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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王阳明致良知思想的三个向度
——以《传习录·答顾东桥书》为中心

2020-12-12葛跃辉

关键词:磨练中和天理

葛跃辉

(上海师范大学 哲学与法政学院,上海 200234)

《传习录·答顾东桥书》是王阳明写给弟子顾东桥并主要阐发其核心思想“致良知”的书信。在这封书信中,王阳明阐释了“致良知”的三个向度。即致良知的前提在于恢复心平气和的心态,这种心态就是中和之德。方法是格物致知,格物是格心之物、心之意。结果就是知行合一,格尽心体纯然之物,自然行为无不符合中道。王阳明认为,社会动乱的根本在于功利之心的积习,发挥圣学的前提首要在于恢复中和之德。中和之德是三代时期最高的德性,在生活中表现为一种心态。王阳明以老农种田为例,阐释中和之德是每个人都切实能恢复和做到的,恢复中和之德就是为看清自己本心良知营造条件。王阳明认为,致良知本心之内在灵明,在本心之外人心之内则在于恢复中和之德。致良知的方法在于精察本心的良知去处理事物,自然能够在人与事的交互中不断磨亮本心。朱子格物致知是由天理映射本心,则王阳明是本心天理映射万物。王阳明坚信本心具足一切天理,刹那看清良知就是回归本心。但王阳明格物致知也容易造成致知不能格物或者格物不能致知,其关键在于知要彻底,行要切实,尽心用力方能达到知行合一。

一、致良知的前提:中和之德

王阳明在剖析社会动乱的原因时认为,“王道熄而霸道昌”。王阳明所说的“王道”与“霸道”与先秦两汉时期的内涵已有变化。“王道”指的是“从心上做工夫”,即“致良知”(1)。“霸道”指的是两方面,一方面从世人修身与求学的角度上,批判求学往往不用在修身上,而是习染“霸道”之术,当作追名逐利的工具;另一方面在儒家理论的教授方面,他认为教书之人传授的不是圣学之道,其针对的就是程朱“理一分殊”的理学建构。自然学习的人也不在学圣人之法,而在心与理的二分博弈之中逐渐沦为“禽兽夷狄”。王阳明随之提出“拔本塞源之论”。王阳明并非让人们回到夏商周,其也慨叹“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1]49。他认为,这种功利熏心的积习已经深入人的内心深处,学者应该以恢复圣人的诗书典章、净化人的心灵为要务,然而学者也受到习气的浸染,学问不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变成了争名夺利的工具和炫耀的资本。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最要紧的便是恢复人中正平和的德性,从而在人心中为显现本性营造环境。有了本性的“规矩之尺度”和“方圆之大小”,自然能够在不断变化的生活中判断善恶和一切事物,这是任何事情的前提首要。有了中和之德,恢复人的本性,自然能够推至其本性之良知,做到仁爱万物、万物一体。

“中和之德”一词往往在对王阳明思想的研究中被忽视,源出“制礼作乐,必具中和之德,声为律而身为度者,然后可以语此。若夫器数之末,乐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笾豆之事,则有司存也”[1]46。这句话原指对制礼作乐之人的要求,然而圣人制礼作乐之人也并非每件事情礼法都要懂。不仅是对制度作乐之人提出的,也是对每个人的要求,每个人也并非需要万事万物的知识都懂(2),拥有和圣人一样的德性原本每个人都具有,“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1]47。在最开始之时,每个人都具有了中和之德,这是最宝贵的德性,现实中的知识还不能掌握,这种德性可以是自觉培养的,也可以是不自觉天生的。自觉培养在于学习尧舜禹,不自觉培养在于本心就具备,无论自己了不了解自己的本心,正因为每个人都有中和之德,没有繁琐外界知识的萦绕,社会反而是最理想的。现实的知识和技能不过是繁琐的条目,而其根本的法度正是中和之德,没有中和之德来驾驭,任何知识都会沦为争名夺利的工具。王阳明并不认为知识的多寡与德性成正比,圣人之学也是致其良知,精察本心具足的天理。他批判朱熹以来学者出现的最大问题乃是“向外求而不是向内求”,正是本末倒置。中和之德就存在于生活之中,在事中磨练出来的中正平和的心态。不寻求人心的良知,而去向外追求连圣人都不明白的事情往往是错误的,“谓圣人为生知者,专指义理而言,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1]47。他认为,圣人生而知之是能够洞察内心中的良知,良知对于随时变化的外在事物就如同规矩和方圆,致良知也自然能够应付万千的变化。

“中和之德”是致良知的前提。王阳明分析天下人心的不定,源于对无休止获取物质的欲望,在欲望中逐渐迷失本心:“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无之私,隔于物欲之弊,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1]47人心共有的良知丢失,找回共有的良知前提就是恢复中和之德。王阳明认为,良知是道心,而用中和之德不断去推至自己的良知,自然能成为圣人。然而中和之德是什么?王阳明认为,其具体的条目便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47。他对“中和之德”举出事例阐释:在田间劳作的农人、田夫也都把完善自我的德行当作第一要务,即便没有掌握繁琐的知识,也没有丰富的见闻,也会把孝敬父母、尊敬师长这些当作言行的标准,不分彼此,没有物我的差别。不会因为自己掌握知识的匮乏而感到羞耻,也不会因为别人掌握知识而要争个高下,把别人有成就的事情也当作自己的快乐,听到或看到别人的痛苦自己心里也不会高兴,这就是人人都具有的。王阳明认为,人心变化就是因为失去了中和之德的心态,人心被物欲所蒙蔽久矣,要想恢复人心的通透剔明,在于恢复人的良知,首要就是恢复中正平和的心态,即恢复中和之德。

由上,王阳明所说的中和之德,不是他物,而正是读书、学习、生活的一种心态,这种心态是做学问、向圣人学习的前提,没有恢复中和之德,心灵也就无法走上正确的路径,也就无法进入圣门,始终打不开心中的圣境。中和之德一词是致良知的起点,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中和之德都是以中正平和的心态看待事物、处理事物,缺乏中和之德,自然把读书与现实利益捆绑起来,造成物累其心,事累其知。

二、致良知的方法:格物致知

“心”在王阳明思想中一方面指本心“心理合一,人人具足”,另一方面指受物欲牵累之心,这就需要通过格物致知方法恢复本心。王阳明认为,性来自于天,是心之体。“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也。”[1]38而万事万物的道理都在于心中,是因为心之体是性,性之原是天,心与天理是有联系的。从心上做功夫,自然能够明白本性具足的天理。朱子也认为性具天理,似乎有某种共通性,但是王阳明“万事具于一心”中此“心”并非肉体之“心”。这个心是本然之良知,是未染上气的最原始的那颗心,而“事”与“物”是与自己的意识具有指向性关系的“事”。他反对朱熹提出的去心外事事物物上穷理,认为如果这样便是自己内心的天理不具足,是把心与理划分为二。格物致知就是把自己内心具有的良知一以贯之到每件事中,内心具有的良知就是天理,把内心的良知贯彻到处理每件事情上是“致知”,使每件事情做的都能符合天理叫做“格物”。格物致知并非有先后顺序,而是人与事的双向磨练,在此过程中人心天理越来越明确,人事越来越符合天理。

王阳明认为,“致知格物”要在事上磨练,并非在内心中探求。事上磨练之事,也正是心中磨练之事,格物致知的过程也正是本心中良知显现并挥发的过程。朱熹提出“格物致知”往往导致专注于外界知识的积累,心病越来越重,当知识无法豁然开朗时,自然又专注于本心的体悟。“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1]37批判朱子教人之法专注于探求自己内心的天理,而不在事上磨练,陷入佛教定慧之中,反而失去本心;向外探求,而天理本心具足,自然与圣门相悖。格物致知,正是致其心中良知的方法。王阳明认为,心理合一存在两种路径,一是从事上下功夫贯穿到心,二是本心具足,看到本心自然能行,因为本心具足灵明,本心灵明自然能判断己心。第一种存在很大的弊端且难以保障,批判朱熹是把本心与天理先分开,而后再合并起来,徒劳增加过程,豁然贯通打通圣域与俗域反而是犯了释氏之病。王阳明对致其本心的良知进行了分析,不排除每个人实现它的层级性,然在某一层级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的知行便是致良知。

总之,王阳明认为使人拥有“中和之德”,在于恢复心平气和的心态。而发现良知的方法就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不是去外界探究,也不是专注本心的思考,而是在事事物物上进行磨练。这是每个人天生都能做到的。

三、致良知的关键:知行合一

王阳明批判朱子在“格物致知”过程中,往往把事事物物看作心外的事事物物,事事物物之理也认为是心外之理,需要不断的学习实践才能在心中显现出理,这种“擦拭宝珠”的方法无法在内与外得到同时响应[3]4。推至本心的天理于事事物物的过程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是致良知的根本方法,然而格物致知这一方法是否得以顺利实施,一体同用关键在于知行合一。

“致知”首先要“知”,“格物”则在于“行”。王阳明对“格物致知”的解释解决了朱子容易导致的两种错误路径,也容易造成知有不彻底或行有不尽心。王阳明更强调行:“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1]37“良知”是在本心,但是开动起来则是在与人与事的交往上,是“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之事,是立教传授的根本,是安身立命所在:“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1]44其次,什么是知,什么是行,王阳明认为良知的真切笃实处就是有良知的行,行有所反思并不断矫正便是良知在引导,知行的功夫原本便不能一分为二[1]12。强调良知是在行中开启,行动是良知的表现。知中全是行、行中全是知。“行”是要踏踏实实、真真切切的去实施,是用“本心”来行,而非出于“外意”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或某个道理而行,或者按照某个权威说的话去行。没有自己的思考,这样的行也不具有诚意。

达到知行合一,不仅在于去除影响知行的“物欲”,还在于去除内心“气弊”,方能进入圣门。王阳明认为,“气弊”正是错误的言论导致,他批判朱子“穷天下之理”把天理与本心分一为二,造成了社会中被错误的思想萦绕。他认为,“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1]37。这里的暗而不达一方面指向心体之外探求天理,自然“不达”;另一方面指没有“诚意”,心中良知没有显现并实施,得到的只是在响应“外意”,自然始终无法进入知行合一之域,知行合一就是要在知与行中两者完全吻合,其吻合的程度便是致良知的高度。

王阳明所说“物拘气弊”不是别物,正是“本心”与“天理”分为两截所造成的社会环境,其本源在于朱子所说“即其物而穷其理”,即在事事物物上穷其理。朱子所说的事事物物并非只是外物,也是与心的指向性相关的事事物物,而其出发点认为事事物物上有理,以事事物物来响应本心之天理。王阳明认为,这实际上是把事事物物之理和心中天理分为两截,求的不是天理,而是外在的学问,其获得的只是外在的学问和权威下影响的“意”,实施过程中就容易造成知行的分离,知非真知,行是乱行。知行的分离乃是“后世之学所以析知、行为先后两截,日以支离决裂,而圣学益以残晦者,其端实始于此”[1]42岂不知天理就在本心,它具体的条目就是仁义礼智信,良知贯彻到事事物物上,在知与行的磨练中把人心与理合二为一。

然而本心具足的天理受物欲之弊久矣,这一点王阳明是十分清楚的:“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1]47这里所说的“任情恣意”正是因为在本心上对天理的体悟不够,而并没有达到“良知”的层面,任由情绪波动和意念指向,天理难在心中立根。社会的动乱在于人心丧乱,根本在于人不能在良知中精察到天理所在,继而学习只会增加人心的包袱,这包袱便是“气”。不能觉察到天理自然无法看到本心良知,知行脱节自然引起社会纷争杂乱,人人去学习圣人都无法全部掌握的具体知识,并把这当作学问在现实中展开,是本末倒置,是进入圣域恰恰相反的方向。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由耳。”[2]318然而何以让人心恢复仁义,认识到本心具足的天理,他认为普通人若能修身,精察内心的良知,自然便能变得深明大义。“昏暗之士,果能随事随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则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大本立而达到行。”[1]41有了精察内心的功夫,在生活中自然能随本心应付一切事物,再去阅读圣贤之书,也能够领悟贤明的道理,通过格物致知不断打通本心的圣域,在行动中一以贯之。

综上,王阳明认为,成为圣人关键在于人能够精察本心具足的天理,致其良知,而其要害在于知行合一。即便不能成为具足天理的圣人,也应以修身为本。社会上人们才能各异地存在是必然的,有的人是天资聪明,有的则是通过后天的学习努力才能成为贤人,每个人都能恢复中和之德,以修身为本,通过格物致知使得良知不断在行动中发挥其最大的价值。知行合一最终定能实现天下之人皆互相视为一家之亲,社会中每个人都能独立而有序。这是王阳明对社会运作的构建,也是其提出致良知的现实根因。

四、结语

在《答顾东桥书》这封书信,王阳明探讨了社会纷争的原因在于人不能发挥恢复中正平和的心态,自然难以开显本心之良知。良知的发现也并非从学问中获取,而是从本心中获取,本心具足,不假外求。良知需要在格物致知中磨练、发挥。而在格物致知中最关键的是不能把“格物”与“致知”分为两截,而是要知行合一,合心与理为一。格物致知的场域就是在人心之中。事是心中之事,理是心中之理。本心纯然天理,格尽人心之欲,自然人心与本心合二为一。心物合一的结果便是知行合一。王阳明确证了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也确证了由于天资差别和后天努力程度,普通人在现实中一时难以成为圣人,但是具备中和之德,保持诚意,不断修身,在事上磨练,精察内心良知并运用到处理事事物物上,必然能打通仁爱万物、万物一体的圣域,体察到圣人之境。

注释:

(1)王阳明在论述王道时提出“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王阳明全集》第106页)王道便是在心上做功夫,即致良知,而非向外探求天理。

(2)王阳明认为人人都是圣人,源于在修身的法则上,与圣人同,便是圣人,不否定每个人在修身的层级。即使到达不了圣人的境界,但是其方法是圣门之法,便是入圣,推至良知以至极致终可以成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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