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文学史叙事的观念、范畴及方法
2020-12-12陈元锋
陈元锋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宋代是古代文学进入自觉的理论总结的时代。宋人所撰写的大量诗话、文话及诗文集的序跋题记、论诗及论文诗等,许多是史、论相兼的诗学文献,生发出诸多文学批评的义例、议题,构成宋代文学批评的观念史和范畴史。在对前代特别是本朝文学发展历史的理论总结和批评阐释中,宋人逐渐形成自觉的文学发展史观及其自成体系的文学史叙述话语。其对文学历史所作的言说和评述,我们名之为“文学史叙事”或“诗史叙事”。宋代的文学史叙事主要在时序论、文脉论、文体论、典范论、派家论五个范畴内展开,表现出鲜明的史家意识。本文意在通过检寻宋人丰富的诗学文献,回到宋人文学史叙事的语境,对其本源性的概念与范畴体系、本土化的思维与言说方式、民族性的诗史观念与传统等问题,做初步的探讨。
一、时序论:“均年析号”与纪年法
刘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说指出了文学演进的一般规律。然则怎样反映文学在时代交替中的兴废新变?编年与分期无疑是恰当的途径。现行文学史的书写体系,是按朝代史划分为若干自为起迄的时期和阶段,但对于源流广阔、支派众多而又流动不居的文学史长河来说,长时段的宏观叙述容易导致细节的遮蔽和过程的残缺。因此,从较小的时间单元切入,是考察文学史全景更为切近的视角。宋人对文学史的叙述,既有长时段的宏观判断,也有不同时间节点的微观描述。前者如《新唐书·文苑传序》的“唐文三变”说,将唐代三百年的诗文发展大略划为三大阶段,是一种宏观的文学史叙事,这也成为宋代以后颇为流行的一种理论模式。但“三变说”多是大而化之的类型化叙述,尚非严格系统的文学史分期。欧阳修的文学阶段论则显示了更为清晰的历史脉络:“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习。后百有余年,韩、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复于古。唐衰兵乱,又百余年而圣宋兴,天下一定,晏然无事。又几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1)欧阳修:《苏氏文集序》,洪本健校笺:《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卷四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63页。以“百年”为时间单元,对唐宋间文章(古文)盛衰作了长时段的线性描述和宏观判断,体现了他的“史家”意识。但该文意在为天圣复古作铺垫,故对几个百余年之间的过程未遑展开论述。
宋人对本朝文学的发展进程,更擅长采用具体细化的时段叙述。如周必大为《宋文鉴》所作序言:
天启艺祖,生知文武,取五代破碎之天下而混一之,崇雅黜浮,汲汲乎以垂世立教为事。列圣相承,治出于一。……盖建隆、雍熙之间其文伟,咸平、景德之际其文博,天圣、明道之辞古,熙宁、元祐之辞达。虽体制互异,源流间出,而气全理正,其归则同。嗟乎!此非唐之文也,非汉之文也,实我宋之文也,不其盛哉!(2)周必大:《皇朝文鉴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册,第193页。
将北宋百余年文学分为四个清晰的时段,将其文风特点概括为“伟”、“博”、“古”、“达”,叙述简明条理。但南宋古文大家叶適却对此给予尖锐的批评:
按吕氏(《皇朝文鉴》)所次二千余篇,天圣、明道以前,作者不能十一,其工拙可验矣。文字之兴,萌芽于柳开、穆修,而欧阳修最有力,曾巩、王安石、苏洵父子继之始大振;故苏氏谓“虽天圣、景祐,斯文终有愧于古”,此论世所共知,不可改,安得均年析号各擅其美乎?及王氏用事,以周孔自比,掩绝前作,程氏兄弟发明道学,从者十八九,文字遂复沦坏;则所谓“熙宁、元祐其辞达”,亦岂的论哉!(3)叶適:《习学记言序目》,卷四七,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96页。
周必大《皇朝文鉴序》作于淳熙六年(1179)任翰林学士承旨时,叶適《习学记言序目》撰于嘉定元年(1208)退居永嘉以后,时必大已去世多年。叶氏的批评主要针对其“均年析号各擅其美”而言,认为平均划分年号且一概使用赞美之辞的做法未能真实反映北宋文风的差异。平心而论,周必大对北宋建隆至元祐文学的分段及评价确有粗略不妥之处,如庆历、嘉祐时期的阙如,一字评语亦显笼统。但他显然考虑到《宋文鉴》选文的文体特点,如序中所评“古赋诗骚则欲主文而谲谏,典策诏诰则欲温厚而有体,奏疏表章取其谅直而忠爱者,箴铭赞颂取其精悫而详明者”,以及碑记论序书启杂著之属。其次,他的评价尺度是“气全理正”,宗旨是宣扬皇朝文治气象。《文鉴》为吕祖谦奉诏所编,序为周必大承旨而作,都是馆阁修书的产物,具有特定的制度背景(4)可参见许浩然:《周必大的历史世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49-257页。。
值得注意的是周必大于淳熙十三年(1186)所作《苏魏公文集后序》,为解读《皇朝文鉴序》提供了重要参照:
至和、嘉祐中,文章尔雅,议论正平,本朝极盛时也。一变而至熙宁、元丰,以经术相高,以才能相尚,回视前日,不无醇疵之辨焉。再变而至元祐,虽辟专门之学,开众正之路,然议论不齐,由兹而起。又一变为绍圣、元符,则势有所激矣。盖五六十年间,士风学术无虑四变。(5)周必大:《苏魏公文集后序》,《全宋文》,第230册,第204页。
此序与《皇朝文鉴序》关系至为密切,其一,同样采用了“均年析号”的叙事。其二,时间上与前文所叙有交叉,有延伸:补充了“至和、嘉祐中”,评价为文章极盛时期;将“熙宁、元祐”析为“熙宁、元丰”与“元祐”两个阶段;关注了“绍圣、元符”。将仁宗至和至哲宗元符50年间的士风、学术与文风演变划分为四个阶段,并精要地揭示其间风气迁转轨迹。周必大在孝宗朝、苏颂在神宗朝都曾任两制词臣并以文章著称,也许周必大对淳熙六年所作《皇朝文鉴序》也并不满意,因此他乐于借为苏颂文集作序的机会,补充完善自己对北宋中叶文风演变的看法。如果说《皇朝文鉴序》体现了皇家意识形态的干预,那么《苏魏公文集后序》系为文坛前辈所作,可以采取更为自主的写作立场。因此,将两序合而观之,才能完整地了解周必大的北宋文章史观。
不过,叶適所批评的“均年析号”却提出了一种重要的文学史叙事方式,即对文学发展进程依时序、分时段的历时书写。这种“均年析号”的纪年法在传统文论中渊源有自。郑玄《诗谱序》开其先例,序中历数周文王、武王、成王至厉王、幽王时诗歌与政教兴衰之关系,意在构建《诗经》作品盛衰正变的世代谱系。《文心雕龙》“明诗”“时序”篇及钟嵘《诗品》、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都有对于历代文体流变的历时叙述。袁行霈先生认为,钟嵘“为研究诗歌风格的发展,建立起一种历史性的观念,这种观念对于诗歌的评价十分重要”(6)袁行霈、孟二冬、丁放:《中国诗学通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99页。。但《诗品》重在追溯源流的品等论,亦非严格意义的时段分期论。连贯而明晰的时段叙述,以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尤为显明:“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7)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傅璇琮主编:《唐人选唐诗新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7页。以具体的时间节点,对齐梁至初、盛唐诗歌渐进性的演变轨迹,作了编年纲目式的描述,已经显示了自觉的诗歌史意识。至宋代,史学空前成熟发达,著史、读史、考史、咏史几乎成为宋人知识兴趣与文学创作的中心,这必然给予宋人的文学史观念以深刻影响。其中如作家年谱之首创,作品编年之体例(8)参见周裕锴:《中国古典诗歌的文本类型与阐释策略》,《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7期。。诗人以年、月、日为诗题、诗序或题注,也与编年纪事的史著体例和史学笔法相契合。而对文学史实以“均年析号”的纪年法析而论之,从论述框架与思维模式看,已然具备了“史”的观念,奠定了文学史叙事的一般格局。
时序论的基本特征是时段性,尤其关注体现文学迁转变化和代际交替的关捩点。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讨论了文学史的分期问题,认为文学分期必须以文学为出发点,“这样,分期就只是文学一般发展中的细分的小段而已。它的历史只能参照一个不断变化的价值系统而写成,而这一个价值系统必须从历史本身中抽象出来。因此,一个时期就是一个由文学的规范、标准和惯例的体系所支配的时间的横断面”(9)〔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306-307页。。宋人对本朝文学史的叙述常采取“均年析号”的作法,细分为若干时间段落,即是以一个个“时间的横断面”,具体展示其中风气转轨的细节和过程。若以年代论,则北宋之淳化、景德、大中祥符、庆历、天圣、嘉祐、元祐、崇宁、宣和,南宋之绍兴、乾道、淳熙、庆元、嘉泰、嘉定等,皆为重要关节。比如在宋人的叙述中,明确地把天圣、景祐之际做为仁宗朝文学复古的起点,其时间断限的依据是以欧阳修为首,穆修、尹洙、蔡襄、余靖、石延年、苏舜钦等为主体,组成一个互为呼应的复古革新派文人群,变五代宋初以来的浮华文风而为古质豪健的古文与古歌诗(10)参见李贵:《天圣尊韩与宋调的初步成型》,《文学遗产》,2007年第6期。。又如刘克庄认为“南渡诗尤盛于东都”,而将南渡诗坛分为两个时段:“炎、绍初则王履道、陈去非、汪彦章、吕居仁、韩子苍、徐师川、曾吉甫、刘彦冲、朱新仲、希真,乾、淳间则范至能、陆放翁、杨廷秀、萧东夫、张安国,一二十公皆大家数”(11)刘克庄:《中兴绝句续选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086页。“汪彦章”原作“江彦章”。,反映了“中兴诗坛”诗人群体的代际交替。明晰详确的纪年标示,使文学叙事具有了史家记事之“纲领条目”,也成为后来诗史时段研究据以参照的时间坐标。
二、文脉论:“中兴”迭代与正统观
文脉是使文学史承前启后、新旧迭代的传统或典型。作为宋人文学史叙事的重要范畴,两宋不同时期的党争反复、道学崇黜、政治盛衰,则造成文脉的间断分化和修补延续。文脉论旨在追溯文统诗道的沿承正脉。
宋代文学史语境中的“中兴”话语,突出了文脉的正统色彩。南渡后的“中兴”理想将王朝重建与文学重构、文脉“中兴”与国运“中兴”关合为一体。在“中兴之主”高宗与孝宗的主导下,基本确立了南渡文坛的主流话语,即取法庆历、嘉祐、元祐,简言之,即欧、苏文脉。陆游《书叹》曰:“文章有废兴,盖与治乱符。庆历嘉祐间,和气扇大炉。数公实主盟,浑灏配典谟。开辟始欧王,菑畲逮曾苏。大驾初渡江,中原皆避胡。吾犹及故老,清夜陪坐隅。论文有脉络,千古著不诬。”(12)陆游:《书叹》,《剑南诗稿校注》,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93页。将文章废兴与朝政治乱相联系,以简洁清晰的“脉络”,叙述了庆历、嘉祐间欧、王、曾、苏诸公相继主盟文坛的史实。吴潜则进一步指出司马光、苏轼对于文脉中兴的意义:
潜窃谓渡江以来,文脉与国脉同其寿。盖高宗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谓有益治道,可为谏书。自孝宗为《苏文忠公文集》御制一赞,谓忠言谠论,不顾一身利害。洋洋圣谟,风动四方,于是人文大兴。上足以接庆历、元祐之盛。至乾、淳间,大儒辈出。(13)吴潜:《魏鹤山文集后序》,《全宋文》,第337册,第242页。
这一“文脉”渊源于元祐,大兴于乾、淳,高宗、孝宗则是最大推手,赋予了司马光与苏轼所代表的元祐史学、文学以正统性。“元祐文脉”在南宋的一大转向是理学之兴,故吴潜盛赞朱熹、张栻、吕祖谦、陈傅良、叶適、魏了翁等大儒为“集乾、淳之大成者也”。魏了翁作为理学中人,也列述渡江以来“隆、乾人物”所构成的“中兴”文脉:“绍兴之季,隆、乾之间,人物复振”,其时有张浚、陈俊卿、虞允文、汪应辰、王十朋、张元干、冯时行等;“后来继踵,学问如朱(熹)、张(栻)二子,词章如周(必大)、洪(迈、遵、适)诸贤,并生错出,亦非一人”,从而上接“北方余论”(14)魏了翁:《王侍郎复斋诗集序》,《全宋文》,第310册,第56页。。
理学家尤习言“气脉”“统绪”之说。由于理学渐兴导致文与道的分裂,故宋人一方面感慨“后生接响,谓性外无余学,其弊至于志道忘艺,知有语录而无古今”(15)吴渊:《鹤山集序》,《全宋文》,第334册,第24页。;另一方面则力图弥合道统、学统与文脉的分歧。吴子良论曰:
宋东都之文以欧、苏、曾倡,接之者无咎、无己、文潜其徒也。宋南渡之文以吕、叶倡,接之者寿老(陈耆卿)其徒也。……其(耆卿)周旋乎贾、马、韩、柳、欧、苏、曾之间,疆埸甚宽而步武甚的也。不幸吕公不及见而叶公晚见之,惊诧起立,为序其所著《论孟纪蒙》若干卷、《筼窗初集》若干卷,以为学游、谢而文晁、张也。……叶公既没,筼窗(耆卿)之文遂岿然为世宗,盖其统绪正而气脉厚也。自元祐后,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病其然,思会融之,故吕公之文早葩而晚实。逮至叶公,穷高极深,精妙卓特,备天地之奇变,而只字半简无虚设者。(16)吴子良:《筼窗续集序》,《全宋文》,第341册,第19页。
吴子良先后从陈耆卿、叶適学,他梳理两宋文脉,指出北宋(东都之文)重文而南宋(南渡之文)重理,元祐以后则理与文分途。吕祖谦、叶適、陈耆卿作为以理学著称的文章家,均致力于消解“理”与“文”的对立。陈耆卿“探周、程之旨趣,贯欧、曾之脉络”(17)吴子良:《筼窗集跋》,《全宋文》,第341册,第24页。,吕祖谦“早葩而晚实”。至于叶適,赵汝谠称其集文人之文、史氏之文、圣哲之文之大成,“学与文相为无穷也”(18)赵汝谠:《水心文集序》,《全宋文》,第304册,第13页。。魏了翁则被吴渊评价为以“程、张之问学而发以欧、苏之体法”(19)吴渊:《鹤山集序》,《全宋文》,第334册,第24页。。文章与道统遂相融而无碍。
文脉复兴的同时造就了人物之美的政治气象,元祐即被视为人才荟萃的辉煌时期。汪藻说:“元祐初,异人辈出,盖本朝文物全盛之时也。”(20)汪藻:《呻吟集序》,《全宋文》,第157册,第230页。魏了翁高度赞扬元祐时期宰执、侍从、台谏、经筵、翰苑,用人皆极天下之选,“所谓元祐诸贤之盛,则非借才于异代也。有作新观感之实德,有丁宁恻隐之真意,故数月之间,精采颇异乃尔”(21)魏了翁:《论除授之间公听并观如元祐用人》,《全宋文》,第309册,第100页。。元祐是继嘉祐、熙、丰之后,又一次文化精英聚集的时期,借助旧党复起,元祐文化亦达到宋代繁荣高峰。
“元祐典刑”对南宋政治生态产生了巨大效应,形成“小元祐”现象。《宋史·张浚传》载:“(浚)与赵鼎共政,多所引擢,从臣朝列,皆一时之望,人号‘小元祐’。”(22)《宋史》,卷三六一,《张浚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1311页。李埴《定斋集序》记述南渡人才:“自建炎渡江,中兴立国,百度草创,然厥初收合一时之才,亦自足供一时之用。拨乱反正,运奇敌慨,固归于将相大臣。若其他列职士大夫主谟议谏诤者有人,司典章讨论者有人,掌书命制诏者有人,理财赋出入者有人,皆克称其职。”因此,高宗朝“脉理之流传,声气之陆续,终不可没”;又加以“孝宗培壅护持,日加月益,至于乾道、淳熙之际,则其成效大验”(23)李埴:《定斋集序》,《全宋文》,第294册,第381页。。“中兴人物”保障了文脉的绍述不绝。其后南宋理宗朝又有两度“小元祐”气象。一是“端平更化”。端平元年,郑清之“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推忱布公,知无不为。赞上召老成,拔滞淹,真公德秀、魏公了翁、崔公与之、李公埴、徐公侨、赵公汝谈、尤公焴、游公似、洪公咨夔、王公遂、李公宗勉、杜公范、徐公清叟、袁公甫、李公韶,或奋闲散,或起迁谪,或由常调,莫不比肩接踵于朝。众芳翕集,时号小元祐”(24)刘克庄:《丞相忠定郑公行状》,《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七〇,第6587页。“李公埴”原缺“埴”字。。这一政治气象在淳祐中再现:“淳祐初,大奸屏迹,善类在位,天下又翕然曰:‘此又一端平也。’”(25)《宋史》,卷四〇五,《刘黻传》,第12243页。“乾淳人物”、“端平气脉”的人才局面与文脉气象均被比附为“小元祐”,实际上已纳入“善类”“正人”的党争化语境中,而越来越带有道统、文统、政统合一的色彩(26)参见寥寅:《“小元祐”考——论南宋后期学术对政治的影响》,《宋史研究论丛》,第六辑,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文脉的传承不仅屡屡受到两宋时期党争人事的干预而衍成党禁诗祸,还面临易代之际国家危亡造成的文献散佚命运。家铉翁(1213—1297)是由宋入元的理学家,他在《题中州诗集后》中感慨道:
迨夫宇县中分,南北异壤,而论道统之所自来,必曰宗于某,言文脉之所从出,必曰派于某,又莫非盛时人物范模宪度之所流衍。故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况于在中州者乎!(27)家铉翁:《题中州诗集后》,《全宋文》,第349册,第112页。
“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表达了南宋遗民最强烈的“文脉”传续意识,文献也即“文脉”成为易代之际士大夫的精神安顿之所。处于金、元之际的元好问提供了一个范例,他编纂中原文献《中州集》,使精神气脉得以超越王朝更替与疆域阻隔而“流衍”不息,体现了“以诗存史”的诗史意识。
三、文体论:体制流变与谱系化
文体的沿革流变构成文学史的主脉。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指出:“每一时代都有一些体裁比其他文体更具经典性”,并引述弗勒《文学的类型》中的观点:“每一时代只有一小部分体裁会得到读者和批评家的热烈回应,……每一时代都会从体裁库中删掉一部分”(28)〔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8页。。两宋文坛上作家最着力、读者和批评家最为关注的“经典性”文体首先是文,尤其以古文与四六两大文体位尊用广,互补共存,最能体现宋代文章史建构的谱系化观念。
复古派的文章论是文体叙事的主流。如范仲淹《尹师鲁河南集序》叙文章之迭变,始于唐代贞元、元和之韩愈,次及晚唐五代之卑弱文风,宋初柳开师经探道,杨亿长于应用之文,延及尹洙、穆修之古文,终于欧阳修,“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29)范仲淹:《尹师鲁河南集序》,《全宋文》,第18册,第392页。。尤袤也延续了这一北宋古文谱系:“我朝古文之盛,倡自师鲁,一再传而后有欧阳氏、王氏、曾氏,然则师鲁其师资云。”(30)尤袤:《河南集跋》,《全宋文》,第225册,第230页。均以古文为主线,以韩、欧为一脉,中唐—晚唐—五代—宋初—北宋中叶,是宋人所描述的唐宋文章复古的一般历程。
在宋人文章沿革的叙述中,四六与古文是并行的两条主线,具有递兴递嬗的清晰脉络。孙觌说:
声律之学,成于杨、刘,号西崑体。一时学者师慕,骈四俪六,枝青配白,撚须鬣,琢肺肝,镌磨锻炼,以求合均度,故有言浮于其意,意有不尽于言,如夏英公笺表,皆是物也。逮庆历、嘉祐间,欧阳文忠公以古文倡,而王荆公、苏东坡、曾南丰起而和之,文章一变,醇深雅丽,追复古初。……于是天下翕然以为宗师。(31)孙觌:《送删定姪倅越序》,《全宋文》,第160册,第300页。
以杨、刘崑体发端,至夏竦等四六骈体为一脉,以欧、苏等人完成古文为一脉。孙觌曾任翰林学士,以四六制诏著称,故其对杨、刘崑体的记述着墨较多。吴渊则以“三变说”的模式总结文体之兴变:“始也厌五季之萎苶而崑体出,渐归雅醇,犹事织组,则杨、晏为之倡;已而回澜障川,黜雕返朴,崇议论,励风节,要以关世教、达国体为急,则欧、苏擅其宗;已而濂溪周子出焉,其言重道德,而谓文之能艺焉耳,于是作《通书》、著《极图》,大本立矣。”(32)吴渊:《鹤山集序》,《全宋文》,第334册,第24页。将北宋文章依次概括为杨晏崑体、欧苏古文、周敦颐道学三个支脉,除崑体与古文外,于道学一脉着墨尤多,其目的在于确立南渡以后朱熹、真德秀、魏了翁等兼为理学家与文章家的崇高地位。
从制度意义上几乎可以说,四六是宋代第一应用文体,宋人对四六文源流演变的叙述也最具文体意识。如谢伋《四六谈麈序》:“本朝自欧阳文忠、王舒国叙事之外,自为文章,制作混成,一洗西崑磔裂烦碎之体。”(33)谢伋:《四六谈麈序》,王水照主编:《历代文话》,第1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但“其弊类俳”,欧阳修使“俳语为之一变”;至苏轼“力挽天河而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亡矣”。他又将宋四六分为苏轼与王安石两派:“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周益公诸人类荆公,孙仲益、杨诚斋诸人类东坡。”(34)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历代文话》,第1册,第118页。可参见张兴武:《宋金四六谱派源流考述》,《文学遗产》,2019年第1期。吴子良则认为:“本朝四六以欧公为第一,苏、王次之。”并具体分析说:“二苏四六尚议论,有气焰;而荆公则以辞趣典雅为主;能兼之者,欧公耳。”(35)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二,《历代文话》,第1册,第554页。四六文作家序列几乎皆为翰林学士或中书舍人,多半是古文大家、名家。但较之古文,宋人对四六应用文的写作、品鉴、派别、流变的论述更为丰富而自成谱系。
宋代诗词创作与理论在唐人开辟的基础上均达到了新的繁荣高峰。首先是诗话大盛,但宋人诗话的功能多如许所说:“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36)许:《彦周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78页。词话的情况则如夏承焘先生所指出的:“两宋词学,盛极一时,其间作者如林,而论词之书,实不多觏”(37)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引言,第39页。,词话如《词源》《乐府指迷》多论词律、作法,笔记类如《能改斋漫录》《苕溪渔隐丛话》等也不过一鳞一爪,仅仅品藻词人词作兼述词坛轶事。但诗话词话中各有一部自觉而系统的文体论。前者是严羽的《沧浪诗话》,该书“诗体”篇第一则历叙诗体源起变迁,包含风雅颂、离骚、西汉五言诗、歌行杂体、沈宋律诗五个阶段;第二则“以时而论”,总结自“建安体”至“江西宗派体”凡十六体;第三则“以人而论”论列自“苏李体”至“杨诚斋体”共三十六体;第四则另列选体、柏梁体、玉台体、西崑体、香奁体、宫体六体。以诗体为叙述脉络,“分法相当完整细密,可以说是一部简明的中国诗史”(38)袁行霈、孟二冬、丁放:《中国诗学通论》,第609-610页。。王灼的词学专著《碧鸡漫志》则具有“追溯源流,敷陈流派”(夏承焘)的“词史”特点,该书卷一开宗明义,先论“歌曲所起”,次论“歌词之变”,卷二复论“各家词短长”,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系统的词体史论。其实早于王灼,李之仪在《跋吴思道小词》中就曾从体制角度论词体演进:起初唐人以诗句就和声抑扬而歌之,唐末五代诗、词渐分而多为小令,“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宋初柳永“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同时张先“独矫拂而振起之”,晏殊、欧阳修、宋祁“以其余力游戏,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有“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之妙(39)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全宋文》,第112册,第139页。。李之仪梳理了唐五代至宋初词体、词风的生成与因革轨迹,简要评价柳永、张先及晏殊、欧阳修、宋祁等词人的开拓之功,已初具词体论架构。
四、典范论:“宗师”、“诗祖”与首创性
在宋代文学发展演进的重要关节,均有中心人物主盟文坛,他们构成文学典范的人物图谱,典范论遂成为文学史叙事的另一重要范畴。典范论与时序论相辅相成,借用许学夷的话说,即“既代分以举其纲,复人判而理其目”(40)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页。。宋人在创作与批评实践中,选择和塑造了不同的文学典范。比如宋代批评家与读者所认定的古文家典范,并非明代以后成为定论的“唐宋八大家”。从宋代文章的全景图看,“宋六家”论显然留有不少理论空白。因此,仍需在宋人的视域和语境中,考察其典范话题及其蕴含的文学史观。
以“欧、苏”为例,二人在宋文领域具有崇高的典范地位。首先,“韩、欧”作为唐宋古文变革的领袖被相提并论,欧公有“今之韩愈”之誉。楼钥称“欧阳文忠公为本朝文章宗师,犹昌黎文公之在唐也。光焰万丈,不容赞叹”(41)楼钥:《静退居士文集序》,《全宋文》,第264册,第108页。。徐谊称“欧阳文忠公自庐陵以文章续韩昌黎正统,一起而挥之,天下翕然,尊尚经术,斯文一变而为三代、两汉之雅健,翰墨宗师,项背相望”(42)徐谊:《平园续稿序》,《全宋文》,第282册,第79页。。陈造提出唐宋古文“六君子”之说,即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尹洙、曾巩、陈师道,他认为“昌黎之粹而古,柳州之辨而古,六一之浑厚而古,河南之简切而古,南丰之密而古,后山之奇而古,是皆可仰可师”(43)陈造:《题六君子古文后》,《全宋文》,第256册,第256页。。郭孝友则以欧阳修与王安石并提,以为“言文章则欧阳为之伯,语经术则临川为之冠”(44)郭孝友:《六一祠记》,《全宋文》,第158册,第116页。,是将文章与经学分而言之。刘克庄论本朝三百年间文章“大节目”,而以欧阳修与叶適为大宗师:“本朝五星聚奎,文治比汉唐尤盛。三百余年间,斯文大节目有二:欧阳公谓崑体盛而古道衰,至水心叶公则谓洛学兴而文字坏。欧、叶皆大宗师,其论如此。”(45)刘克庄:《平湖集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八,第4117页。可见,不论在唐宋还是两宋的文学史视域内,欧阳修作为宋代文坛的宗师地位都无可替代。苏轼典范地位的确立则以宋孝宗乾道年间所作《苏轼文集赞》份量最重,他称赞苏轼忠言谠论,立朝大节,其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信可谓一代文章之宗”,与汉之贾、马,唐之韩、柳前后典型相望(46)宋孝宗:《苏轼文集赞》,《全宋文》,第236册,第299页。。总之,“欧、苏”相继,传承斯文,并为大家,成为宋代文学史叙事中的主流话语。杨万里说:“欧公以斯文倡于前,苏公以斯文踵于后,二公所以平生握手相欢,连袂以入于圣贤君子之域者,其亦以斯文宗派实为至亲故耶。当时天下之人皆以欧公为今之韩愈,名公巨卿皆以苏公为贾谊、陆贽复出,其确论欤。”(47)杨万里:《问本朝欧苏二公文章》,《全宋文》,第239册,第180页。推二人为“斯文宗派”,“今之韩愈”与“贾谊、陆贽复出”,可谓推崇备至。
宋人建构的“文章家”人物图谱,从文学观念上大体可分为重道与重文两派。重道派如刘清之推举董仲舒、韩愈、穆修古文三家,其标准是“儒之特立者”之文,他以穆修作为宋人复古代表,理由是“在尹师鲁、苏子美、欧阳之先”,进而认为其复古之功“不在董生、昌黎公之下”(48)刘清之:《河南穆先生文集跋》,《全宋文》,第258册,第116页。。真德秀说:“文章在汉唐未足言盛,至我朝乃为盛尔。”他所开列出的汉唐经典作家仅董仲舒与韩愈两人,而宋文大家则是四位,“国朝文治蝟兴,欧、王、曾、苏以大手笔追还古作,高处不减二子”。其后为濂、洛诸先生,“《太极》、《西铭》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又非董、韩之可匹矣”。这是理学家的古文系谱,旨归在“鸣道之文而非复文人之文”(49)真德秀:《跋彭忠肃文集》,《全宋文》,第313册,第258页。。重文的谱系,如杨万里概述北宋诗文发展三阶段:“在仁宗时则有若六一先生主斯文之夏盟,在神宗时则有若东坡先生传六一之大宗,在哲宗时则有若山谷先生续《国风》、《雅》、《颂》之绝弦,视汉之迁、固、卿、云,唐之李、杜、韩、柳,盖奄有而包举之矣。”(50)杨万里:《杉溪集后序》,《全宋文》,第238册,第258页。欧、苏、黄前后传承,包举诗文而言。汪藻以杨亿与欧阳修为宋初百年文章演革之帜志:“宋兴百余年,文章之变屡矣。杨文公倡之于前,欧阳文忠公继之于后,至元丰、元祐间,斯文几于古而无遗恨矣。盖吾宋极盛之时也。”(51)汪藻:《苏魏公文集序》,《全宋文》,第157册,第226页。王称编辑《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认为“盖文章至唐而盛,至国朝而尤盛也”,唐宋典范则一脉相承:“韩、柳、李、杜擅其宗,杨、刘、欧、苏嗣其统”(52)王称:《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序》,《全宋文》,第219册,第256页。,将古文、四六、诗歌归并入同一文统。文学派典范谱系的特点是往往兼举诗歌与四六,与古文平行论列,反映了宋人的“大文章”视野,在这一评价体系里,没有“古今骈散”的对立概念,杨亿是可以与欧阳修、苏轼并列的大家。
宋人的经典意识还执著地表现在与前代文学的较量上。在唐人的巨大影响面前,宋人对于本朝诗歌不免缺少充分的自信,难以摆脱“影响的焦虑”。布鲁姆说:“经典也是一种习得的焦虑”,然而“影响的焦虑使庸才沮丧却使经典天才振奋”(53)〔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第30、8页。。宋人的经典意识就在于,既尊崇经典,更希求创造经典,超越经典。这突出表现在他们普遍具有一种强烈而自信的文化优越意识,即本朝文章超越汉唐。欧阳修就宣称:“圣宋兴,百余年间,雄文硕学之士相继不绝,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54)欧阳修:《范文度摹本兰亭序二》,《欧阳修全集》,卷一三七,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2163页。此段文字据校记[二]所引集本。杨万里认为熙丰、元祐文章均达到了三代的高度:“元祐之文究极乎天人事物之归,熙丰之文根本乎性命道德之理,虽三代之全盛,不过是也。”(55)杨万里:《问古今文章》,《全宋文》,第239册,第184页。韩驹认为“自古未有盛德之世而文章骫骳不振者”,北宋历代帝王皆崇儒重文,遂造成文章之盛不愧于汉唐的局面:“太宗始尚文教,则士有王禹偁、苏易简倡其风;真宗敦好词学,则有晏殊、杨亿为之冠;仁宗时则有若欧阳修,在神宗时则有若王安石。此数公者,其文皆不愧于汉唐,而其余以文擅于一时者尚不可一二数也。”(56)韩驹:《论文不可废疏》,《全宋文》,第161册,第369页。而以“五星聚奎”称颂宋代文治之盛,成为南宋以来的流行话语。刘克庄说:“本朝五星聚奎,文治比汉唐尤盛。”(57)刘克庄:《平湖集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八,第4117页。黄大有云:“天启炎宋,五星聚奎,诸儒间出,背项相望,一时声称,日光玉洁,跨汉轶唐,文治与道学,由此而盛。”(58)黄大有:《著作王先生文集跋》,《全宋文》,第356册,第89页。具体到文学,王炎认为宋代诗词、古文、四六全面超越汉唐,西汉以文名世者为贾谊、晁错、董仲舒、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唐代“诗称李、杜,文称韩、柳”;“至我有宋,文有欧、苏,古律诗有黄豫章,四六有王金陵,长短句有晏、贺、秦、晁,于是宋之文掩迹乎汉唐之文”(59)王炎:《松窗丑镜序》,《全宋文》,第270册,第287页。。刘克庄也表达了类似看法:“或曰:本朝理学、古文高出前代,惟诗视唐似有愧色。余曰:此谓不能言者也。其能言者,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60)刘克庄:《本朝五七言绝句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四,第4005页。揆之以王国维、陈寅恪关于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为汉唐元明所不逮的著名论断,宋人的自信并非自大,而是基于“本朝”文化发展成就得出的确然无疑的判断。
宋人提出的“集大成”说与“诗祖”说,也是重要的典范论范畴。“集大成”说显示了造就文学经典的自觉意识。文章领域内,杨万里说:“古今文章至我宋集大成矣。”(61)杨万里:《杉溪集后序》,《全宋文》,第238册,第258页。叶绍翁说:“水心先生之文,精诣处有韩、柳所不及,可谓集本朝文之大成者矣。”(62)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甲集,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5页。诗人系列里,胡仔推“开元之李、杜,元祐之苏、黄,皆集诗之大成者。”(6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序,第1页。刘克庄于宋代则舍苏、黄而取梅、陆:“本朝诗自有高手。李、杜,唐之集大成者也。梅、陆,本朝之集大成者也。”(64)刘克庄:《跋李贾县尉诗卷》,《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九,第4175页。“集大成”者标志着宋代文学达到的高度,成为后来者取法乎上的典范,而在南宋的文学经典叙事里,“本朝”的“集大成”者已然超越唐人。
“诗祖”又称“祖师”、“宗祖”等,是指在诗坛开宗立派、创立风气者。晚宋诗论名家刘克庄尤为热衷此说,他所提出的宋代“诗祖”主要是梅尧臣、黄庭坚二人。首先,他以欧、梅并称:“余尝评本朝诗,崑体过于雕琢,去情性浸远,至欧、梅始以开拓变拘狭,平澹易纤巧。”(65)刘克庄:《跋刁通判诗卷》,《刘克庄集笺校》,卷一一〇,第4558页。但只有梅尧臣被称为“开山祖师”:“欧公诗如昌黎,不当以诗论。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尹下。”(66)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26页。其次,刘克庄以苏、黄并称:“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67)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26页。但他也只称黄庭坚为“诗家宗祖”:“豫章稍后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蒐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68)刘克庄:《江西诗派总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五,第4023页。刘克庄命名宋代诗坛“祖师”、“宗祖”,或强调其“开山”者地位,或推崇其“自成一家”的面貌,均是从先驱、创变的角度着眼,体现了他建构典范理论、重视首创、探索源流的诗史意识。
五、派家论:流别品目与命名权
宋人已具备自觉的文学派别意识,但其概念命名、含义都颇为纷纭,为后世采用较多的是“诗派”与“体派”之称。“江西诗派”、“江湖诗派”,几乎成为专有名词。但后者原本并无“诗派”之称。“体派”之称,起于严羽《沧浪诗话·诗体》篇及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所列诸体,系因“体”而衍成,并非原生性概念。其实所谓“体”主要就体制流变而言,宜归入文体论范畴,合称“体派”给人似是而非之感。至于“流派”则是现代概念,后世使用时也常存在大而化之的弊病。本节通过考察宋人文论、诗论的习语及其产生语境,试从“派家”的范畴入手,梳理宋人文学史叙述中的流派观念。
“派家”为晚宋诗论家所提出。方岳论宋诗说:“本朝诗自杨、刘为一节,崑体也,四瑚八琏,烂然皆珍,乃不及夏鼎商盘自然高古。后山诸人为一节,派家也,深山云卧,松风自寒,飘飘欲仙,芰荷衣而芙蓉裳也,而极其挚者黄山谷。”(69)方岳:《跋陈平仲诗》,《全宋文》,第342册,第341页。他将杨、刘诗称为“崑体”,陈师道等人之诗为“派家”,有意识地以“体”、“派”分称而非笼统地称为“体派”。刘克庄具有更自觉的流派观念,他说:“余既以吕紫微附宗派之后,或曰:‘派诗止此乎?’余曰:‘非也。曾茶山赣人,杨诚斋吉人,皆中兴大家数。比之禅学,山谷初祖也,吕、曾南北二宗也,诚斋稍后出,临济德山也。’”(70)刘克庄:《茶山诚斋诗选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七,第4103页。将江西诗人称为“宗派”与“派诗”,其义可同“派家”。他又称:“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胶挛浅易,窘局才思,千篇一体,而为派家者则又驰鹜广远,荡弃幅尺,一嗅味尽。”(71)刘克庄:《刘圻父诗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七,第3970页。则将“派家”与“唐律”并提,“唐律”盖指“晚唐体”。刘克庄友人林希逸所论如出一辙:“江西,诗之冀北也。派家行而诚斋出。”(72)林希逸:《跋赵次山云舍小稿》,《全宋文》,第335册,第367页。马廷鸾亦以“派家”指称江西诗人:“庶他日有为派家如吕紫微者,推舅氏于豫章公,而自附于徐师川、洪龟父之流,亦一奇事。”(73)马廷鸾:《跋舅氏南溪翁渔唱集后》,《全宋文》,第353册,第465页。岳珂明确宣称:“诗至江西,始别宗派。”(74)岳珂:《黄鲁直(庭坚)书简帖赞》,《全宋诗》,第56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5439页。上述诸人均以“宗派”、“派诗”、“派家”称江西。确如龚鹏程所说:“在宋元人的观念中,派,专指江西诗派而言。其他诗体,如四灵、西昆、道学等,无称为派者。”“故宋诗中唯一的派,就是江西。”(75)龚鹏程:《宋诗与宋文化——我对宋诗研究的基本看法》,《中国诗歌史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页。
析而言之,“派”为派别、宗派、支派,“家”则包含家法、家数等义。宋人重文化沿承,大而有朝廷之“祖宗家法”,小而有宗族门户之“家法”,诗家亦重家法、宗法、师法。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大抵公侯之家有阀阅,岂惟公侯哉?诗家亦然。”(76)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全宋文》,第238册,第209页。随着晚宋诗人日益独立于官场与科举体制之外,父子、兄弟以诗世家以及师友传习者都不断增多,由此形成诸多以家族、宗族、师友为渊源的诗歌派别。如刘克庄叙述乾、淳间以林光朝为首的“艾轩诗派”的师法渊源:“隆、乾间,南方学者皆师艾轩先生,席下生常数百人,去而贵显者相望。”(77)刘克庄:《网山集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五,第4016页。其一传为网山林亦之,再传为乐轩陈藻,三传为竹溪林希逸。林希逸命名为“吾宗诗法”:“希逸甲申客寿阳,尝集艾轩、月渔(林亦之)二先生之诗,序而名之曰《吾宗诗法》。……若其格制精严,趣味幽远,具吾宗正法眼者当自知之,不待予言也。”(78)林希逸:《网山集序》,《全宋文》,第335册,第335页。其实际影响已逸出家族范围。
由家法而衍生出“家数”的论诗概念。严羽强调“家数”的重要性:“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79)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诗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页。“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80)严羽:《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全宋文》,第333册,第446页。其所谓“家数”包含“体制”与“诗法”之义,又可指授受祖述的门径,因此“家数”亦具有宗派性。刘克庄喜用“家数”概念,如论四六文“大家数”:“先朝精切则夏英公,高雅则王荆公;南渡后富丽则汪龙溪,典严则周平园。其余大家数尚十数公,而欧阳、苏又四六中缚不住者。”(81)刘克庄:《跋方汝玉行卷》,《刘克庄集笺校》,卷一〇六,第4432页。刘克庄曾入直学士院,工四六,所论皆为两宋著名翰林学士、文章大家。论诗亦推崇“大家数”,如李、杜、欧、苏。与此相形而见绌的则是“小家数”,多指效仿姚、贾的晚唐体:“近时小家数,不过点对风月花鸟,脱换前人别情闺思,以为天下之美在是,然力量轻,边幅窘,万人一律”(82)刘克庄:《听蛙诗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七,第4095页。。林希逸则称刘克庄为“大家数”,认为他“诗虽会众作而自为一宗,文不主一家而兼备众体”;“千载而下,必与欧、梅六子并行,当为中兴一大家数也”(83)林希逸:《后村集序》,《全宋文》,第335册,第339页。。其所谓“欧梅六子”系指北宋欧、曾、苏之文,梅、黄、陈之诗。刘克庄又以学诗比学仙,谓:“凡大家数擅名今古,大丹之成者也;小家数各鸣所长,内丹之成者也。”(84)刘克庄:《王与义诗序》,《刘克庄集笺校》,卷九六,第4043页。明人胡应麟的界定颇近此义:“偏精独诣,名家也;具范兼镕,大家也。”(85)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4页。宋人用大、小“家数”之说而未取“大家”、“名家”之称,既是为诗家等级品目,亦含诗学堂奥之义,以及由地域、家族、师友为渊源而形成的诗歌派系(86)对“家数”的论述,可参见汪涌豪:《中国文学批评范畴及体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6页;蒋寅:《家数·名家·大家——有关古代诗歌品第的一个考察》,《东华汉学》,第15辑,2012年。。
为范畴和概念命名是批评家拥有的另一项“专利”。宋代诗学与佛禅会通,诗论之命题与诗派之命名,也多借镜于禅宗语录。禅宗在宋代发展为五家七宗,而以临济、曹洞两家最盛,传法者众,这大大促进了宋代诗人分门别派的观念,也为相关诗学理论提供了话语资源。比如以“宗祖”、“宗派”论禅学门庭本是禅宗“本色”,因其切合了宋人普遍推尊文坛“祖师”、“宗主”、“宗盟”之观念,故为诗论家命名所借用。“江西宗派”得以在禅门法席的名义下大张旗鼓地推尊诗坛座主,确认诗家派系,标榜诗法宗风。因此,相对于略无统系的一般性诗人,获得命名的诗家立派者显然具有更丰富的诗史意义。
本文综论宋代文学史叙事的五大理论范畴,它们并非完全由宋人首次提出,只是宋人具有更为自觉的“史”的观念。这五个基本范畴构成互相交错联结的文学史叙事链:时序论描述文学史时段的主流与支派,文体论侧重体制风格的源流谱系,文脉论重在梳理诗文统绪的流行传承,典范论着眼于文学进程中的个别人物,派家论则关注文学活动中的群体组成。它们犹如分布在文学史版图上的点、线、面,构成多元立体的文学网络。在表现形态上,文学史叙事或以时序为纲,以作家为纬,以年号为时间坐标,以代表作家为人物图谱,历时性与共时性经纬错综;或以文体、文风、士风、学风的演进融汇交织,多线并举,其议题也往往兼具政治史、学术史、文学史的意义。当然,宋人并无完整系统的文学史著述,他们所叙述的文学历史多是散碎、片段的“横断面”,使用的概念、范畴也不统一。但作为文学史的参与者和在场者,他们对“本朝”文学的发展态势有敏感的审美触觉和清晰的历史判断,他们利用不同的文献文本所做的思考、评论,搭建了宋代文学史的基本框架,给后人书写宋代文学史指示了门径,提供了可置身其境的历史视域和第一手资料,是值得进一步深入发掘的文学史理论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