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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如何进入当代生活
——论电影《流浪地球》中神话的复归

2020-12-12熊威张紫怡

关键词:流浪地球母题科幻电影

熊威 张紫怡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问题的提出

自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主义思潮逐渐成为主流,科学与技术代表了世界前进的方向,神话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思维,被驱逐到原始的、落后的历史角落中。科技和理性确实成为了当代社会发展的推动力,但是这并不代表科技社会可以脱离神话而存在,神话作为一种叙事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满足着民众的心理、情感和文化需求。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和娱乐方式,逐渐进入日常生活领域,其中科幻电影尤其受到社会大众的追捧。科幻电影是神话复归的绝佳介质,神话是非理性的,是充满想象力的,而科学家的发明与创造不也是从想象开始的吗?科幻电影正是借助想象,将现在与未来连接在一起,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以一种可信的、科学的方式呈现在银幕上。所以科学与神话并不是对立存在的,“神话与科学都拓展了人类的领域”[1],科幻电影正是二者结合的产物。

《流浪地球》自2019年上映后,至今热度不减,高居今年内地电影票房总排行榜第二名的位置,总票房累计达46.18亿。(1)引自“内地电影票房总排行榜”,总票房-电影票房排行榜-电影票房数据库,https://58921.com/alltime,2020 年 7 月 20 日。这部影片作为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硬科幻电影,赢得了国际的认可,成为近五年来北美上映的中国电影票房总冠军。疫情后,该片作为第一批复映的影片在影院上映,导演郭帆表示,重新放映的影片会增加10~15分钟的内容,增加的部分不仅包括之前删减的内容,还包括新创作拍摄的部分。《流浪地球》之所以能成为第一批复映电影,是因为影片回应了当下社会的需求:即使在科学时代,民众仍然面临着恐惧、焦虑、精神压力增大等问题,这些问题需要找到排解的出口,需要神话予以启示,而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科幻片无疑是非常好的选择。《流浪地球》中隐藏着许多神话母题,表明了现代社会中科学、理性与神话并不是对立的,而是并行不悖的。

在传统的神话学研究中,学者们立足于文献资料,关注的是神话的母题和原型。陈建宪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及意义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展现了中国古代神话永恒的魅力。[2]叶舒宪对神话、原型批评的概念源流与发展、理论体系与方法,还有特点与局限进行梳理和分析。[3,4]也有学者意识到,神话不仅停留在文献中,在现实生活中也广泛存在,神话不单单是远古的、过去的,也是当下的、现代的。现代社会中,神话作为言谈与叙述不仅仅存在于口头表达中,“它可以包含写作或者描绘:不只是写出来的论文,还有照片、电影、报告、运动、表演和宣传,这些都可以作为神话言谈的支援”[5](P170)。所以,神话虽然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期,“实质是传统的、古老的”,但是,其呈现的方式则应该是当下的或说是现代的。[6]万建中提出,不应将神话理解为只存在于人类的童年期,神话需要被不断叙述,突出了“神话在现代社会的延续和呈现”[6]。杨利慧阐明了对“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的理论体系进行创新性建构的思路和方法,从“神话主义”的视角出发,通过民族志式田野作业、网络民族志等方法,研究神话在社会不同领域中的挪用和重构现象。[7]吕微则将神话看作是一种方法,他从形式优先论的角度出发,看到了“神话是人的本原的存在”即“人对道德性存在的信仰方式”,认为神话讲述的就是道德性、神圣性、超越性的故事,强调了实践神话学对日常生活叙述的关注。[8]

近年来,随着科幻电影的传播与发展,有学者开始意识到其中蕴含着大量神话思维、神话原型与神话叙事,此类研究也日益增多。在科幻片中的神话研究方面,学者比较偏向从叙事学与影视学的角度入手进行研究。汤頔颖从民俗学与神话学的视角,对魔幻电影中的神话思维进行了解读,并且以个案的形式分析魔幻电影中的现实观照。[9]韩福龙从叙事学的角度,对科幻电影中的神话进行了原型分析和解读,探求科幻电影对神话叙事的运用规律,以推动科幻电影的发展。[10]毫无疑问,此类神话学研究范式的出现,不仅是传统神话学研究的当代延续与发展,更贴合当代日常生活和社会发展趋势。

虽然在神话学研究领域已经出现向现代性、“朝向当下”的转型趋势,但是对科幻电影中的神话研究成果还比较少。本文以《流浪地球》为例,用神话—原型批评的方法,分析影片中所蕴含的神话因子,再运用罗洛·梅的神话学理论,观察分析神话在科幻片中复归的原因及方式,探索当代社会中神话与科技之间的互动关系及神话对人自我认知与共同体建构的重要价值。

二、《流浪地球》中的神话母题

从情节设计到电影制作,从科幻文学到传统文化,《流浪地球》都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观念,被看作是中国科幻电影的分水岭。《流浪地球》讲述了在未来世界,太阳急速老化膨胀,地球有被太阳吞噬的危险,于是人类启动了“流浪地球计划”,在地表建立上万座发动机,以推动地球逃离银河系,寻找新的恒星系。在此过程中,地球陷入了木星的引力,发动机停止工作,在危急时刻,刘培强、刘启父子带领大家争分夺秒地展开对地球的救援,为地球上生命的延续带来了希望。

弗莱认为,“原型是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象征、主题、人物,是可以独立交际的单位”[3],神话母题又是神话原型的基本结构单元,反复出现的神话母题可以“有力地证实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的存在”[11]。《流浪地球》关涉人类命运的宏大叙事,影片中灾难、家园、英雄等神话母题,正是神话在现代社会复归的印证。它们不仅仅是母题,“它们必将重新开启‘神话化程序’而步入社会生活,融入各种叙述形态”[6],使神话叙事在现代社会复活。

(一)灾难与毁灭

灾难是《流浪地球》中故事的背景,灾难母题是表现最明显的一个神话母题。首先是太阳毁灭,影片中太阳内核极速老化,持续膨胀,在不久的未来会将太阳系中的所有行星全部吞噬,太阳系已经不再适宜人类的生存,所以人类共同制订了“流浪地球计划”。对太阳毁灭的担忧,是世界各民族神话中常见的母题。我国白族神话中曾描绘,太阳被怪物咬住,人间变得“又黑又冷,树木枯死,庄稼不生长,蛇精怪兽趁黑暗出来作恶”[12](P13),最后太阳神射死了天狼,人间的灾难才得以解除。侗族也流传着“救太阳”的神话:“凶神商朱惧怕太阳,拿一大铁棍将太阳从金钩上打落,天地间一片漆黑,人们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12](P112)最后,一对兄妹制造了天梯与麻绳,找到了被打落的太阳,将太阳挂在了金钩上,使人间恢复了光明。不仅是中国,在古代墨西哥阿兹特克神话中,神造出的前四个太阳和世界都被毁灭了,诸神创造了第五个太阳并用自己为太阳献祭,使得太阳保持了运转的动力,我们现在所生存的世界才得以持续,所以阿兹特克人总是处于太阳将会因失去动力而毁灭的危机之中,有了拿活人献祭太阳的仪式。影片中体现出的太阳毁灭母题在世界各地、各民族的神话中都曾反复出现。在人类早期社会,自然的力量过于强大,日食、月食等自然现象的出现缺乏合理解释,而太阳又对人类生产生活起着非常重要的影响,所以人类常陷入对太阳毁灭的担忧之中。

此外,洪水神话母题在电影所描绘的世界末日灾难中有所体现。人们为了让地球搬离太阳系,建造了一万座行星发动机,在赤道上建造了转向发动机,发动机的运转使得地球自转被迫停止,因此导致滔天的海啸席卷全球,海平面上升了300米,生态环境急剧恶化,地表温度下降至零下80摄氏度,地球被冰雪所覆盖。洪水神话同样也是世界性神话。《圣经·旧约》中讲到,上帝为了惩罚人类道德败坏,准备降下大洪水将人类毁灭,但是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诺亚,命他打造一座巨大的方舟,最终洪水淹没了大地,其他的生灵都死了,只有被诺亚带上方舟的人和动物活了下来。中国汉民族和少数民族都有着数量庞大的洪水神话,汉族神话中大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神话被深刻地烙在民族记忆之中。有时在天塌地陷、漫天洪水中,充当拯救者的是一只石龟或是一只石狮子,它使得善良的人在世界末日得救。在西南少数民族所流传的神话中,天降洪水灭绝人类的原因是管地下的姜央惹怒了管天上的雷公。历史上是否曾经有过世界性的大洪水,一直是地质学家所争论的话题,历史的真相如何,我们很难去探知,但是通过对洪水神话的讲述,先民对洪水灾害的记忆得以保存至今。

电影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置在地球面临末日的情况下,是因为我们在科技时代仍然缺乏安全感,这反映出民众对日益恶化的自然环境问题的担忧。远古时期的人类在面对自然的过程中是弱小的,如今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使得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大幅度增强,但当我们面对浩瀚宇宙的时候,如同远古人面对自然时的渺小之感仍会存在,所以影片关注的是人类生死存亡的宏大叙事,引发出对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深入思考。

(二)家园的守望与追寻

太阳系不复存在,人类又将何去何从?带着地球去流浪,是中国科幻电影对这一问题给出的回应。外国电影中多数的选择是放弃地球去寻找新的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而《流浪地球》中,从对家园的守望角度出发,做出了带着地球逃往4.2光年之外的新家园的决定,整个流浪计划将耗时2500年,持续100代人,这是对地球家园的守望与眷恋。影片中支撑着刘培强中校完成任务的是回家与儿子团聚的愿望,并且影片多次提到他回家之后要与马卡洛夫中校带着孩子去贝加尔湖钓鱼。地球上的地下城,与地上家园有着高度相似之处,过春节居委会给大家发饺子,还有舞狮表演、期盼新家园的横幅标语,体现出人们对于地球家园的怀念,充满了中国特色。在救援任务失败,全世界的救援队员撤离的时候,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在生命的尽头都有着想要回家的愿望。姥爷在临死之前对刘启的嘱托也是“带朵朵回家”。“回家”这个关键词出现频率极高,可以说是贯穿整个影片的重要思想。

对家的守望、归家的渴求以及文化根脉的追寻,也是反复出现的神话母题。《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便是执着于归家的人。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的部队在海上遭遇风暴,他被海浪冲到小岛上,阿特拉斯的女儿卡吕普索救下他,并爱上了他,许诺只要他留下来便可以永生。惦念家乡的奥德修斯拒绝了可以永生的机会,在诸神的帮助下,经历了重重磨难最终回到故乡。阿兹特克神话中的至高神克查尔科阿特尔因受到巫师的引诱而失身,他所保护的阿兹特克人也受到了巫师的毒害,他恍然大悟之后,万分悲痛地离开了图拉城。古歌中记载,“他最后抵达墨西哥湾,不知所终”,但是纳瓦人仍然笃信克查尔科阿特尔终究会去而复返。[13](P424)中国古代神话中嫦娥偷吃不死灵药,独自成仙飞往月宫,但是却日日悔恨,想回到人间的家中与后羿团聚。

对于家的追寻,从神话到科幻电影中,都反复出现,这是眷恋故土的情怀,也是对我们从哪里来的追问,更是早期人类情感表达的基本需要。归家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回乡之路,更是心灵的停靠。对家的眷恋体现出的是对家园和民族的认同,守望家园的同时也是重拾自我认同的过程,回家给我们安全感,给我们以精神慰藉。

除了对家园的守望之外,对新家园的追寻也是神话中常出现的母题。影片中人类没有放弃希望,继续在浩瀚的宇宙中寻找新的适于人类的恒星系,为了重建地球家园,人类不惜建造庞大的地下城和一万座行星发动机,带着地球在太阳系外流浪。尽管这个计划会耗费人类2500年的时间,并且追寻的旅途也充满着未知的艰险,但人类依然不会动摇追寻的决心。刘培强中校在空间站与马卡洛夫中校的对话中说:“我们还有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总有一天,冰一定会化成水的。”愚公移山般锲而不舍的追寻,才是人类得以在宇宙中存活的原因。

追寻母题在神话中频频出现,它是“原始人类在与大自然的对抗过程中产生的一种逃离现实世界,向往彼岸世界的思维方式与行为模式”[14]。原始人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显得渺小,改造自然的能力还非常不足,所以他们渴望改变生产资料匮乏的状况,于是借助想象建构一个理想化的情境,并将此当作目标去追求。在夸父追日的神话中,巨人夸父与日逐走,最终追上了太阳,但是他太渴了,喝干了黄河与渭河的水,都没有解渴,最终死亡,化成了一片桃林。在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建造了大船,远赴重洋去寻找金羊毛,最终在诸神与美狄亚的帮助下,克服重重困难取得了金羊毛。

神话世界是原始人类最早创造和追寻的理想世界,原始初民在现实中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仍旧不放弃理想,坚定地向着目标前进,追寻更加美好的生活。对理想和希望的追寻精神逐渐在神话故事讲述的过程中变成集体无意识而流传下来,在地球面临毁灭时,这是一种驱使我们活下去的原生动力。

(三)英雄的拯救行动

灾难题材的科幻电影中必然会出现拯救人民于危难之中的英雄形象,但是与国外相同题材的科幻电影不同的是,《流浪地球》在刻画个人英雄的同时,还展示了拯救地球的英雄群像。刘培强作为空间站的中校,在得知联合国已经放弃地球上的人类,要实行“火种计划”时,他与监管空间站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莫斯对抗,为人类争取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最后为了将地球推出木星的引力范围避免木地相撞,他毁掉了莫斯,独自驾驶着空间站撞向了木星,用自己的生命为“流浪地球计划”献祭。其子刘启不顾自己的安危,冒着被转向发动机压扁的危险,排除了火石安装的问题。两位主人公是典型的个人英雄形象:刘启在所有人放弃地球的生死存亡时刻,想到了点燃木星大气反推地球的最后拯救方案;而刘培强则是将自己算在了要牺牲的那一方,完成了点燃木星大气的关键一步。除此之外,在地球上执行运载火石与控制行星发动机任务的王磊、韩子昂、李一一、刚子、黄明、周倩,等等,他们代表的是全球三百万救援队员。“流浪地球计划”是全人类的恢弘工程,在影片中不仅是中国人在参与救援,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在联合国宣布“流浪地球计划”失败之后,是个人英雄的代表首先没有放弃希望,才推动了点燃木星大气的最后救援计划。在其他国际救援队认为地球没有希望正准备返回之时,韩朵朵感人至深的呼救广播,唤醒了世界救援人员的希望,一辆辆逆行的救援车重新回到救援的岗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并肩作战,这是救世英雄的群像。

“人类文化开创以来,智者、救星和救世主的母题意象就埋藏和蛰伏在人们的无意识中,一旦时代发生动乱,人类社会陷入严重的谬误,它就会被重新唤起。”[15](P143)对英雄的呼唤是人类集体的呼唤,也是永恒的呼唤,英雄永远不会死去。中国神话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塌地陷,天河之水流入人间,女娲炼就五彩石以补苍天,使人类得以生存下去;天有十日,烧焦草木,猛兽毒蛇到处作祟,民不聊生,后羿用弓箭射下九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为了给人类带去光明,从太阳神阿波罗那里盗取了火种,但却受到了宙斯的严厉惩罚。在人类的生死存亡面前,英雄就是最后的希望,代表着力挽狂澜的惊人力量,科幻片中拯救全人类的英雄使神话得以复归。

《流浪地球》等科幻电影以全新影音形式关涉人类生死存亡的宏大命题,神话借助电影中被重复讲述的灾难、家园以及英雄等神话母题回到当代生活中,得以复归。

三、神话复归的时代呼唤

随着科学理性时代的到来,神话中的神圣性与信仰曾一度被当作是“魅”而予以祛除。“将神话视为一种低劣的思维方式,让理性的人抛弃神话。结果,失去神话的现代人陷入了科技理性主宰下的困境。”[1]神话的让位并没有换来理想中的完美社会,反而越来越多的人忘却了民族与文化的根脉,丧失了归属感,认同问题难以解决,情感焦虑无法缓解,滋生出许多心理、精神和社会问题。神话与科学在本质上并不冲突,相反,二者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致性,它们“不是要超离这个世界,而是要使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更热情地生活”[1]。面对着人生问题的民众在现代生活中仍然深切地需要神话,同样,时代也在呼唤着神话的复归。

罗洛·梅认为,当代社会中价值观的破碎使个人价值受到极大的威胁,而产生各种心理和社会问题,神话是解决这些问题的重要资源,神话叙事可以让民众找到生活的意义。《流浪地球》这部影片中体现出灾难、拯救、追寻、家园和英雄等许多神话母题与意象,这些神话原型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表现。“我们每一个人通过神话的形式,参与到这些原型中去,它们是人类存在的结构。只要人们还一如既往地参与到人类生活中,他们不一定是学者,就会受到原型的影响。”[16](P27)原型体现出了我们无意识的、被压抑的、原始的愿望与理想,所以,神话叙述借助电影回归,是当代社会发展需要的表现,理性社会永远处在规则的束缚之下,但感性世界却是无所不包又无拘无束的。神话所建构的情感世界能够唤醒民众的自我认知,缓解其焦虑情绪,增强集体凝聚力。

(一)认知自我

神话在科幻电影中的复归是民众认知自我、感受生活的需要。神话的主题是对希望与爱的坚守,通过科幻电影复归的神话告诉我们在危难中要相信什么,坚持什么。“神话支撑起我们的道德价值”,“神话是我们对相互联系着的外在世界与内在自我进行的自我解释”,“对于保持我们的心灵的活力、给我们的生活以新意义是非常重要的”。[16](P7)神话为我们个人存在的价值赋予了意义。在影片中我们无法割舍对家园的爱而耗费数千年的时间带着地球在宇宙中流浪;刘培强对儿子的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违反代表着绝对智慧与理性的人工智能莫斯,在联合国宣布“流浪地球计划”失败之后仍然不放弃对地球的希望。科技能够让我们探索自然的奥秘,掌握宇宙的规律,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神话对人“觉知自我存在”,“找回自我意识,感受生活的意义和价值,勇敢地承担责任并实现自我”[17]的心理学意义。几百万人的前仆后继,源于对生命希望的坚持,正如剧中韩朵朵所说的,“希望是我们这个年代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希望是我们唯一回家的方向”。对希望的坚守、对爱的追寻,创造了流浪地球的奇迹。

《流浪地球》与好莱坞科幻片不同之处在于,该影片通过神话叙事,体现出中国的民族精神内核,对故土深沉的热爱,对爱与希望的坚守。当地球遭遇危机的时候,西方科幻电影如《星际穿越》,其思维逻辑与中国科幻片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拯救人类的支撑力量同样是对爱的执着追求,但实现的方式却完全不一样。西方的思维一般是逃离地球,寻找新的人类家园;但中国则是选择不抛弃,不放弃,带着地球一起流浪。神话叙事逻辑的不同,体现出中国特色明显的思维方式与民族特征,神话中所包含的精神内核正是民族精神的积淀与凝聚,它通过影像的形式得到强化,引导民众找回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信仰这个虽然看不见却更强有力的实在”,是神话体系的基本主题,是“永久性的哲学”。神话表达了我们天生的感觉,“对于人类来说,对于物质世界来说,都有比眼见更多的东西”[6]。在现实困难面前,我们需要神话的帮助与引领,回答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具有怎样的价值的问题。在危险中,神话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去行动,帮助我们发现与克服人类生存的困境。“废弃了神话的语言,是以人性的温度、色彩与个体意义与价值的丧失为代价的,相对于可验证的真理,神话则是一种永恒的真理。”[16](P10)神话中所包含的希望与爱是永恒的话题,赋予了我们道德追求的方向与个人的价值目标。

(二)满足心理需求

神话的复归是缓解过度焦虑的有效手段。以理性精神为依托的科技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水平,改变了信息的交流和传输方式,改变了人类的日常生活方式与习惯,让人类走入了现代社会,但是与此同时,也带来了很多现代性的焦虑,比如精神压力增大,自杀和抑郁人群年轻化,无差别伤害案件增多。侧重感性的神话却可以满足民众的心理和情感需要,“通过神话,一个健康的社会可以使其成员脱离过度焦虑,当神话还能发挥重要且强大的作用,个体在应对生存问题时,就可以摆脱无法遏制的焦虑”[16](P2)。神话可以在讲述的过程中让我们找到集体的归属感,找到认同,摆脱孤独和无缘由的焦虑。

灾难题材在当下能够引起民众的共鸣,同时也反映出观众对于神话的内在需求。当下民众的焦虑产生于对种种自然、社会问题的不可把控,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生存境况。而《流浪地球》中人们面对的同样是充满危险与未知的宇宙,影片中关于灾难的刻画、对地球的拯救都在感官与心灵上共同刺激着人们,同时,在观影的两小时内,人们能够暂时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投入到电影所讲述的故事与可视化的神话叙事中去。非日常的神话体验与感受,能够为人们焦虑情绪的释放找到合理的出口。现代社会变动不居,传统的价值观不断受到冲击和质疑,但是新的价值观念还处在正在形成的过程中,所以罗洛·梅认为,价值观念的分裂是造成焦虑的根本原因,在传统价值观被各种观念击散的过程中,人渐渐减弱了对自身价值的认可、对个人尊严的体验,以及爱的能力,焦虑也随之而来。科幻电影中的神话叙事正在试图拼凑已经破碎的价值观,重视感性在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价值,英雄的出现更能凸显个人的生命价值。

同时,影片中的神话叙事可以为处在焦虑中的人做行为上的指导性示范。在对影片中所呈现出的神话进行参与式体验的过程中,我们得以释放出潜在于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始的欲望与恐惧。

(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人口、信息、资本在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动,人类社会的联系日益密切,成为一个休戚与共的“全球村”。在此背景下,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成为必然的选择。对神话的叙事,从来都是关系到人类生死存亡的宏大叙事,这些共同体叙事构成了我们作为同一个整体的完整记忆。“我们对神话的强烈渴求,是对共同体的渴求。一个人没有神话,就没有家园,他就会到其他文化中去寻求一个能够在某时某地安放他的‘神话子宫’。成为一个群体成员,就意味着你要同享整个群体的神话。当我们回忆起历史上那些伟大时刻的时候,能感受到同样的荣耀。”[16](P37)《流浪地球》之所以能够收获如潮的好评,是因为影片借用神话所描绘的共同体意识,产生出凝聚力与向心力,让我们能够从中获得归属感与认同感。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与人类显得非常渺小,在地球即将毁灭的全人类灾难面前,需要全世界人民的紧密团结,而神话叙事就是这其中的粘合剂。在现代社会中,经济的全球化愈来愈将人类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在不同地域文化中生活的人们会在文化、思维、信仰等方面存在差异,作为人类集体无意识表现的神话则对建构这种共同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我们的文化与宗教信仰不同,但情感是相通的,作为传媒的科幻电影中的神话正是打通情感连接的有效方法。

当今诸多仍未解决的环境、资源以及发展等问题,必然会给人带来焦虑与恐惧的情绪,但神话在以灾难为主题的科幻电影中的重生,让我们在观影的同时,找到了存在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潜藏情感、信仰,并依托故事中的神话精神内核,追寻自我的价值,找到情绪的出口,缓解焦虑情绪。也让我们意识到,全人类的命运已经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从而推动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四、结语

本文从神话母题入手,在神话学朝向当下转型的背景下,分析了《流浪地球》这部科幻电影中所蕴含的神话意象,并结合罗洛·梅的神话学理论,探讨了现代社会在文化、心理、精神等方面对神话的需求,以及神话在当代日常生活中复归的可能性。影片中所蕴含的灾难母题显示出人类在面对浩瀚宇宙时的渺小感与不安,引发对人类存续的宏大问题的关注与思考;家园母题体现出深藏在中华民族血脉中的家族文化观念,强化着民族身份认同;集体英雄群像展示出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神话母题很好地印证了民族集体潜意识中的原型。神话的当代复归是时代的呼唤,它可以在现代性发展带来价值观破碎的威胁中,指引民众找到自我生活的价值与认同,缓解快节奏社会生活所带来的焦虑情绪,也能够在全球化日益发展的今天,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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