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夜游文化的图像表达
2020-12-13肖志慧
肖志慧
(四川美术学院, 重庆 401331)
在中国古代绘画中有大量描绘夜间生活的作品,从内容上来说,主要有夜读、夜行、夜宴、夜谈等,涉及政治生活、日常生活和民俗活动等各方面。如《炀帝夜游图》《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华灯侍宴图》《秉烛夜游图》《灯戏图》等。由于中国古代绘画中没有明暗和阴影的表达手法,多采用灯烛这一照明器物来点明夜晚的时间性。灯烛在画中不承担实际意义的照明功能,而是作为表达时间的一种象征手法。灯烛因此成为古代夜游文化中典型的图像符号,作用类似于京剧表演中的“挥鞭即跑马,摇桨便行船”。
1 权贵生活主题
“夜游”常常是表现权贵生活的重要题材,如《炀帝夜游图》《华灯侍宴图》《月曼清游图册》等。传为元代画家任仁发所绘工笔重彩《炀帝夜游图》,以写实的手法细致描绘了两只六角宫灯,点明宫廷内苑帝王夜游的繁华场景。帝王夜游经常被作为表现宫苑生活的一种方式,高启在《明皇秉烛夜游图》一诗中描绘玄宗宫廷夜宴灯火辉煌的场景:“大家今夕燕西园,高爇银盘百枝火。海棠欲睡不得成,红妆照见殊分明。满庭紫焰作春雾,不知有月空中行。新谱《霓裳》试初按,内使频呼烧烛换。”日本江户时期狩野山雪以此为题绘制了20 m巨幅画卷《长恨歌图》,随着情节的发展灯烛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在绘卷上段,明皇与杨贵妃饮酒赏花,四盏制作精美的烛灯与盛开的牡丹相互映衬,表现了明皇“赏明花,对妃子”的惬意与奢华;在绘卷下段,则借用了中国古代文学和绘画中用以表达离别或相思的经典意象:“孤灯”,画卷中两次出现明皇与“孤灯”,以此烘托明皇对贵妃的思念之情。
马远的《华灯侍宴图》记载了一次隆重的皇家夜宴:“朝回中使传宣命,父子同班侍宴荣。” 此画意在借宫廷侍宴彰显帝王荣宠。图中绘有数名宫女于梅林中执灯起舞,题诗中的“玉栅华灯”是宋代非常流行的一种夜间照明形态,在《梦粱录》中亦有记载:“悬挂玉栅,异巧华灯,珠帘低下,笙歌并作。”清代画家陈枚的《月曼清游图册》则以月令画的形式表现宫廷嫔妃的日常生活,其中“寒夜探梅”和“琼台玩月”描绘了嫔妃们的夜间活动,“寒夜探梅”中提着宫灯的侍女引导一群衣饰华美的嫔妃观赏园中盛开的梅花,梅树上悬挂的宫灯与侍女手提宫灯形制色彩相同。此画人物造型生动、线条细腻流畅、色彩鲜艳亮丽,再现了富贵闲逸的宫苑生活。这些表现贵族“夜游”的作品还有很多,李寅的《红楼夜宴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清代袁江的《醉归图》等都属此类型。
2 士人阶层主题
表现士人阶层夜游主题,如马麟《秉烛夜游图》、戴进《春游晚归图》、程嘉燧《秋游赏月图》(又名《柴门送客图》)等。与强调世俗享乐的贵族夜游相比,此类表现文人士大夫生活的夜游图卷,更强调画面的雅静。以“春游晚归”为例,戴进、仇英都曾以此题作画。现存有仇英两幅《春游晚归图》,其中一幅作品描绘了主仆四人游春尽兴而归、怡然自得的闲适场景,其中一人先至而敲门,闲散的主人骑在马上缓慢而行,马后跟随两童子,一携琴,一挑担,两人边走边交谈。他所作的另一幅《春游晚归图》,画面的意境与前幅相似,构图设色和人物形态略有变化,画上题诗“游春不觉归来晚,花掩重门带月敲”点明入夜晚归的主题。题诗出自南宋赵葵的《竹·其一》:“一抹轻烟隔小桥,新篁摇翠两三梢。惜春不觉归来晚,花压重门带月敲。”晚归的题材在文人诗画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庵僧每出归来晚,却把禅扉带月敲”(明·过鹤《题延福庵》)“忘机不觉归来晚,独棹孤舟载月明”(明·罗亨信《渔樵共话》)“不觉归来晚,颓然已自醺”(明·朱国祚《南湖泛月》)。抱月、敲门、微醺等成为极具代表性的语言,并被画家通过图像化的形式呈现出来。文人士大夫热衷的夜游、晚归,更多是借此表达悠闲舒适的生活态度,通过夜间生活“动”与“静”两种状态呈现中国传统文人精神。
“动”可夜游、夜谈、夜宴。如,明代仇英的《桃李园图》描绘李白与弟弟园中宴饮的画面,该画取材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借“秉烛夜游”发出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感叹。
“静”可独思、独坐。一般来说,表现“静夜”的作品中,喜选取山水为题,高山峻林,小桥流水,房屋掩映与树丛之中,将这种山居夜晚转换成寄情山水的一种延续。以描绘乾隆盘山行宫夜晚的《盘山静夜图》为例,乾隆帝在30余年的时间里作了14次品题,足见他对这一寄情作品的喜爱之情。图中房舍掩映于山石秀木之中,高几上有一点燃的灯烛,乾隆帝身着汉装独坐于屋舍内床榻之上。
山居静夜与夜游晚归所寄托的人文性情又有差异,夜游晚归是畅游自然的逸然,山居静夜则更多表达了寄情山水背后“修齐治平”的人与天地的关系:“夫静者山之体,其寄于天地也。恒得常焉,人生而静,则静亦人之体也。而恒不得其常者,则其寄盖不如山也。余之以是取名,其亦所以自警也。”[1]
3 时令节庆主题
表现时令节庆的夜晚。中国古代传统社会非常注重时令节庆,经常举行时间性很强的仪式庆典和民俗活动,集中在夜晚的主要有元宵节、七夕节和中秋节。元宵节是由汉代祀太一神、道教三元和佛教燃灯礼佛等具有强烈宗教性的节日发展而来的全民性岁令庆典,因古人称“夜”为“宵”,故元宵节活动都集中在夜晚。上至皇帝显贵,下到平民百姓,各阶层都通过与“灯”相关的活动来度过元宵节。《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上元灯彩图》《乾隆帝元宵行乐图》《灯戏图》等,描绘了围绕“灯”而展开的宫廷和民间娱乐活动,观彩灯、猜灯谜、舞龙灯和看灯戏等。表现元宵夜的绘画中,主角是各种制作精美华丽的彩灯,鳌山灯、万寿灯、龙灯、走马灯、宫灯等。而在表现七夕节的绘画中,灯的娱乐性和装饰性就退让了,变成了一种功能性和象征性的符号。“夕”泛指晚上,七夕节的名称也直接点明了其跟夜晚有关的节令。这个夜晚不再是元宵节的聚众狂欢,而是与爱情相关的浪漫,并由“乞巧”守夜祈愿发展出女性“对月穿针”的传统祈福方式,“长安城中月如练,家家此夜持针线”(唐·崔颢《七夕》)。佚名画家《唐宫七夕乞巧图》、赵伯驹《汉宫图》、燕文贵《七夕夜市图》、仇英《乞巧图》、丁观鹏《乞巧图》等作品都描绘了七夕之夜。中秋节由中国古代的“拜月”祭祀仪式发展而来,《礼记》有云:“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以朝,夕月以夕。”民间有“走月亮”“烧宝塔”“摸秋瓜”等活动。中秋节因为“月圆之夜”而被赋予了团圆、思念等特殊的情感含义。因此,中国古代绘画里的中秋之夜,一般都没有灯烛这一具象的照明器物,而是通过圆月图像或画面题诗来突出夜晚的时间特点。月下生活也是文人用以寄托情思的一种表现手法,“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月夜访友类的绘画作品众多。宋代画家马远创作了大量月夜题材的作品,如《月下把杯图》《对月图》《举杯玩月图》《松月图》等。戴进《月夜访友图》、沈周《有竹庄中秋赏月图》、文征明《中庭步月图》都是以庭院月夜相谈为主题,戴进《月下泊舟图》则表现了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
4 结论
“夜游”作为“记游”作品中的特殊主题,从侧面表现了中国古代的夜游文化。在古代,昼夜时间秩序分明,政府为便于夜间管理制定了严格的“宵禁”制度,民间则形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行为规范,夜间嬉乐有违昼夜之别,并非日常的生活状态。同时,古代夜间照明成本昂贵,灯烛是少数人享用的奢侈品。因此,通宵达旦或秉烛夜游其实是权贵阶层享有政治和经济特权的象征,由于其具备反传统“昼夜”时间秩序的特性,也常常成为文人士大夫阶层表达人生态度的一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