甲勿池的杂树
2020-12-14阿贝尔
没到甲勿池,我便感觉到了甲勿池不变的时间。不变的也只是残存了,改“甲勿池”为“甲勿海”便是人的欲望最明显的一个意图。
诗人说,甲勿池是造物主掉在岷山深腹的一滴泪;地质学家说,甲勿池是高山泥石流形成的一处堰塞湖。
甲勿池是一个海子,这很好理解,但白马语“甲勿”是什么意思?我问同行的本地人,他们都答不上来。白马语“早”才是海子的意思,为什么“甲勿池”不叫“甲勿早”?就像藏语里的“纳木错”。
我们的旅程从步入林间小道开始。小道很原始,完全是羊肠小道,只有个别地方架设了木头栈道。走这样的小道不是回家,而是去一个陌生而神秘的高山湖泊,我心里滋生的不只是期待,更有一种交付甚至放逐——厌倦了低海拔的生活。
放逐感让我开始注意到路边的植物。乔木很少,多是灌丛。偶尔出现在小道两边的山杏、山杨和桦树太奢侈了,我更多留意的是叫不出名字的矮灌。深秋里,大都落光了叶子,展露出枝条和果实,因水分下沉,皮质的纹理更接近本色,在午后的阳光下透出一种疏朗。
这些灌木的干净是我们人做不到的。它们不是住在象牙塔,也绝非身居真空,它们也有欲望,也开花结果、传宗接代,四季里所受的苦丝毫不比我们人受的苦少,却依然能做到干干净净。
在路上,白林教我认识了堆花小檗。小道两旁随处可见,眼下堆的不是花,而是红亮繁盛的玛瑙般的果实。摘一颗品尝,酸里带甜,听说有麻醉作用。以前在同一山脉的王朗、虎牙也遇见过,不知道名字,被当作野枸杞。
小道穿过一片簇拥着堆花小檗和野棉花的灌丛,向右横向延伸到了一条浅而开阔的溪谷。与其说是溪谷,不如说是一片杂树林。溪边、溪岸、远处,都是好看的杂树,原始林的野气扑面而来——远古的味道,莽野时间的味道,隔绝了人间的味道。我突然生出饥渴感,像个溺水的人大口地呼吸着这野气,把肺里的浊气排出来。我一年四季没有少到这样的林子里来,但从未像在甲勿池这样感觉“缺氧”。
杂树林落光叶子,阳光照进来,疏朗也是疏朗,但林子也是林子,一棵棵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树构成一个世界,一个原始生态的世界,也是一个原始美学的世界,我走在林中,感觉是置身在这里的原住民中。一棵杂树就是一个原住民,它们伫立在各种不同环境的不同位置,扎根在岩层、沼泽地或砾石滩,面对和它们一样的杂树、独叶草、大熊猫、棕熊、蓝马鸡以及人的视力容易忽略的腻虫。
我下到溪边,听溪流声,我当然知道,这声音从未停止过,只是有着大小的变换。溪流穿过杂树林,而溪流声穿过的则是旷古时间,或者什么都不曾穿过,永驻于原初的那一刻。
经过新建的横跨溪流的木桥时,白林停下来指着溪流的上方说,他上次来经过的是那座已经朽掉的木桥,而第一次来经过的是那棵自然倒伏在溪上的树——他叫它“树桥”。
我抬眼看见了挨着新桥的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桥,但那座“树桥”则是费了很多眼力才发现的——已经朽了、长了菌子却仍连着枝丫,很难将它和一座“桥”联系起来。
一个人三次来甲勿池,过了三座桥,这是多么美妙的事,且之前的桥还在——美妙,是否也带一点伤感?过三座桥,涉入的是三种时间吗?
桥在那里,每一棵杂树也都在那里,桥和杂树却无法告诉你,或者已经告诉你了。
这些都是我此时此刻生发的玄思,过桥时的灵感乍现,就像森林里忌讳的火星。玄思像丛林,像丛林里的松萝、苔藓和各种藤蔓,是极好生态的一个标识,与生命原本是一种共生。
过到对岸,我踌躇片刻,一个人离开小道,步入林中。我想的最多的是夏天——夏天的杂树林,那种茂密繁盛、水浸浸的阴森,那种百花盛开、招蜂引蝶的生机,散发出新生花果和腐殖层的味道,就像我已逝的青春。
往前走,又被旁侧的杂树吸引;转向旁侧,发现冲积带高处的杂树种类更多,树型也更美。
每一处林子都很好,每一处林子都是我想去的地方。疏朗的林子里有我要捕捉的东西,看不见,却是真实存在的,它是一棵杂树(黑叶子和少脉椴,或一棵岷山色木槭),又不是杂树,也不是独叶草,不是麋鹿,甚至不是一个具体、实在的事物,却实实在在存在于这林子里,隐藏在林子深处。
小道在泥石流冲积带的半腰分出两支,同行的人都走了主道,我一个人走了向左分出的岔道——我有种预感,我要捕捉的东西就在岔道上。我甚至嗅到了它的气味,感应到了它的呼吸和肚腹的起伏引发的空气颤动。
杂树林真安静,越是沿小道往深处走越是安静。出现在眼前的杂树比刚刚经过的高大了许多,种类也多了许多,除了野樱桃、糙皮桦和少脉椴等少数几个种类,其余我都叫不出名字,有的从未见过。灌木不多,主要是大乔木及寄生大乔木的藤类。
再往前,湖泊出现了。不大的水域、半隐在树枝背后,很平常的一个山间湖泊,一点没九寨沟海子的蓝、没九寨沟海子的层次,水色甚至有一点浊,水面飘浮着落叶。我想,这就是甲勿池了。
我不相信眼前的水域就是甲勿池,也不希望是甲勿池,我想甲勿池应该在更远、更高的山间,有着九寨长海的样子。
小道平缓,沿湖延伸,都是就地取材用页岩铺成的石阶,几乎没影响到林子的原始纯粹。小道两旁都长着很多杂树,在临湖一边我认出了糙皮桦、山杨和钝叶木姜子,偶尔也能看见油麦吊杉——独一柱,耸立在杂树中,显出顶天立地的巨大。
页岩小道不断地从我脚下退去,我的眼前迎來更多杂树、湖泊和宁静。树无声——不管是灌木、寄生藤、杂树,还是油麦吊杉,湖泊无声,洒满林子的阳光也无声,包括投在小道页岩上的树影——树干之影。无风,空气与阳光等同,干燥而饱和,是林中时间的另一形态。
我看了这片林子又去看那片林子,看了这棵杂树又去看那棵杂树,没有一点响动,我却感觉林子里的树在走动,一抬眼它就往前走几步或者换个姿势,一回头它又一动不动。我感觉到植物世界的神奇,一种超出我们知识范围的神奇——树会行走,会舞蹈,在一种听得见心跳的宁静中。
我不能说我爱这个湖、爱这片杂树林。我看见小道离开湖泊,开始向上攀升,路旁是更多更大的杂树,有几棵简直就是巨树。我感觉我要捕捉的东西出现了,在几棵川滇长尾槭背后,在一棵歪脖子美容杜鹃背后,它没有尾翼,也不像蓝马鸡会发出咯咯的叫声;我说不出它的样子,但我身体里生出的恐惧告诉我它出现了。
我停下来,屏住呼吸,我听见它在喘息,在比川滇长尾槭和美容杜鹃稍远的地方,它发出的声波一圈一圈向着我扩张,像宁静的湖面并不存在的波纹。
这时,小道从早已固化的泥石流堆积层的中部渐次下到湖边,湖岸在前面划过一道弧线转向对岸。那一道弧线不再是杂树林,而是由参天的油麦吊杉组成的原始林。阳光在杂树林和油麦吊杉林之间的空地朗照得更通透,我放缓脚步,慌慌张张,感觉到了前面森林的变化。油麦吊衫林中的宁静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凝固的,像封存在化石里的时间,但此刻,我还置身在杂树林疏朗的宁静里,无风,深秋的阳光正好,尚未受到前方密林的遮挡。
我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走进了油麦吊杉林。阴森首先是视觉的——树密了、高了,虽是针叶,却是常绿不落,仍遮住了阳光;然后是触觉的——肌肤感觉到的冰凉、轻微的恐惧、针叶的阴影刺进肉里刺痛了神经;最后是直觉的,没有蠢动,没有喘息,但总感觉有种超出了森林、湖泊或者阴森、宁静的存在。这种存在不是“物”,甚至也不是传说中的“树神”“树精”什么的,而是一种看不见的脉冲。
我走到油麦吊杉林的中间,看见小道在前方不远处出了油麦吊杉林又进了杂树林才松了口气。我几乎没去看油麦吊杉,没看见一棵具体、只可仰视的油麦吊杉,它们太过高大望不到巅,原本也不是我所喜欢的,再说了我只喜欢杂树,油麦吊衫高大挺直的那种作为“材”的价值有悖于我的趣味。
我注意到麦吊杉林中也有杂树,灌木、寄生藤、因为抢不到阳光长不太高的小乔木,好些都介于灌木与乔木之间,被寄生藤缠绕,显得瘦骨伶仃。除了美容杜鹃,其他都不认得。
从树牌上我认识了显脉荚蒾,顶着还没掉光的酥黄的阔叶。出于本性,我想象着夏天杜鹃和荚蒾开花的景象——不为人来,静静地开,静静地凋落;就是展示,也只给大熊猫、麋鹿和盘羊们欣赏。杂树林开花的宁静又不一样,那样的宁静染上了颜色,弥散着花香,午后还湿漉漉地挂着露珠,偶尔也飘过沼泽地甲烷的气味。
再次看见一棵棵的杂树,我又心安了,恐惧感消失了。我又有了依靠——对熟悉的事物的依靠、对熟悉的爱的依靠。这些杂树即便掉光叶子,寄生着一小片深的苔藓和绿胡子一样的松萝,于我仍是可以参照的实在的事物。
走出油麦吊杉林,在向晚的阳光中等到同行的人,我这才感觉我是在一处高山湖畔旅行观光。我看见了真实的植物学意义的杂树,偶尔也有一两棵松和刺柏。
纤弱的冻绿,我觉得就是冬青的一种,因为生长期短了,常绿的叶子长得特小。少脉椴有一点像桦,但没有桦的浮华,气质显得沉郁;桦树总是喜欢用光滑亮洁的皮肤讲话,特别是白桦和红桦,自个儿讲话不说,还用蝌蚪文讲恋人的情话。湖畔时不时出现几株显脉荚蒾,双生或多生的树姿以及枯黄的阔叶让我记住了它,我猜测它是聚伞花序,花是洁白或粉红的——我一定在哪儿见过,只是不晓得名字。
我看见的刺叶高山栎生长在临湖一处岩岬上,树高超过了十米,树皮因年月久远看不出纹理,倒是根部生发的灌木状的小树特征明显,叶缘带刺,呈锯齿状,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像青?。
疏花槭掉光了叶子,没什么特征,单看树干有一点像漆树,树皮比漆树更光洁,即便是生长在路边也干干净净;叫疏花槭,却看不见它的花和叶,如果叫我作一幅画,画上绿叶疏花,我会画上一种介乎于桑叶和柳叶之间的叶片,画上淡黄带一点绿的总状花序的花瓣。疏花疏影,想必原本浓郁的花香,山风吹散之后也是疏淡的了。
白林在冰川侵蚀的砾石滩寻找独叶草的时候,我的心思仍在那些杂树上——我在寻思我要捕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眼睛看着白林把一株独叶草从枯枝败叶中刨出,我心里却还在思量那潜伏在宁静中的喘息是否还在。
回到现实意义的旅行——好比梦醒,早先的那种喘息不见了,轻微的惶恐也不见了,回头居然看见刚才我独自走过的一处湖畔有人正在浅水里打桩——建观景平台,柴油机的响声被大山和森林消解得有些失真。
在岷山的杂树中,我最熟悉的是杜鹃,开花不开花我都认得。
甲勿池的杜鹃叫美容杜鹃,就视觉判断,与我在与之同属一山的王朗、黄土梁看见的杜鹃没啥两样,与我在岷山的核心裂隙丹云峡和虎牙大峡谷看见的杜鹃也一样。甲勿池的美容杜鹃单株居多,树干挺拔,属于小乔木,在充足的阳光和水分下长着枇杷叶一样的阔叶,有种欲与楠木比试比试的感觉,很少看见有灌木的。
相较于叶子,我更愿意把目光投给美容杜鹃的枝干——挺拔,也有曲结,多虬枝,主枝、分枝、细枝皆呈现出杂树特有的折线。从一株百年杜鹃刚健的树型与皴裂剥落的树皮可以想见它在高海拔地带经历的成长,它把裹挟了岷山风雪的时间吸进树心、融进木质,一轮一轮,开出或洁白或粉红的花,消耗着自身,时间如盐自皮肤析出,结痂剥落。
美容杜鹃是很容易出老相的一种植物,叶厚是一种老相,糙皮挂在枝干渐次剥落的样子更是一种老相。尤其花凋之后,周身没一点娇嫩的地方。美容杜鹃只有开花的时候才显露自己的娇嫩,尤其是花瓣中心粉红的花蕊,就是腊梅和富顺豆花儿也不可比,只有少女萌萌的眼波比得上。
眼下不是甲勿池的美容杜鹃开花的时节,杜鹃树看上去清心寡欲有了佛性。这个样子正好,不止杜鹃,对于任何一株植物,我在意的都不是花开,而是它本身。
我停在路下一棵已成乔木的杜鹃树下,上上下下打量,目光在树身的每一寸皮肤摩挲,感应到了它不同于我往常的任一爱抚对象的质感和温度。不见花开的——准确地说是开过了花的美容杜鹃同样是完美,没有丝毫的缺陷,无论怎样查看也找不出一丁点疤痕,哪怕它已经开了一百年的花。我换着角度看它、拍它,它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下略显慵倦,一副舒服的样子。
告别了这棵美容杜鹃,我也顺便告别了甲勿池的东池,来到了东池与西池之间的半岛。半岛是堰塞湖的淤积体,流水自南冲开一道缺口,将两个海子连通。甲勿池就是这两个海子。
穿过半岛根部的狭地,我们来到了地图上标出的甲勿池的东缘。小道沿北岸延伸,湖畔和山间依然是杂树林,几棵好看不晓得名字的杂树斜生在小道旁,吸引我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湖岸拐了个弯转向北,消失在了杂树林后面。一棵巨大的油麦吊杉耸立在湖畔的杂树间,给人一种强势而别扭的感觉。
因为时间关系,我们没能绕行西池一周把甲勿池走完。同行的人在西池東缘的一根倒伏在水中的杂树上拍过照便原路返回。倒伏的杂树周身没有枝叶,被时间和拍照人踩得、抚摸得光光的,变成了一根木头。不知这棵树这样倒伏了多少年,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一千年。
同行的人走后,我独自滞留在湖边有些不舍。望着水域尽头的远山,我确信甲勿池隐藏着一个我们未知的世界。这个未知世界主要由杂树组成,每一棵杂树都有一个树影般喘息的灵魂。
(阿贝尔,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等报刊,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隔了河的会见》,长篇小说《老屋》《飞地》。)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