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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王巩徐州诗歌与交谊述论

2020-12-14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次韵苏辙徐州

高 学 德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熙宁十年(1077)苏轼徙任徐州知州,其在离开密州改判徐州时,曾与文与可言:“轼自密移河中,至京城外,改差徐州,复挈而东,仕宦本不择地,然彭城于私计比河中为便安耳。”[1]8535-8536军事上,“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也”[1]2977。在徐州,苏轼为政、为学皆流露出对徐州的热爱,心情总的来说是愉悦的。因苏轼在徐州颇有政绩、文名,其交游也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之一。苏轼在徐州交友中,王巩不可忽视。

王巩家世显赫,其祖父为太尉王旦,父亲为工部尚书王素。关于王巩,《续资治通鉴长编》有载:“刘挚尝叙巩事云:‘巩奇俊,有文词,然不就规检,喜立事功,往往犯分,躁于进取,苏辙兄弟奖引之甚力。然好作论议,夸诞轻易,臧否人物,其口可畏,所喜所不喜,别白轻重,无所顾忌,以是颇不容于人。’……挚季子迹实娶巩女云。”[2]4301政治上,其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备受改革派打击;王安石改革失败后,又因党争致谤议,仕途起伏不定,宦止宗正寺丞。王巩擅长书法与诗歌,苏辙称其“大字新诗事事工”[3]177。苏轼赞其“清诗草圣俱入妙”(《送颜复兼寄王巩》)[4]1526,张邦基《墨庄漫录》亦述:“王定国持诗与东坡,东坡答书云:‘新诗篇篇皆奇,老拙此回真不及矣,穷人之具辄欲交割与公。’”[5]然遗憾的是,王巩诗作因个中缘由,多佚。

关于苏、王二人交谊的探研,前贤多有论及。阎增山《略论王巩及其杂著》[6]、李贵录《宋代王巩略论》[7]二作,对王巩生卒、解褐、交游、著述的探讨,多有灼见,然对王巩与苏轼关系之论述尚显不足。喻世华、朱广宇两位先生之论文《休戚相关 荣辱与共——论苏轼与王巩的交谊》[8],则从宋史、宋人笔记小说,特别是从苏轼诗文角度切入,对苏轼与王巩关系作了一次较全面的梳理,较好地还原了王巩人物性格特征。杨胜宽先生《王巩与苏轼交谊考论》[9],追索了二人交往的时间、事件及影响二人交情的因素,切中肯綮,见解独到。若深度关照二人徐州交往之诗歌,在东坡对党争的态度、对王巩儿女情长的隐性描写及对王巩至情至性的性格刻画等方面,笔者认为,仍有可发之覆。

一 彭城之约:未及成行

王巩何时与苏轼结交,难以索解。根据《苏轼年谱》以及部分学者考证,再结合元丰元年(1078)苏轼所作《次韵王巩留别》有“去国已八年”之表述由此可推,嘉佑末年至熙宁初年二人已相识①。王巩作为望族贵胄,以其耿直的性格得到苏轼赏识。南宋罗大经有云:“东坡于世家中得王定国,于宗室中得赵德麟,奖许不容口。”[10]

苏轼《送颜复兼寄王巩》《答王巩》等诗文,曾多次褒赞王巩“牛行相君宅”[4]1526“祥符相公孙”[4]1795“是家豪逸生有种”[4]1795,一来是为了突显其高贵身份,二来有鼓励其重振世家声威之意。现实中,在嘉佑四年苏轼已与王巩之父王素有交往;政治上,苏轼、王巩二人同属旧党,对王安石变法均持微见,且双双遭受贬谪、外任;交友中,二人有诸多共同的亲友,如王震、张方平、梁交、颜复、王诜等。尤其是张方平,其与苏轼父子为深交挚友,“在政治上高度契合,在私人情感上又相互依恋”[11]。加之熙宁三年(1070)至十年(1077),苏辙两次进入张氏幕府,深得张氏器重,使双方交谊进一步深化。而王巩作为张方平之婿,受师友情义、家庭观念和政治主张的影响,与苏轼交好,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轼由密州调任徐州不久,即提出重阳相会之设想。其《送颜复兼寄王巩》诗云:

彭城官居冷如水,谁从我游颜氏子。我衰且病君亦穷,衰穷相守正其理。胡为一朝舍我去,轻衫触热行千里。问君无乃求之与,答我不然聊尔耳。京师万事日日新,故人如故今有几。君知牛行相君宅,扣门但觅王居士。清诗草圣俱入妙,别后寄我书连纸。苦恨相思不相见,约我重阳嗅霜蕊。君归可唤与俱来,未应指目妨进拟。太一老仙闲不出,踵门问道今时矣。因行过我路几何,愿君推挽加鞭箠。吾侪一醉岂易得,买羊酿酒从今始。[4]1526

初任徐州,苏轼自言正经历着“衰与病”。此时苏轼年方四十二岁,何出此言?“京师万事日日新,故人如故今有几”点出了个中缘由。由于变法主张各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在士大夫社会中,普遍弥漫着遭贬处穷和贬中忧生的双重情累。如王安石在给王禹玉的信中,就有“智不足以知人,而险諀常出于交游之厚”[12]的感慨。可见,熙宁变法既是经济、政治、军事上的一次大变革,也使世道人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洗礼。

利益集团与朋党关系交织,世道人心急剧变化。“济世致用”与“党同伐异”的矛盾,使政见之争与意气倾轧愈演愈烈,罗织罪名、蓄意炮制文字狱的现象时有发生,亲情、友情在政治分野中不堪其重。在激烈的党争中苏轼多次外任,先后出任湖州、密州、徐州等地。熙宁十年(1077)二月,苏轼承旨,从密州调任河中,其弟苏辙,自京师来迎,行至陈桥驿,方知徐州告下,不得入京城,只好暂居范镇之东园。当时情境苏辙之诗有清晰表达“及门却遣不得入,回顾欲去行无人……交游畏避恐坐累,言词欲吐聊复吞……。”[3]171都城不能进,京城老友们怕坐累,均不敢为其提供落脚之地。“冗士无处著,寄身范公园”[4]1476。流露出外仕官员归京后的荒凉与孤独。

诗歌后半段为苏轼托颜复邀王巩重阳节同赴徐州之约。钩稽诗句可得,苏、王二人此前已有重阳之约。“未应指目妨进拟”语典自《礼记·大学》:“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13]后以“指目”为指责之意。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六三载:“熙宁八年闰四月,‘赐右羽林军大将军秀州团练使世居死。’‘大理评事王巩追两官勒停……以巩见徐革言涉不顺而不告’”[4]1529。已有指责在前,所以,此处表达了相聚恐又有人非议之顾虑。虽存他人指责之嫌,但天性旷放的苏轼还是以“吾侪一醉岂易得,买羊酿酒从今始”的潇洒与诚恳态度,邀请颜复、王巩来徐相聚,以解“苦恨相思不相见”之情。

如前所述,作此诗时,王巩因熙宁八年(1075)宗室赵世居对皇权图谋不轨之案而“追两官”,在仕宦生涯上正经历挫折。熙宁十年(1077),王巩“为堂于其居室之西,前有山石瑰石琬琰之观,后有竹林阴森冰雪之植,中置图史百物”,并取名“清虚堂”。第二年(1078)正月,苏辙为之作记,并依己意解释“清虚”二字,认为王巩“生于世族,弃其绮纨膏粱之习,而跌荡与图书翰墨之囿,沉酣纵恣,洒然与众殊好……既与世俗远矣。然及其年日益壮,学日益笃,经涉世故,出入患祸,顾畴昔之好,知其未离乎累也。乃始发其箱箧,出其玩好,投以与人而不惜。将旷焉黜去外累,而独求诸内,意其有真清虚者在焉”[3]510。筑清虚堂自有“避世”反省之意。除作此记外,苏辙其诗也有记载“日永官闲自在慵,门前客到未曾通。怜君避世都门里,劝我忘忧酒盏中。城下柳阴新过雨,湖边荷叶自翻风。早须命驾追清赏,大字新诗事事工”[3]177。(《次韵王巩见寄》)王巩在京城,表面上自在潇洒,诗酒风流,其实贬官的打击使其时有归隐避世之念。元丰二年(1079)三月,“刑部言:‘秘书省正字王巩,坐尝借赵居兵书,当杖八十,追两官勒停。已叙秘书省正字,今又及三期,当叙太常寺太祝。’上批:‘王巩所犯交结巨恶,情理极重,缘当日元勘不尽,故案法,得罪至轻,可更展三期与叙元官’”[2]2784。神宗的批答,对年轻的王巩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归隐是王巩此时逃避乱世以求“清虚”的最好表达,东坡也在《送颜复兼寄王巩》以“清诗草圣俱入妙”称其此时的诗为“清诗”。关于王巩此时的归隐心态,从苏辙《次韵王巩留别》“决策归田岂世情,网罗从此脱余生。请君速治鸡黍具,待我同为沮溺耕。秋社相从醵钱饮,日高时作叩门声。茅庐但恐非君处,籍籍朝中望已倾”[3]198可窥一斑。对王巩将清虚堂作为隐逸去处的初衷,苏轼在《王巩清虚堂》诗也表达了与苏辙相似的观点。诗云:

清虚堂里王居士,闭眼观心如止水。水中照见万象空,敢问堂中谁隐几。吴兴太守老且病,堆案满前长渴睡。愿君勿笑反自观,梦幻去来殊未已。长疑安石恐不免,未信犀首终无事。勿将一念住清虚,居士与我盖同耳[4]2011。(《王巩清虚堂》)

此诗作于元丰二年(1079)春末夏初。诗中想象了王巩居于清虚堂的感受,劝慰王巩不必囿于堂中,因为“心若不定”,清虚堂想必亦难实现其隐居之愿。苏轼用自身感受以及谢安、公孙衍之典诠释“清虚”不过是一念而已。东坡深知王巩与自己一样,共同的社会责任和济世精神,使彼此都无法实现“自我镇定”“自救自安”。一句“居士与我盖同耳”,充满了调侃与劝诫的意味。

苏轼首次提出的重阳相约并未在当年(1077)实现。为此,苏轼又作诗“王巩屡约重九见访,既而不至,以诗送将官梁交且见寄,次韵答之。交颇文雅,不类武人,家有侍者,甚惠丽”[4]1569。苏轼虽为聚会做足了准备,且留出官舍尊贵的东屋以备王巩前来,然王巩还是失约了,王巩为何失约?苏辙在《次韵王巩见赠》中有所言及,“彭城久相迟,官舍虚东屋。重阳试新酿,谓子当不速。胡为听妇言,婉娈自相逐”[3]162。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有二:其一为黄河决口,水困徐州;其二,或因王巩自身儿女情长之由。

熙宁十年(1077)七月,黄河“大决于澶州曹村,澶渊北流断绝,河道南徙,东汇于梁山、张泽泺,分为两派,一合于南清河入于淮,一合于北清河入于海,凡灌郡县四十五,而濮、齐、郓、徐尤甚,坏田逾三十万顷”[14]。期间,苏、王二人仍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苏轼知晓上游连日大雨,却未曾想到大雨会影响王巩之行,仍热情邀约王巩前来徐州相聚。有诗云:

每得君诗如得书,宣心写妙书不如。眼前百种无不有,知君一以诗驱除。传闻都下十日雨,青泥没马街生鱼。旧雨来人今不来,悠然独酌卧清虚。我虽作郡古云乐,山川信美非吾庐。愿君不废重九约,念此衰冷勤呵嘘[4]1763。(《次韵答王定国》)

诗的起句化用刘禹锡《酬白乐天初冬早寒》“两传千里意,书札不如诗”[15]以表达想念之情,与文章、简牍相比,诗歌更便于“宣心写妙”,传达二人幽微细腻、难以言说的情感。“旧雨来人今不来”,语气中多了些老友亲密的埋怨。诗的尾句“愿君不废重九约,念此衰冷勤呵嘘”更情真意切地表达了想见王巩的迫切心情。

八月二十一日,洪水从南清河溢出,冲向徐州城,城下水深二丈八尺,城墙即将被冲毁。苏轼身先士卒,布衣草履,亲率徐州军民,救护城墙,修筑一道“首起戏马台,尾属城”的抗洪大堤,最终保全了徐州城。

对徐州洪水日,王巩欲行不行之事,除了洪水因素外,笔者认为还有王巩缱绻于儿女情长之由。对此苏辙有诗为证,《次韵王巩欲往徐州见子瞻以事不成行》“为妇迟留应未怪,还家仓卒定何营?”[3]162《次韵王巩见赠》“胡为听妇言,婉娈自相逐”[3]163。《次韵王巩上元见寄三首》“知君未有南来意,归去相从光与鸿”[3]172,由此可推,王巩未能赴徐州之约,还有“为妇迟留”“婉娈自相逐”等缱绻于儿女情长之因由。苏辙其时为张方平幕僚,张、王翁婿之关系,使苏辙对王巩个人生活有些许了解,苏辙曾有“老夫识君年最深”之语[3]165。(《饮饯王巩》)苏轼与王巩之交,苏辙可谓是最好的见证人,诸多苏轼诗文难以索解之疑,恰好可从苏辙诗文中索骥而得。

二 黄楼之会:知己情深

苏轼在徐州水患时“以身帅之,与城存亡”保住了全城百姓,得到宋廷之奖谕。神宗皇帝嘉许“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1]1204。嗣后,从元丰元年(1078)二月起,苏轼开始在徐州城东门建造黄楼,历时半年,八月落成。为庆祝徐州抗洪之功,苏轼邀友人于九月九日来此相聚欢饮,王巩也在被邀之列。

同年秋,王巩动身前往徐州,苏辙有诗云:

……高秋远行迈,黄泥没马腹……故人彭城守,久作中朝逐。诗书自娱戏,樽俎当谁属?相望鹤颈引,欲往龟头缩。前期失不遂,浪语频遭督。黄楼适已就,白酒行亦熟。登高畅远情,戏马有前躅。篇章杂笑语,行草烂盈幅。归来贮箧笥,把玩比金玉。吾兄别我久,忧患欲谁告。孤高多风霆,弹射畏颠覆。白头日益新,岁寒喜君独。纷纷衆草中,冉冉凌霜竹。恨我闭笼樊,无由托君毂[3]184。(《送王巩之徐州》)

诗中“诗书自娱戏,樽俎当谁属?……吾兄别我久,忧患欲谁告。”以兄弟的视角,书写兄长苏轼在徐州期间的孤独,然所幸的是王巩恰好是那个能代替自己倾听兄长心声之人。“相望鹤颈引,欲往龟头缩”形象地表达了苏、王二人对徐州相会的期待,但因大水等诸多因素,导致前期未遂。对王巩之前的失约,苏轼多次催促其赴会,如今黄楼已然建好,酒食已备足,这次王巩该没有理由再失约了吧。

苏轼与王巩的重阳之聚,苏辙虽未参与,却一直密切关注。其不能前去的原因,在《戏次前韵寄王巩二首》诗中有所交代,“头风欲待歌词愈,肺病甘从酒力欺。不分归心太匆草,更怜人事苦萦縻”[3]185。头痛和肺病导致其身体不宜远行,加之政务繁忙,一时无法抽身。未能参加重阳节黄楼雅会,苏辙在《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诗中多有解嘲,“茱萸插遍知人少,谈笑须公一解颐。(王摩诘诗云:‘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3]185。

黄楼之会充分展示了苏、王二人亲密的朋友之谊。在即将前往徐州之际,王巩谑称自己为“恶客”(元祐(结)谓不饮者为恶客[16]864,非酒徒谓之恶客)。对此,苏轼有诗戏之:

汴泗遶吾城,城坚如削铁。中有李临淮,号令肝胆裂。古来彭城守,未省怕恶客。恶客云是谁?祥符相公孙。是家豪逸生有种,千金一掷颇黎盆。连车载酒来,不饮外酒嫌其村。子有千瓶酒,我有万株菊。任子满头插,团团见花不见目。醉中插花归,花重压折轴。问客何所须?客言:我爱山,青山自绕郭,不要买山钱。此外有黄楼,楼下一河水,美哉洋洋乎,可以疗饥并洗耳。彭城之游乐复乐,客恶何如主人恶。自注巩将见过,有诗,自谓恶客,戏之[4]1795。(《答王巩》)

诗中王巩称自己不喜饮酒,苏轼对曰:自古彭城留守没有谁怕过“恶客”。王巩若以“祥符相公孙。是家豪逸生有种,千金一掷颇黎盆。连车载酒来,不饮外酒嫌其村。”为恶客,苏轼则以“子有千瓶酒,我有万株菊。任子满头插,团团见花不见目。醉中插花归,花重压折轴”“客恶何如主人恶”相攻讦。想象对答式的话语,若王巩于眼前一般。徐州的青山与黄楼下的河水,足以让世人忘却世俗纷扰,慰藉身心,挚友在此种美景中相聚,岂非幸事?

时令已入秋,重阳相聚日近,王巩此时已在前往徐州的途中。苏轼心情更为急切。诗云:

昨夜霜风入裌衣,晓来病骨更支离。疏狂似我人谁顾,坎轲怜君志未移。但恨不携桃叶女,尚能来趁菊花时。南台二谢无人继,直恐君诗胜义熙。(二谢从宋武帝九日燕戏马台)。[4]1798(《次韵王定国马上见寄》)

苏轼筹划的重阳相聚,所邀故友不多,姓名可考者有颜复、陈师道、王巩等。霜风初起,夜已渐寒,此刻,苏轼想到自己少人眷顾,而王巩却不畏祸端牵连,坚定前来,不免感慨。诗又自注徐州戏马台重阳雅会之典,意在表明此次王巩来徐,必定会留下美好的诗篇,这也是相聚选在重阳之日的重要原因之一。

元丰元年(1078)九月九日,苏、王与众友人相聚黄楼。苏轼赋诗《九日黄楼作》:

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事锹锸。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朝来白露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楼前便作海茫茫,楼下空闻橹鸦轧。薄寒中人老可畏,热酒浇肠气先压。烟消日出见渔村,远水鳞鳞山齾齾。诗人猛士杂龙虎,楚舞吴歌乱鹅鸭。一杯相属君勿辞,此境何殊泛清霅[4]1805。

诗歌上阕回顾了去年重阳时,徐州百姓抗击洪水的经过,洋溢着与洪灾斗争的胜利之情;诗的下阕将黄楼修建、登楼所见之气象写得“淋漓尽致,驱涛涌云,夐出千古”[4]1808,“笔笔作龙跳虎卧之势”[4]1808,情融景中,“阴阳晦明”均为“大开合”[4]1807。

王巩在徐州逗留了十日②,成就了著名的彭城之会。期间,苏轼难掩喜悦之情,“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4]1809。(《九日次韵王巩》)主客“往返作诗,几百余篇”[1]989,故有“诗律输君一百筹”之句。从诗结尾处所表达的挽留王巩之语气,可见二人知己一别,终难尽欢。

好友至徐,苏轼自然要引好友看看徐州之风物。元丰元年(1078)九月十七日,苏轼携王巩、张天骥、颜复登上徐州城东的云龙山,苏轼用诗歌记录了酒醉登山之情形:

醉中走上黄茅冈,满冈乱石如群羊。冈头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

歌声落谷秋风长,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4]1826。(《登云龙山》)

四十三岁的苏轼虽非少年,但在放眼云龙山的朴野、高天白云的美好风光时,仍激荡起其内心奔涌的情怀。那些富有画面感的诗句流露出其热爱自然、狂放不羁的审美心态。与挚友一起酒后登山,醉卧大石,仰望蓝天,引吭高歌,这些放情肆志、无拘无束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啊。“沈郎清瘦不胜衣,边老便便带十围。躞蹀身轻山上走,欢呼船重醉中归。舞腰似雪金钗落,谈辩如云玉麈挥。忆在钱塘正如此,回头四十二年非”[4]1821。(《次韵王巩颜复同舟泛》)经历了政治风浪的王巩,虽显清瘦,却格外朗健,上山下船、饮酒阔谈,潇洒依旧。面对友人的洒脱,苏轼不禁感慨自己“回头四十二年非”。此类诗文充满了酒醉、歌声、大笑与欢呼,色彩明快,一洗东坡“衰且病”之情态,挚友徐州相聚所带来的是人生快意的情感体验。

十天相聚后,王巩即将离开。在留别王巩之际,苏轼作《次韵王巩留别》:

去国已八年,故人今有谁。当时交游内,未数蔡克儿③。岂无知我者,好爵半已縻。争为东阁吏,不顾北山移。公子表独立,与世颇异驰。不辞千里远,成此一段奇。蛾眉亦可怜,无奈思饼师。无人伴客寝,惟有支床龟。君归与何人,文字相娱嬉。持此调张子,一笑当脱颐。[4]1829

依依惜别之情在调侃中淡淡弥漫,友情在谈笑中亦显纯粹。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反对新法被黜,当时交游之人,多为“蔡谟”,如今能称上好友的,已然不多,“知我者”的知己,更是少之又少。王巩不同流俗的个性“不辞千里远,成此一段奇”,让苏轼感动万分。诗歌结尾,苏轼仍不忘调笑王巩“守身如玉”的独眠之举,“蛾眉亦可怜,无奈思饼师。无人伴客寝,惟有支床龟”。“娥眉”当指王巩之妻张氏,意为痴情缱绻于儿女情长的张氏,只能在闺房思念丈夫,而王巩在徐州期间虽有“盼、英、卿”相伴登山泛舟,却终是独眠。“持此调张子,一笑当脱颐”。据王文诰案中说张子“谓安道之子厚之”[16]879,张志烈等在《苏轼全集校注》中认为“盖指张方平”[4]1831。但笔者认为从文中所用“思饼师”④典故来看,特指妻子对丈夫的忠诚与爱恋,且女子在古代亦常称“子”,故在此“张子”不可能是张厚之,只可能是张安道女儿即王巩妻子——张氏。苏轼对于王巩家眷的调侃也进一步表明苏、王二人交往之密切。

三 他年徐州:念念不忘

元丰元年(1078)九月十八日前后,王巩离开徐州,苏轼作诗留别,并“次其韵作诗致弟辙”[17]。王定国自彭城往南都,时子由在宋幕,求家书,仆醉不能作,独以一绝与之:“王郎西去路漫漫,野店无人霜月寒。泪尽粉笺书不得,凭君送与卯君看。”[4]5554-5555《子由生日以檀香观音像及新合印香银篆盘为寿》中,赵次公注:“卯君,子由也”。苏辙其时正为张方平幕僚,此诗为王巩刚离开徐州返回商丘时所作,是王巩与苏轼兄弟关系密切的又一佐证。

王巩走后月余,苏轼难以割舍与友人相聚的那份快乐,再次追怀与友人泛舟赏玩之情形,“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以为陈迹,岿然而叹”,写下著名的《百步洪二首》,并序中交代了创作之缘起:“王定国访余于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以为陈迹,岿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一以寄定国,且示颜长道、舒尧文邀同赋云。”[4]1858-1859清人王文诰对此诗注:“此诗以诗叙为题,专咏定国游事,故叙云一以寄定国也。”[16]894文中的黄楼诗会又见于《王定国诗集叙》,并录于《宋史》卷三百二十列传第七十九“王素”条后,成为王巩生平及气质性格的重要体现。

苏、王二人十天的相聚,“与游甚乐”[17],始料未及的是二人纵情恣意的徐州优游却成为其后“乌台诗案”之“罪名”佐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一载,御史舒亶奏“(轼)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2]733。受苏轼“乌台诗案”牵涉,王巩自秘书省正字谪授监宾州盐酒务,开封府押解赴任。远谪岭南间,王巩二子尽折,可谓凄惨至极。苏轼每每言及,愧疚不已,“兹行我累君,乃反得安宅”(《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一)[4]2384,“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与王定国尺牍四十一首》其二)[1]5674-5675,“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书相闻”[1]988。(《王定国诗集叙》)再观王巩,虽身居边远,却无对挚友的一丝埋怨,“其言与志与得道行者无异”[1]988,依旧在书信往来,表达对东坡的惺惺相惜之情。王巩亦是常人,能有如此隐忍与纯粹之胸襟,着实令人敬慕。

综上,苏、王二人徐州之会所表现的人生志趣,心理状态与理想人格,都有着天然的契合,二人交流更多为精神和心灵上的相知。苏、王彭城之会暂时消解了苏轼仕宦生涯的孤独感,相聚的日子中二人享受知己同游的快乐。二人后来的交往,更多次提及徐州之会。如“却思庾岭今何在,更说彭城真梦耳”[4]2715。(《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苏轼对彭城之会,念念不忘。又如“在彭城日,与定国为九日黄楼之会。今复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忧乐出处,有不可胜言者。而定国学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颜益壮,顾予衰病,心形俱悴,感之作诗”“菊盏萸囊自古传,长房宁复是臞仙。应从汉武横汾日,数到刘公戏马年。对玉山人今老矣,见恒河性故依然。王郎九日诗千首,今赋黄楼第二篇”[4]4056。彭城之会十五年后,二人再度相遇,并共度重阳,十五年间经历的人生变故,使二人深感“今老矣”的无奈,而念念不忘的“黄楼第二篇”,既是对往昔同游徐州美好时光的深情回忆,也是对这段刻骨铭心友谊的珍视与推扬。

注释:

①关于苏轼和王巩相识的时间,孔凡礼《苏轼年谱》据清人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认为王巩“从学”于苏轼之时间应在熙宁二年(1069),参见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168-169.但杨胜宽认为该时间或存商榷余地,其《王巩与苏轼交谊考论》一文认为,苏、王之交往应始于仁宗嘉佑时期(1056—1063)。朱秋德,郑亮认为“推测在嘉佑六年王素回京后到十一月中旬苏轼离京赴凤翔的半年里”,然终无确论。参见朱秋德、郑亮《孔凡礼<苏轼年谱>指瑕》,《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二期,第123页。

②关于王巩在徐州逗留之时间,《苏轼年谱》引《苏轼文集》卷十《王定国诗集叙》:“念昔日定国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百余篇”;参见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405.《苏轼文集》卷六十八《书出局诗》叙此时作诗托巩致弟辙;巩“还南都,时子由为宋幕”,亦在南都。谓巩留徐“十余日”,与《王定国诗集叙》所云“十日”,略不同。巩之去,在本月下旬。致弟辙诗见《诗集》卷四十八,此处袭用“十日”之说。

③“初,曹氏性妒,导甚惮之,乃密营别馆,以处众妾。曹氏知,将往焉。导恐妾被辱,遽令命驾,犹恐迟之,以所执麈尾柄驱牛而进。司徒蔡谟闻之,戏导曰:“朝廷欲加公九锡。”导弗之觉,但谦退而已。谟曰:“不闻余物,惟有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导大怒,谓人曰:“吾往与群贤共游洛中,何曾闻有蔡克儿也。”参见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52-1753.

④“宁王宪贵盛,宠妓数十人。有卖饼之妻,纤白明媚,王一见属意,因厚遗其夫求之,宠爱逾等。岁馀,因问曰:“汝复忆饼否?”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坐客十馀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王命赋诗,维先成云:“莫以今时宠,难忘异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坐客无敢继者,王乃归饼师,以终其志。”参见尤袤.全唐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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