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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的诗人情怀
——论张居正的诗歌创作

2020-12-13孟修祥

关键词:张居正

孟修祥

(长江大学 楚文化研究院,湖北 荆州 434023)

张居正乃拯时济世的一代伟人,风流倜傥的文坛才子,其平生所作诗文成就甚高,有的置于中国文学史上也堪为经典。正如明代沈鲤《张太岳集序》所言:“公平生不屑为文人,然其制作,实亦非文人所能为。濡毫伸腕,悉今世大猷。”[1](P500)马启图《张文忠公诗跋》亦云:“相国以功名显,词章非其所好,然出语浑灏,其文与《殷盘》《周诰》,两汉制册相表里,其诗固骚选、初唐之音,咸有颛门名家所未易至者。”[1](P504)可惜至今人们或浩论其革新政治的伟大成就,以至于重复论之者甚夥;或标新立异,“秀”所谓“创新”之见,言“严嵩不是奸臣,张居正并非改革家”(1)见《三湘都市报》2012年10月28日《严嵩不是奸臣,张居正并非改革家》,王闿运《江陵书院记》云:“窃病夫今日之学问,趋于无用,空言而不行,而轻疑先贤”,今之标新立异者,可证王闿运先生当年之言今也不虚。,却没有人认真系统地论述其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他的文学创作。事实上,只要认真读过《张居正集》的人,没有人会否认其诗歌、散文、简牍等各类文学作品所包含的丰富的社会政治内涵和独特的文化价值与审美意义。有感于此,笔者尝试从张居正的各类文学作品中选择其诗歌创作作一评述。

《张居正集》48卷中,6卷为诗作,古近体诗三百余首(2)其诗作当不只此数。据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云:“先公文集在旧记室所者,自嗣修等逢难,十余年后,始得完归。存者十八,逸者十二。如少年所作诸赋全逸。”可见其佚诗甚多。据张全先生《试析张居正的六首轶诗和书法手卷》所辑六首佚诗来看,《张文正公全集》付之阙如。形成张居正佚诗的原因有三:其一,张居正本人并没有将自己的诗歌创作放在非常重要的地位上来看待,据张敬修《张文忠公行实》记载:“(太师)每属草,辄弃去,不欲垂空文自见。筐箧中虽多所存,行世者,奏封稿而已。”其二,遭遇抄家籍没的大祸之后,诗文散佚甚多;其三,许多作品寄呈友人、同事等,而未被搜集入编。,大体有咏物诗、怀古诗、纪游诗、山水诗、怀乡诗、送别诗、应制诗、悼亡诗等等,内容丰富,形式多样,风格独特,“清华庄整,自成一家”[1](P500)。他在不同时期的各类诗歌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对社会、人生、自然的生命感受与体验,都表现出张居正作为“宰相之杰”这样一位伟大政治家特有的诗人情怀,有着特殊的艺术魅力。

《明史》张居正本传言其“少颖敏绝伦”,13岁时即赋《题竹》诗:“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径节,只是尽头竿。”已见出少年即有大志。同年的应试之作《题吕仙口号》:“这个道人,黄服蓝巾。分明认得,却记不真。呵呵,原来是醉岳阳、飞洞庭、姓吕的先生。”随口而吟,亦灵气勃发,幽默诙谐。张居正少年时的诗作应当不只此二首,但有些作品没能保留下来,甚为遗憾。后来伴随张居正的政治生涯,其诗歌创作大体分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张居正23岁至30岁(1547~1554)进士及第后进入翰林院七年时期。其诗歌作品主要在于揭露明王朝的社会危机与官场生活的险恶,抒写自我壮志难酬的苦闷之情与思归之情。

明王朝经过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到了嘉靖年间已是百病丛生,危机四伏。嘉靖二十六年(1547),23岁的张居正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在翰林院三年学习生活中,得到内阁重臣徐阶的诸多教诲。他自己也心怀壮志,努力钻研朝章国故。这段生活经历,为他后来走上政治舞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是,就在他进入翰林院学习期间,内阁中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政治较量。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夏言、严嵩二人为争夺首辅职位,各自充分展示自己的政治手段,虽然夏言暂为首辅,但不久因严嵩进谗被杀,后来严嵩又清除政敌仇鸾,最终成为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通过对朝政几年的冷眼观察,张居正对当时腐败的政治和社会的危机有了直观的认识。为此,嘉靖二十八年(1549),出于忧国忧民之心,张居正以《论时政疏》痛陈朝政“血气壅阏”“臃肿痿痹”之病,就宗室、人才、官僚、军备与财务五大问题,系统地阐述他的政治主张。针对日益激化的各种矛盾,张居正提出的对策是:抑制宗藩、整肃吏治、整修边备、填补财用、上下沟通。但是,奏疏上陈后,他并没有从幻想长生不死的嘉靖皇帝那里得到任何反馈信息。嘉靖皇帝成天陶醉于《庆云颂》之类的华丽词藻,将朝政托付给奸相严嵩。25岁的青年政治家张居正的奏疏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关注,他感到非常失望。因此,在嘉靖朝除了写例行章奏,他没有再上过一次奏疏。这一时期张居正的诗歌一再揭示世途的险恶,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抑郁之情。

如《送高廉泉之任》:“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勉哉崇今德,慰此离索情。”《送黎忠池二首》其二说:“世路方崄巇,修名苦难立。”通过送别朋友,在诗作中直接揭示世途的险恶,虽无具体所指,但明眼人一看便知。

其次是表达对严嵩当权、朝政昏暗的愤怒与不满。如《送方金湖之宁津》:

车马萧萧送上兰,都亭贳酒强为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汲黯积薪缘宦拙,长公直道薄微宦。

谁怜十载河阳令,还向风尘拂旧冠!

朋友方金湖赴宁津任知县,张居正借汲黯“后来居上”的典故和潘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为河阳令的故事,于送别朋友方金湖之时痛斥吏治腐败、糠糟贤才,因此深为痛惜与愤慨。

《适志吟》说:“鲁连志存齐,绮皓亦安刘。伟哉古人远,千载想徽猷。”《述怀》说:“山中人不归,众卉森以繁。永愿谢尘累,闲居养营魂。百年贵有适,贵贱宁足论!”这些诗作直接表达了张居正身负大才而郁郁不得志的满腹牢骚。

世途险恶、怀才不遇、心情郁闷而动“归欤”之心,这本是自陶渊明赋《归去来兮辞》在封建士人中常见的心理轨迹。对张居正来说亦如此。其《送陈见吾考绩南还因寄亲友二首》云:“张衡已著思玄赋,归梦从君绕敝庐”;“几度归思病示瘳,那堪送子向南州?帝城花满离亭曙,江国春归杜宇愁”等等,都是心为形役而思归田园的情绪表露。

当然,也勿庸讳言,张居正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屈原,他这一时期也写过歌颂严嵩的《三瑞诗为严相公赋》《寿严少师三十韵》之类的作品,但是,当时张居正所处的环境是夏言已倒、徐阶未起的时候,此时他韬光养晦,不仅写了此类诗作,还写了一些诸如《贺灵雨表》《贺瑞雪表》《贺冬至表》《贺元旦表》不痛不痒的文章。在严嵩权倾朝野之时,张居正说几句恭维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二个时期是张居正30岁至33岁(1554~1557)三年病休故园时期。这一时期有着丰富的生命感受,其诗歌中表达出多种思想矛盾的交织,既有对家乡美丽山水的陶醉感,也有抱负不能实现的内心苦闷,更有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

嘉靖三十三年(1554),严嵩当权,朝政昏暗,张居正深感平生抱负难以实现,于是借告病请假回到故乡江陵。休假三年中,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作既表达了他流连于湖光山色、丛林古寺、美好田园以及与亲友相聚时的欢娱心情,也反映出他内心进与退之间非常矛盾的心情。

一方面,他流连于家乡的自然美景,如《临湖曲六首》:“浩渺镜湖波,香风出芰荷。月明山下静,时听采莲歌。”“鳞冲锦浪翻,鹭点苍烟缈。人在水烟中,忘机狎鱼鸟。”水乡泽国的明镜似的湖泊、香气四溢的芰荷、群鱼翻浪、白鹭点点,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还有如《山居》等类似于陶渊明《归园田居》之类的作品,写得情趣怡然。

当然,张居正有时也难免会流露出孤高寂寞之情。其家附近有小湖山,别有景致,雪中于江滨赏梅,亦颇有境界。《咏江滨梅得阳字》云:

江岸纷纷留野雪,波光历历带残阳。

寒枝一绽已春色,轻萼数点已幽香。

行人欲折情可寄,辞客相看思欲狂。

赖与乾坤壮孤寂,独随山月映茆堂。

这首咏梅诗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不仅描写了梅花的疏影幽香,与行人折梅寄情的热闹、辞客情思欲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作者的孤高寂寞之情,这是不同于陆游《卜算子》中“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孤芳独赏的诗意,这里的梅花仿佛是为诗人独立乾坤孤寂之境壮色的知音,伴随山月映茅堂的良友,诗境超然,在古代多不胜数的咏梅诗中,别具一格。

另一方面,张居正深恶痛绝朝政的昏暗,深感自己怀才不遇,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因此在他的诗中充分地表现出心情的苦闷、抑郁。即使他在陶醉于故乡湖光山色的美景时,也仍然难免抒写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抑郁苦闷的心情,如《临湖曲六首》结尾处说:“讵是鸱夷子,扁舟爱渺茫。”《元日望阙》说:“江湖此日空愁病,独望宸居思渺然。”都说明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政治心思,这种心思决定他不可能如同一般的流连山水的诗人。时局的混乱难免使他陷入心理的焦虑,如《元日感怀》云:

青镜流边惜暗移,江湖潦倒心负期。

被嘲扬子玄又白,未老安仁鬓已丝。

直北烟云占斗气,隔江梅柳媚春姿。

闲愁底事淹芳序,且尽尊前柏叶卮。

再如《江中对月得郎字》:

秋夕萧森泛野航,菰蒲远棹动清凉。

万山月色侵虚幌,十里江光入巨觞。

影入鱼龙看历历,露团萑苇见瀼瀼。

好怀欲向骚人遣,太白那能起夜郎?

诗中有一种难为人知、素志不得伸的苦闷与焦虑。有时借酒浇愁,有时吟诗抒怀,但都不能尽释心中郁闷。诸如此类的作品,还有如《桃溪书屋》《宝剑篇》《割股行》《独漉篇》等等。《宝剑篇》咏宝剑以明志,从欧冶子铸剑说到江西丰城宝剑的神奇传说,再说到扶风豪士吴门客以及荆轲故事:“提携西向蜀关道,万里烟尘净如扫。”大有太白之风,特别是后面的结语:“尊前舞罢玉龙飞,一道寒光迸江水”。《割股行》说:“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独漉篇》说:“衔珠向君,精光可爥。小人在旁,猥曰鱼目。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这些作品都明确地表达他决心报效国家、无所畏惧的坚定信念与意志。正如他在书信之中的表达,如:“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书牍十四《答上相师徐存斋一》)“吾但欲安国家,定社稷耳,仇怨何足惜乎?”(书牍八《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仆以当天下之重,不难破家以立国,陨首以求济,岂区区浮议可得而摇者乎!”(书牍六《答应天巡抚宋阳山论均粮足民》)张居正如此说,亦如此行。他后来当政十年,不顾得失毁誉和家破人亡,以大无畏的精神气概,面对重重阻力,最终使自己的政治理念得以付诸实施。这应归功于张居正独特的意志、品格与个性。没有以身许国家、鞠躬尽瘁的奉献精神,没有“茍利公家,专意孤行”的坚强意志与“不复计身之己有”高尚品格与个性,就不可能有当时改革的巨大成就。

休假三年,让他感触最深的是社会现实,他在乡间亲身体会到了人民的辛劳、饥寒和痛苦。如《潜江悯涝》写了潜江涝灾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他在《荆州府题名记》中说:“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这一切不禁使他恻然心动。

除此之外,他更为国家的前途命运担忧。如《闻警》:

初闻铁骑近神州,杀气遥传蓟北秋。

间道绝须传斥堠,清时那忍见毡裘。

临戎虚负三关险,推毂谁当万里侯?

抱火寝薪非一日,病夫空切杞人忧。

嘉靖三十四年(1555),北方俺答军队大举侵犯宣府、大同,逼近怀来,京师告急,在家病休的张居正听到这一消息后,十分忧虑,这首诗就是表达他对明朝积弊的愤恨与对国家前途担忧心情的代表性作品。

忧国忧民的强烈责任感与时不我待的使命感,使他不可能安居养病,即使是登城赏月,也是一腔不甘闲置、难以抑制的报国热情,如《月夜登城》:

一叶已落人间秋,夜澄江空烟雾浮。

月光入水影明灭,霜气薄人风萧飕。

沙鸟欲宿寒未稳,城乌惊栖啼不休。

酒酣对客发幽兴,清啸騞然满沧州。

诗人登上荆州古城,满目皆是肃杀凄清之景,但是他没有陷入宋玉《九辩》式的悲秋感伤之中。虽然霜气逼人、秋风萧瑟、城乌惊啼,诗人却酒酣对客、清啸騞然、情满沧州,一派大政治家的豪情。也正是这股政治家的豪迈诗情的涌动,最终促成他决定重返政坛。三年的休假,三年的体验,三年的思索,张居正已坚定了自己的政治信念,做出了人生的重大抉择,即回到北京,重返政坛,肩负起时代赋予他重大历史使命。(3)笔者按:张居正《先考观澜公行略》自称"甲寅,不肖以病谢归,前后山居者六年,有终焉之志。"六年指从嘉靖三十三年到三十八年为止。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计数。其实嘉靖三十六年,居正已经销假,《张居正集·文集八》中《种莲子戊午稿序》称"往甲寅,不佞以病谢归",又称"丁巳,不佞再忝朝列",也就是说,张居正于嘉靖三十六年,即丁巳年就回到北京。实际上,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张居正在荆州整整度过了三年的悠闲生活。嘉靖三十七年张居正曾因公便道回家小住了一段时间,大约于嘉靖三十八年初回到北京,连同以前休假的时间,故有"前后山居者六年"之说。

第三个时期是33岁至病逝京城(1557~1582),这是他实现政治理想、大胆革新、整顿吏治、铸就辉煌业绩的时期。这一时期的诗歌与他的一系列政治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嘉靖三十六年(1557),张居正回到北京,仍然供职翰林院,但他在苦闷中对许多政治层面上的问题渐已思考成熟,面对政坛谲波诡浪,他模仿老师徐阶“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后来受深谋远虑的徐阶推荐,张居正成为裕王朱载垕的侍讲侍读。世宗殁,裕王即位,张居正以裕王旧臣的身份,进入内阁,参与朝政。隆庆六年,穆宗病殁,年仅十岁的神宗继位。张居正成为首辅,位居内阁首辅十年期间,是他政治生涯中最辉煌的时期。这一时期,在繁重的政务之余,他出于政治层面上的需要,写了大量的应制、朝贺、祝祷之类的诗,从严格意义上讲,这类作品并没有多大的思想情感价值与诗歌艺术价值。还有诸如《恭侍讲读纪事》《恭颂圣德诗二首》《春日侍讲》之类的作品,记述为小皇上侍讲之类的事;再如《恭纪圣德中兴十事诗》从十个方面颂扬神宗“问寝承欢”“宵衣勤政”“缉熙圣学”“隆礼师臣”“面奖廉能”“诏蠲逋负”“澍霖应祷”“植桑知艰”“九塞称臣”“百蛮归款”等,这些与其说是颂扬万历小皇帝,倒不如说是一位帝王师对皇帝进行正面教育的一种手段而已,诗歌在张居正笔下发挥着教育的功能。

张居正这一时期出于政治考量而写的大量送别诗,有时借送别鼓励友人严格执法,千金慎身,如《送赵方泉出应天府二首》“去也驱驰日,千金慎子身”;《送初幼嘉年兄还郢三首》一方面对初幼嘉落第表示同情,鼓励他将来要鲲鹏展翅之时,同时也告诫他“受尔明珠罗万斛,逢人莫向暗中投”。鼓励人才的《秋夜感怀寄钦之二首》其二:“冀北夸龙种,南国识凤毛。南国春色好,不负杏园春。”劝慰人才的《送石椽》:“怜汝青云器,萧曹可颉颃。簿书悲骯髒,公府失贤良。”这些既是送别诗,也是政治诗,其内涵已远远超出以往抒写与朋友、同事的离别之情,而是将政治上的关怀与对朋友、同事的深情厚爱紧密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政治家独特的诗人情怀,是他不同于纯粹诗人之处,也非纯粹之诗人所能比量之处。

作为首辅,军国大事是他必须操劳的重大事项,因此,有关边塞军事事件也必然要进入其诗作抒写的范围。万历七年(1579),辽东总兵李成梁率兵击败土蛮四万余众,捷报传来,张居正当即赋诗《辽左奏捷》,在颂扬李成梁的雄才韬略的同时,也肯定了“皇恩”与“庙谟”的功效。作为政治家的张居正希望边境安宁,老百姓安居乐业,他在描绘秋天的美景时想到“边烽昨已熄,云霭望中收”。(《阁试秋霁》)他在宫中值班也想到戍边的将士:“摇落关山外,清笳晚更悲。”(《秋夕省直》);想到“时事未堪愁里论,九关何计息边烽?”(《范比部鲁工部部洪山人夜过得龙字》)这是张居正心忧国事、关注时局心情的自然流露。还有记载阅兵活动的《送敕使阅武》等等,诸如此类的作品成为他治国治军的重要内容。

当然,这一时期最使人感动、最具有审美价值的诗作是他的怀乡之类的抒情诗。本来他早年在京师任职时就多有乡关之思。如《返照》:“落日千山暮,寒光入蓟城。虚堂余树色。拥衲僧归晚,开轩客望平。乡关杳何处,万里一含情。”又如《初秋四首》其三:“摇落怜乡思,居诸感宦游。莼鲈江国缈,惆怅晚风飕。”又如《夜过侍御得来字》:“客里那能数举杯?楚山燕山各徘徊。”又如《中秋前再过侍御得阳字》:“梧桐因见燕山老,橘柚因怀楚泽黄。”

身在北地,心系故园。南国山水,楚泽橘柚,总是在牵动着他的心靡。那时的诗作就已深情地抒写他对故乡的一片思念。如果说当年在翰林院时,因目睹朝政昏暗、世途险恶,难免生出强烈的怀乡之情,那么晚年的张居正因各种原因而心系故园,其情感意绪就来得更加挚烈。如诗人晚年病中所写的《病怀》,抒写从政后,长期政务缠身,身不由己,而又神往江湖、渴望归田的心情,情辞肯切,全然源于内心的真情流露:

白云黄鹤总悠然,底事风尘老岁处?

自信任公沧海客,敢希方朔汉庭仙?

离居可奈淹三月,尺疏何因达九天?

独坐书空不成寐,荒芜虚负北山田。

据《张文忠公行实》记载,万历十年(1582)二月,张居正病重,至三月,接连上疏乞骸归里,皆未获准。六月十九日,病危,次日病逝于北京。《病怀》可以视为张居正的怀乡绝笔,他向往自由自在的沧海客与大隐金门的东方朔而不得,因为他所具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不允许他对自己所担当的重任有丝毫的松懈,即使在病重之时,仍然上《请蠲积逋以安民生疏》,免去老百姓积年逋赋的一百余万两白银。他心怀天下,始终惦记的是国计民生。虽然慨叹“荒芜虚负北山田”, 怀乡之情始终萦绕在心,成为挥之不去的心结,但是他为了兑现“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的生命承诺,慨然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居正以伟大政治家的生命体验、独特的诗人情怀、敏锐的审美感受与才华横溢的艺术表现力,构成了他诗歌独特的艺术风味。

首先,他的那些沉郁顿挫,大气磅礴的作品,给人特别强烈的审美冲击。虽然他的这类作品并不多,但最能体现张居正秉性的正是这类作品。张居正有伟大政治家的胸襟气度,有瓌伟奇特之士的涵养,无论是言志诗,还是写景、抒情之作,都写得“天风浪浪,海山苍苍”[2](P27~28),可谓真力弥满,吞吐大荒。如《登仲宣楼二首》:“一楼雄此郡,万里眼全开。孤嶂烟中落,长江天际来。”“百雉枕江烟,危楼倚碧天。望随云共没,心与日俱悬。”《登怀庾楼》:“丹楼造天居,遐瞰靡不周。江声动地转,楚岫与云浮。”登高望远,将天地江山形胜,尽收眼底,呈现出一派雄阔气象。他在《冬夜石城舟中听雨》中写道:“舟中拥被雨声低,滴沥篷寒送晓鸡。四海百年多少泪,伤心发在石城西。”[3](P64)舟中听雨,引发的是对“四海百年”社会悲剧的历史浩叹,可谓纵观古今,沉郁顿挫。如果联系他曾在三国古战场的赤壁触景生情的一段文字,更能体现出张居正雄视千古的豪迈英雄气概:

登赤壁矶,观孙曹战处,慷慨悲歌,俯仰千古。北眺乌林,伤雄心之乍衂;东望夏口,羡瑜亮之逢时。遐想徘徊,不知逸气之横发也。继过岳阳,观洞庭,长涛巨浸,惊魂耀魄,诸方溟涬,一瞬皆空。则有细宇宙,齐物我,吞吐万象,并罗八极之心。[4](P547)

如果说《登仲宣楼二首》《登怀庾楼》之类的作品有“登高壮阔天地间”(李白《庐山谣》)的大气磅礴,那么张居正登赤壁所表达的则是“羡瑜亮之逢时”的英雄情怀。他在面对曾是三国古战场的赤壁与吞吐万象的洞庭狂涛时,情不自禁的豪情澎湃,这是他很难得的性情流露。《明史》本传言张居正勇于任事,豪杰自许,明代沈鲤序《张太岳集》时也指出过,张居正以豪杰自命,即或是汉代的吉丙,唐代的魏征、房玄龄等名相于其心中也并不以为然。伟人的文化性格所不同于常人之处,就在于伟人情怀所构成其独特的生命张力。在他的诗文中,直抒英雄豪情的文章虽然不多,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英雄的豪情壮志。

形成张居正那些沉郁顿挫、大气磅礴作品的关键因素在于他的涵养所得,他曾说:“古瓌伟奇特之士,树鸿业于当时,垂鸿称于后世者,岂独其才之过人哉?盖尤系于养矣……才欲恢、欲宏、欲奇、欲隽。养欲微、欲深、欲精、欲奥。两者若相反焉,然微、深、精、奥者,所以为恢、宏、奇、隽也。”[4](P163~165)

当然,这与他受楚文化的熏陶不无关系。张居正毕竟生于楚地,长于楚地,荆楚地域文化的熏染,使他骨子里渗透了楚人的文化性格秉赋。张居正说:“明兴以来,国有艰巨之事,众所?愞观望而不敢承者,率楚人当之。”[5](P442)张居正有楚人的狂傲、霸气与豪放之气。清代学者林潞认为,张居正“才大而溢,任重而疏,以忠君爱国之心,而杂以一切吐弃之意,此则太史公责淮阴不能学道谦让,不矜不伐者也”[5](P530)。张居正始终充满一种英雄主义精神,但这是政治家胜券在握的镇定气度,而不是李白式的肆意张扬。如他的边塞诗《塞下曲》:

九月西风塞草残,胡沙黯黯点征鞍。

一声羌笛吹关柳,万卒雕戈拥贺兰。

都护长缨勤庙略,单于远道伏长安。

漠南坐觉风烟靖,天汉嫖姚可易看!

整首诗渲染了边塞的恶劣环境,以衬托“万卒雕戈拥贺兰”的气势,然后盛赞边关将士的英雄谋略和单于来降、硝烟散尽的胜利结局,强调的是整顿武备、富国强兵的重要性,但整首诗给人的感觉是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

其次,政治家的大气磅礴、气韵沉雄,并不掩张居正诗中的婉约与柔美。

最易体现婉约与柔情的,莫如私人生活中的夫妻之情。没有见到《张居正集》中有我们通常意义上的爱情诗,但他的三首悼亡诗《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朱凤吟》《双燕词》却写得催人泪下。以《偶读韦苏州〈伤内诗〉怆然有感》为例:

昔人怨离居,余亦罹斯患。衔情对嘉藻,掩卷空长叹。蹇薄遘运屯,中路弃所欢。嬿婉一何足,饮此长限端。离魂寄空馆,遗婴未能言。玉匣揜明镜,尘埃双带盘。感此意惨怆,触物忧思攒。落月挂虚牖,凄霜生暮寒。沈绵夜方永,倏忽岁已单。滞虑信为感,幽怀讵测宽。悲哉难具陈,泪下如迸澜。

此诗大约为诗人29岁时所作,作者偶读唐代韦应物的《伤内诗》,“怆然有感”,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年之前已故元配夫人顾氏而有此作。常言道,人生三大悲痛之处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年近“而立”而自己的小孩还是不会说话的婴儿时,妻子就撒手人寰。诗人看到妻子的遗物,触景生情,惨怆之情难抑,以至于泪如“迸澜”。

张居正也有纯粹诗人的情怀。有时,他也将一股幽情雅绪流露在典型的意境之中,颇能动人心怀,如《山居》:

林深车马不闻喧,寒雨潇潇独掩门。

秋草欲迷元亮径,清溪长绕仲长园。

苍松偃仰云团盖,白鸟翻飞雪满村。

莫漫逢人语幽胜,恐惊樵客问桃源。

此诗作于诗人回归故园之时,他将自己的故园生活环境描绘成当年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幽静,描绘成仲长统“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圃筑前,晨园树后,而以自娱”(《后汉书·仲长统传》)的优雅,自认为是陶氏、仲氏的同调。诗中写苍松偃仰、云团如盖、白鸟翻飞、雪满村落,意境幽美。而诗的最后言“莫漫逢人语幽胜,恐惊樵客问桃源”,更是写得情趣怡然,堪为古典诗词中的经典诗句。

还有如《安肃道中雪》描绘雪景:“二月燕山雪尚飞,薄云笼日转霏微。官桥细柳仍含冻,何处飞花点客衣?”在描绘雪景的广袤背景下,关注到“细柳仍含冻”“飞花点客衣”,诗情画意,韵味悠然。即使是在宫中入值时的即兴诗,也写得诗意盎然。如《春日禁止中即事》中“浮云细细生城阙,晴雪霏霏湿苑墙”等等,描写极为细腻感人,这显然来自诗人对事物和景物敏锐的观察,没有那份诗情与诗心,他不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总之,诗人在写诗时,运用了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其一,多采用直抒胸臆。张嗣修在《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中说:“太师处性淡泊,遇事有执持。外庄而内平,无所矫饰。事求当诸理,不拘文牵俗。居常慕子房、邺侯之为人,不为文言虚辞。”[1](430)诗如其人,他在朝时期所写的那些送别诗最能体现这一特点。其二,借古人以代言。诗中出现了大量的古人,其中有政治家、诗人、隐士等等,皆为诗人代言的历史人物形象。其三是托物言志。以松、柏、竹、菊、梅等具有典型象征意蕴的物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如13岁时写的《题竹》,告休家居时写的《亭柏》等,就是其咏物诗的代表性作品。有时也受到前人的影响,借美人意象以抒情言志。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写的《拟西北有织妇》:“西北有织妇,容华艳朝光。朝织锦绣段,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安得随长风,翩翩来君傍。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西北有织妇”本为曹植《杂诗六首》其三的第一句,用在此处,以表达他志在宰辅的远大抱负,期望能乘江南的“长风”,将他吹送到君王之旁,以补江山社稷之华丽的衣裳,志在高远而诗承屈骚。

无论诗人运用何种艺术表现手法,这些具有政治内涵、文化意义与审美价值的诗作,皆出于张居正政治家的诗人情怀。张嗣修《编次先公文集凡例敬题》说:“(文忠公)大雅则无奇,而炫奇者,又似不及。盖由质以证奇,则其抱负奇、结构奇、践履奇、得祸亦奇。由奇以证实,则见其抱负实、结构实、践履实、得祸亦实。总之未可以常品目之。”[1](P498)明代吕坤《书太岳先生文集后》亦云:“先生不刻意为文,而庄雅冲夷,真醇正大,无奇谲之态,无藻缋之色,无柔曼之容,无豪宕(笔者按,应指粗豪)之气。读其文,而得其所以为文,见宏邃之养焉,见精明之识焉,见剸割之才焉,见笃实之学焉。”[1](P502)

信哉斯言,其诗文皆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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