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超人
——尼采超人哲学的再评估
2020-12-12王志伟
王志伟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 上海 200433)
尼采对超人学说的第一次集中传布是在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序篇,查拉图斯特拉下山来到人头攒动的市场,在那里完成了他那明显是戏仿耶稣之登山宝训的“下山训众”。
耐人寻味的是,尼采对这一场景给出的描绘是完全令人沮丧的,查拉图斯特拉和群众格格不入,他的一番宏论最终得到的只是人们的嘲笑 :“‘啊,查拉图斯特拉,把最后的人给我们罢,’——他们叫道,——‘把我们做成最后的人罢!我们把超人璧还给你!’”(1)尼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第13页。同样耐人寻味的是尼采在自传中给出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副标题 :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
这首先带给我们的问题是,为何尼采认定群众无法领会并拒绝超人?何谓“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也是无人能读的书”?答案可以是简单的。尼采自认为他的使命、成就的恢弘与时人精神的渺小成鲜明的对照,超人学说对于未来的人类具有无比的重要性,而在他的时代这一思想实在是过于玄远而注定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因此他说 :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些人死后方生,我的话是说给二百年以后的人听的。“我在为一种尚未出世的人写作 :‘地球的主人’。”(2)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北京 :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27页。
如果我们对尼采的狂狷之语不是直接予以嘲讽而是认真地对待,那么就要进一步思量,在超人这一概念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超前领悟,竟然使尼采认为需要二百年的时光方能让世人领略其中的真正奥秘?在这相对漫长的时间间隔中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方能给人们提供这一契机?他的文字所试图传达的对象即他所谓的“所有人”究竟只是狭义地意指西方文明的传人还是也包括我们这些东方文明的子民在内的全人类?这些问题重大而尚待澄清。
一、 超人哲学的诸疑难
海德格尔有言 :“任何一种真正的思想都只能由有待思的东西本身来规定。”(3)海德格尔 :《尼采》上卷,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7页。的确如此,超人学说如果属于“真正的思想”,那么它就不是完全从属于尼采个人的突发奇想而必定有其实体性内容,即思想作为对时代的召唤而给出的反响应和于时代的呼声。这同时也意味着这一规定必然包含着一种历史性的因素,即那有待思的东西的自身展开过程。
实际上,这其间存在着相当的复杂性。我们经常可以发现历史上伟大的作品和思想作为时代巨变的最先响应其命运经常遭遇的是不公 :被曲解、降格、遮蔽,直到事情本身发展到一定阶段,其本质得到了充分的外化和展现,才使得思想大师的天才预见最终得到人们的普遍共鸣,变成路人皆知的事情,甚至还会更进一步因为在新的历史现实中显露其粗鄙性而被后人扬弃。尼采的超人学说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属于这类伟大的思想?这也是有待评判的。
如果我们暂且不去追问尼采超人学说的原意以及它是否属于那“真正的思想”,而首先从现实的文化功能角度关注它所曾起到的作用和拥有的力量,则必须承认事情看起来并非如尼采所想的那么悲观。人们很快就强烈感受到超人学说对于西方传统人性论、价值观甚至整个西方理性形而上学体系所具有的反叛和颠覆性。对这种反叛和颠覆的程度人们固然可以给出不同的估价,但是无论如何超人这一概念确实具有一种振聋发聩的超常魅力,它非常迅速地在人们的思想中得到了复制与传播,甚至广泛外溢到西方文化传统之外,在现代人的概念系统中获得了很高的外显率。“超人”早已成为世界各地人们耳熟能详的名词,且不论这一思想复制和传播过程中如何充斥着误读、变形、矛盾和荒谬,以及它究竟更多得到的是人们的颂扬与期许还是谩骂与抵制。
对于尼采,与自己的思想被人们简单地排斥或忽视埋没相比,某种误读性的流行的却是他更为担心的。他在自传中经常流露出一种急于自我澄清的愤怒的焦灼感 :“可别把我同别人混为一谈!”(4)尼采 :《看哪这人!——自述》,载于《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4页。
二战之后,随着全球范围的现代化进程中曾一度兴起于世界各处的种种新文化狂飙运动的激情逐渐烟消云散,特别是人们经常联系起纳粹对尼采哲学的利用和奥斯维辛大屠杀,许多人从超人概念中感受到的不是令人振奋的思想解放力量,而更多地是一些令人不安和恐怖的东西,甚至是荒谬性。他们更倾向于把尼采的超人学说打发为一个后来果真完全疯掉的狂人的先兆表现,虽则同时也乐于承认其中包含这样或那样一些天才的洞见和“闪光点”。在大众文化中,超人的概念日益失去其严肃性而变为人们轻松的想象。近些年来随着计算机、人工智能和生命科学等领域科技的快速发展,后人类主义或称之为超人类主义思潮(posthumanism/transhumanism)强化起一种信念 :人类能够很快依靠这些人类增强技术超越人类自身的诸种自然限制,摆脱疾病、衰老和死亡而走向一种人机合一的超人类的存在形式,他们从新的视角、新的语境重新激活了尼采的超人思想。在承认尼采为他们重要的思想先驱的同时,后人类主义者们总体上表现出对尼采超人哲学的含混与矛盾的态度。
笔者看来,尼采超人思想的传播过程同时也是其内在统一性和严整性的瓦解过程,是其思想的基本哲学性质被不断误判和遮蔽的过程。这就像马克思谈到后黑格尔哲学时所说的那样,人们更多的是从一堆思想的碎片中寻找自己喜爱的一份或几份并与自己原有的东西重新化合。当然,尼采本人的格言与象征性风格及其思想的复杂和多元也对这种碎片化的理解负有相当的责任。因此,我们今天经常看到的是超人的多重面孔及其组合 :反柏拉图主义的、反理性的、反基督的、反现代文化的、反人道主义的、反民主的、金发野兽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强权政治的、精神贵族的、自我设定与自我创造和自我超越的、自由嬉戏的,如此等等。
以上这些各有侧重的超人理解及其组合当然不能说都是错误的,相反从一些特定的角度和意义上来讲倒是各有其理由与根据的。但是经验也告诉我们,很多貌似不错的说法实际上都和对事情的本质性评判相去甚远。这里关键的问题不仅在于以上种种理解是否已经捕捉到超人概念中的某种核心性的东西并能够以此将超人概念的非常丰富的外在表现特征统摄在一起,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评判这种超人究竟是尼采的个人狂想曲还是对时代走向的本质性预言。
事实上,在以上种种超人形象的背后,人们一般都缺乏这种更深入的追问。超人概念所经历的大抵是被人们经过一番简单化的免疫处理而分别在现代思潮的各个角落里得到“适当的”安顿和评价,要么成为种种现代思潮的无原则的附会和补充,要么则被认作某种虽与他们的基本立场和观念有所冲突但是在原则上并无大碍的某种另类且无关紧要的“说法”。那种致力于弄清尼采超人学说的真正基础与前提、其重要价值与意义,以及其盲点、内在矛盾与弊端,从而有可能使其思想的全部丰富性得以呈现的批判性分析仍是较为稀少的。(5)可参见安内马丽·彼珀给出的相关文献综述,见《动物与超人之维》,北京 :华夏出版社,2001年,第2~4页,包括其中的注14。另可参见萨弗兰斯基的《尼采思想传记》第15章,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这样说的同时我们当然也要看到迄今已经有不少重要的西方思想家如海德格尔、巴塔耶、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作出了与尼采进行深刻对话的努力,而且他们所给出的洞见构成我们进一步领悟尼采超人哲学的重要参照。但现实的情况是,在多种遮蔽机制的共同作用下,他们的思想经常只是被人们简单地并列搁置,或者就是杂陈于其他诸多肤浅的说法之中被庸俗化地解释和继承。人们很少能够在他们所奠定的较高的基础上与他们展开进一步的对话和争论,并以此形成具有强大生命力和影响力的研究传统,使超人哲学的深刻意蕴得以辨明,昭示出其现实性与当代意义并予以批判性回应。
另外还必须看到,超人学说存在着一个思想史上的优先权问题。根据考证与理路,尼采应该熟知他同时代的思想家如费尔巴哈、施特劳斯、鲍威尔特别是施蒂纳等人的工作。(6)如德勒兹就提出并论证了“我们完全有理由假设尼采深知黑格尔运动,从黑格尔到施蒂纳自己。衡量一个作者的哲学知识,不是通过引用的次数或者总是令人迷惑的参考书目,而是通过其作品自身辩护或论证的方向来进行。”见德勒兹 :《尼采与哲学》,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39页。以上所列的几副常见的超人面孔中如对基督教本质的批判、上帝之死以及人的取代占位、以身体感性和生命原则出发对思辨哲学的超感性世界的拒斥、虚无中的创造甚至超人概念本身在他们那里已经有了种种系统性的阐述,那么尼采凭什么认定自己远高于这些同时代人而说自己是炸药、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人、是命运?这难道不是典型的狂妄和自负吗?
这一问题也非常重要,涉及到对尼采超人哲学的革命性的估价。在此我们无暇对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等人的相关思想及其与尼采的关系展开全面的辨析评述,只能简要地提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以上这些人的思想的基本哲学性质早已给出非常恰当的定位,即 :19世纪“德国的批判,直到它的最后的挣扎,都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地。这个批判虽然没有研究过它的一般哲学前提,但是它谈到的全部问题终究是在一定的哲学体系,即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产生的。不仅是它的回答,而且连它所提出的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神秘主义。对黑格尔对这种依赖关系正好说明了为什么在这些新出现的批判家中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对黑格尔体系进行全面的批判,尽管他们每一个人都断言自己超出了黑格尔哲学。”(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290~291页。费尔巴哈、施特劳斯和施蒂纳这些人虽然都试图从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西方理性形而上学传统中摆脱出来,但是他们根本无力突破实体和自我意识的西方传统思维的二元论概念框架即西方理性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仍然试图依赖抽象的反思来战胜黑格尔 :“恰恰正是有一些反思的人,他们相信在反思中并借助反思之力,能够超越一切,然而实际上他们从未能从反思中超脱出来。”(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1、290~291页。他们的哲学作为黑格尔的单纯反动,缺乏真正的能动因素而注定滑落于向黑格尔形而上学折返的途中。(9)对费尔巴哈、鲍威尔和斯蒂纳等人与黑格尔之间的这种力图克服但无力真正超越的关系,德勒兹也给出了相似的评判。只是德勒兹囿于他将黑格尔的精神辩证法以及经过马克思转化之后的唯物辩证法一概认定为由单纯的反动力支配的“诡辩的技艺”的误解,使他对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估计不足,从而将马克思与这些人一道归之为“无力制造新的思维和感觉方式”的“一个发生在反动力的嘈杂中和虚无主义的烟雾中的事件”(参见德勒兹 :《尼采与哲学》,第234~239页)。
因此,问题的关键仍是,必须首先分析尼采超人哲学的批判基地究竟建立于何处?从这一基础和前提出发是否有可能完成对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西方形而上学怪圈的真正突破?只有在澄清这一问题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公正地评价尼采的超人思想,即评判尼采究竟是一个超越了他的时代、超越了西方传统哲学思维框架而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未来哲学家还是一个虽狂妄自负但终究还是19世纪黑格尔哲学或者更一般地讲西方主体论形而上学的另类余孽。
这一工作的困难之处还在于 :今天我们是否已经有机缘去更加深入地解读尼采的超人?历史的发展是否已经可能赋予我们一种全新的批判眼光,去梳理出尼采这一思想的前提和脉络,并在此基础上追问其中是否真的有什么世界历史意义的东西,以及更进一步,从我们所处的新的历史位置、新的视角对超人学说给出一种批判性回应?对此我们也要有明确的自我意识。
二、 尼采超人哲学的批判地基建立于何处?
德勒兹很有启发性地指出 :“如果看不到尼采作品中的主要概念是‘反对’谁的,那么我们就很可能误解他的所有作品。”(10)德勒兹 :《尼采与哲学》,第239页。按照他的判断,黑格尔才是尼采的主要敌人。超人概念主要针对的就是黑格尔的“辩证的人”的概念 :“反黑格尔的思想像锋利的刀刃一样贯穿着尼采的作品”;“尼采的‘是’与辩证法的‘否’相对,肯定与‘否定’相对,差异与‘矛盾’相对。快乐、享受与辩证法艰苦的工作相对,轻盈、曼舞与辩证法的责任相对。”(《尼采与哲学》,第10、13页)这一着眼点也具有根本性。事实上,正是在这一问题上聚焦着尼采哲学的精微和困难之处,并导致了后来的尼采研究者之间的巨大分歧。
超人的反面究竟是谁?实际上这绝非一个可以轻易断定的问题,因为我们只要稍加梳理就会发现超人概念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异质群体,这些超人的敌人或陌路人并非属性单一、可以简单地归为同一部落,而是有着纷杂的种系来源和差异。尼采出于他的思想的严格性必须与之一一地进行切割,而这是一项非常困难而极易引起误解的工作,但也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对立格局中蕴藏着尼采超人哲学的主线和他的思想的全部丰富性。如果我们仅凭一些局部的证据与联系即轻易认定西方形而上学历史上的某一个或几个人,如柏拉图、耶稣基督、叔本华或者黑格尔为尼采的主要敌人,或者轻易将某人如达尔文引为其同道,并以此给超人定位,则有可能导致对尼采思想的严重降格和误判,导致对其思想的革命性估计不足。
实际上尼采早已意识到这种危险,故而在其自传中愤怒地自辩 :“自认为从我的著作中了解了某些东西的人,其实只是根据他自己的想象从中汲取了某些东西……‘超人’,是用来形容一种至高卓绝之人的用语,这种人同‘现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完全相反——它出于查拉图斯特拉即道德破坏者之口,是个很值得深思的用语——几乎人人都把它想当然地按照与查拉图斯特拉形象对立的价值含义来理解,硬说超人是一种高等的‘理想主义’典型,是半为‘圣徒’、半为‘天才’之人……还有另一个有学问的、头上长角的畜生由此而怀疑我是达尔文主义者。甚至有人在这方面重新发现了那个违背知识和意志的大骗子,卡莱尔的‘英雄崇拜’,可这是我深恶痛绝的东西。”(11)尼采 :《看哪这人!——自述》,载于《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42~43页。
尼采在这里明确地警告不要将“超人”简单理解为某种“更高的人”、某种人类的理想价值范型或者某种达尔文主义的自然进化的结果,超人远远处于所有这些传统思想可理解的东西之外。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虽然在尼采那里超人的形象经常与对西方历史上一切既有价值的批判联系在一起,即超人哲学作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并且我们也完全有理由认定尼采的思想始终活动在一种价值观的维度上,而且尽管超人概念所蕴含的价值观可能是对以往价值观的全盘清算,看起来似乎具有真正的革命性,但在此我们还是需要首先摆脱那种只是将超人作为承载着某些新价值的价值载体的价值观预设,而去更根本地思考超人哲学的基础和前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展开一种对于超人学说的批判性追问。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以其高超的象征手法安排了查拉图斯特拉这位波斯先知和超人学说的宣告者在他下山游历的过程中与代表着西方历史中各种流行过的哲学观念及其衍生或反动形态的人或动物的形象不断碰撞,从一开始的林中圣哲、最后的人、植物-蠕虫-猴子、走软索者、丑角、挖坟墓者、牧者或羊群,以及后来一一出场的骆驼、狮子、智者、肉体的轻蔑者、死亡的说教者、教士、有德者、毒蛛、占卜者等等,直到第四部那些构成所谓“更高的人”的群体 :预言家、两个国王、带水蛭的人、魔术家、最后的教皇、最丑陋的人、自愿的乞丐和影子以及驴子等。在这里我们也无暇对这些复杂的隐喻及其相互关系展开具体的分析,而只能简要地指出 :在这种复杂的碰撞过程中,尼采的哲学批判作为“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其核心首先是为人的身体正名,将肉身从自柏拉图、基督教神学,以及近代笛卡尔直到康德、黑格尔以来的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中始终被灵魂或精神所宰制、所鄙视,甚至完全无视和遗忘的卑微处境中解放出来,堂皇地置于哲学的中心。他的口号是 :“要以肉体为出发点,并且以肉体为线索。”(12)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178页。尼采认定不是意识而是身体才是最基本的解释性力量 :“我整个地是肉体,而不是其他什么;灵魂是肉体某一部分的名称。肉体是一个大理智,一个单一意义的复体,同时是战争与和平,羊群与牧者。我的兄弟,你的小理智——被你称为‘精神’的,是你的肉体的工具,你的大理智的小工具与小玩物。”(13)尼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31、7页。以上的种种对抗和碰撞,从根本上来说均为这一至关重要的将哲学的基础从意识转向身体而完成的颠倒的有机组成部分。
长久以来,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总是将人分成身体和灵魂的对立两极。而且从一开始,希腊哲人即总体表现出对身体的深深敌意 :身体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是人和动物所共有的,因而是低级卑贱的,隐藏着兽性的。身体是短暂易朽的、充斥着激情、冲动与贪欲的、混乱的、任性的、不可信赖的,灵魂只有摆脱开身体才能摆脱兽性,才能通向纯洁和永恒,接近理念和真理。这一传统在历史上几经调音,如奥古斯丁对柏拉图主义的改写,将灵魂对理念的观照转为对上帝的信仰,以及启蒙运动对理性的重新肯定,但是在这漫长的西方形而上学历史发展过程中身体始终处于被压制和遗忘的境地。最后的极致是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世界历史被完全抽象为精神的自我辩证发展的历史。对于所有这些,尼采一概给出了他冷冷的嘲笑 :“从前灵魂轻蔑肉体,这种轻蔑在当时被认为是最高尚的事 :——灵魂要肉体丑瘦而饥饿。它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肉体,同时也逃避了大地。啊,这灵魂自己还更丑瘦些,饥饿些;残忍也是它的淫乐!但是,你们兄弟们请讲,你们的肉体表现你们的灵魂是怎样的呢?你们的灵魂是不是贫乏、污秽与可怜的自满呢?真的,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是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现在,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 :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14)尼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31、7页。
事实上在福柯之前尼采早已提出西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尚处于“人类学沉睡”之中,对“人是谁”这一根本问题尚未触及门径。尼采一再自称“反形而上学家”,并且明确提出必须向“形而上学需要”宣战。尼采的特殊贡献在于,他相当透彻地揭示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之形成背后的心理学机制。他认为自柏拉图以来,形而上学家们被反动性的精神力所左右,从捍卫理性和道德考虑出发,一方面否定变幻生成着的现实世界,把实在虚无化,由此将身体贬低到在哲学上不可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虚构一个静止不变的、作为终极原因的世界本体,一个所谓的“真正的世界”,把虚无实在化,由此将人的本质归结为理性,并在彼岸世界中求得其根据。他们这样做实际上是出于人类中心论,为所谓“不变的普遍人性”寻找一个根基,为人类生存设定一个目的。这种设定由于其本质上的双重虚无化而注定在历史发展中逐步暴露其虚假和病态,导致消极的虚无主义文化结果。尼采认定迄今为止西方人精神的历史是由否定性的力量占据主导的日益趋向虚无主义和反动的历史,他以大量的分析揭露了反动性的精神力如何流变的历史及其各种表现形态 :怨恨、内疚、妒忌、复仇、颓废和禁欲主义理想。尼采认为人类精神的这一日益堕入否定甚至反动的虚无主义的流变进程不仅限于西方,东方的佛教甚至走在欧洲基督教的前面。
超人是对以往整个西方理性形而上学关于人的理性本质规定及其各种附属价值的无条件否定,因为它敌视肉体、戕害生命并最终使灵魂本身贫乏且颓废;同时超人也是对身体的无条件肯定,因为对身体的肯定才是对生命的真正肯定。尼采指出 :“我们的估价和道德价目表本身有什么价值呢?在它们当道的时候会出现什么现象呢?为了谁呢?和什么有关呢?——答案 :‘生命’。但是,什么叫生命?这就必须给生命的概念下一个新的、确切的定义了。我给它开列的公式如下 :生命就是权力意志。”(15)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182页。
这里我们需要注意,尼采这一从精神到身体的倒转并非只是在简单继承传统形而上学的精神和身体的概念的基础上进行的简单颠倒,而是分别赋予二者新的涵义。身体不再被当作单纯的感性或某种卑下的东西,而是多重力量进行复杂博弈的场所。海德格尔十分恰当地对尼采的身体给出了总结 :“‘身体’(Leib)这个名称指的是一种别具一格的统一性,即意愿着生命本身的所有本能、欲望和激情的支配性构成物的别具一格的统一性。由于动物性如其肉身地存在那样生活着,所以,它就是以强力意志的方式存在的。”(16)海德格尔 :《尼采》下卷,第924页。同时,尼采也并不完全无视和贬低精神,而只是将它限制在强力意志作用的范围之中。精神可以为生命服务,激发生命的活力使其自由地发展;而在一些不利的情况下,如在柏拉图主义或者基督教甚至几乎全部西方传统哲学的各种流变形态中,生命活力则受到颓废精神的阻碍甚至扼杀而陷于被动。
虽然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西方所谓“生命哲学”或“诗化哲学”思潮的兴起无疑受到尼采思想的激发,但是用这类表面上生动但实际意义含混的标签来概括尼采的哲学明显具有不恰当性。在尼采纷杂的文本背后,深入的研究可以从中觉察到一种具有整体融贯性但与传统西方形而上学全然不同的形而上学架构,海德格尔把尼采文本的一切含义都归之于这种形而上学。对海德格尔这一思想,德里达总结指出 :“正如在黑格尔那里一样,这仍会涉及到一种绝对主体性的形而上学。但是无条件的主体性在尼采这里不再是那知道它自身的意愿的主体性,也就是精神的主体性;而是身体的绝对主体性,本能冲动和情绪的主体性 :强力意志的无条件的主体性。那把人的本质规定为理性的动物的近代形而上学的历史,因此就被一分为二。无条件的主体性的两个对称方面 :一方面,作为精神的理性;另一方面,作为身体的动物性。”(17)德里达 :《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上海 :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94页。
在旧的形而上学中,超感性世界曾经作为一切现实性的基础,而在尼采那里,它已经成为非现实的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身体,一个强力意志灌注的生命本体。由此,千百年来被西方形而上学颂扬不绝的理性在尼采那里就被贬落为身体生命活动的透视的结果 :“理性与逻辑,认识与真理,是我们所谓的人类这个动物受生物学条件限制的现象。”(18)海德格尔 :《尼采》上卷,第579、600页。
人们很容易由此把尼采归于某种生物主义,即总是以某种“生物学方式”来思考生命之本质以及理性之本质,并由此落入达尔文主义的窠臼。但是正如海德格尔再三提醒的那样,尼采的思想并没有陷入生物学主义的危险之中,从根本上来说,尼采不是在生物学意义上来思考生命的本质,而“总是从透视、境遇、命令和创作的规定性出发,一般地就是从对存在者的表象角度出发来解说生物学因素”。(19)海德格尔 :《尼采》上卷,第579、600页。这一点对我们理解超人非常重要。超人的概念根本不涉及什么有关生物进化的生物学问题,而本质上是作为强力意志的身体的自我控制、自我塑造的上升路线上的自我超越。正因为此,尼采对达尔文学说进行了激烈的攻击。尼采的出发点在本质上是存在论的,即形而上学的。超人的真正意义必须从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根本转向中加以理解和评估。
海德格尔的尼采阐释与批判虽然被一些人批评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因执着于自己对“存在问题”的考虑和理解模式而对尼采思想的丰富性有一定程度的消解甚至故意的误读,但是与德里达不是正面系统性地分析尼采,而是让尼采进入游戏,把尼采大致上解释为一个不再相信任何统一性和总体性思想,只是乐于狡猾地构造出各种反复无常的思想符号游戏的迷宫来迷惑读者的后形而上学大玩家,以此来颠覆、消解和遗忘西方形而上学思维相比,与德勒兹过多地只是在与黑格尔否定的辩证法相对立的格局中理解尼采相比,海德格尔的尼采研究给出了迄今为止最为融贯和深刻的尼采解释。他力图透过尼采那些表面上纷杂的、有时是模棱两可甚至相互矛盾的论点去发现其中的思想主线和基本立场,令人信服地阐述了尼采的永恒轮回、权力意志、上帝之死、虚无主义、价值重估、超人和公正这些核心概念之间的内在统一性。这极大地有助于我们摆脱前述各种片面狭隘的视角,更根本地理解和评估尼采的哲学。
海德格尔认定“西方思想迄今为止的传统在某个决定性方面聚集并且完成于尼采思想中”。(20)海德格尔 :《尼采》上卷,第5页。他认为尼采的超人是本质上为虚无主义的欧洲主体论形而上学历史发展的最后完成 :“作为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最高主体,‘超人’是强力意志的纯粹强力运作。所以,‘超人’这个思想也并不起源于这位‘尼采先生’的一种‘狂妄自负’。如果人们真的要从思想家角度来思考这个思想的来源,那么这个来源就在于那种最内在的坚定性,尼采正是根据这种坚定性得以服从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本质必然性。”(21)海德格尔 :《尼采》下卷,第935、923页。按照海德格尔,尼采超人哲学的真正意义是完成了对以往形而上学的全面“颠倒”,彻底否定了传统形而上学中作为“真实世界”的“超感性世界”对主体的宰制地位。“‘超人’(Übermensch)这个名称中的‘超’( Über)包含着一种否定;它意味着对以往的人的‘超’离和‘超’出。这种否定中的‘否’(Nein)是无条件的,因为它来自强力意志的‘肯定’(Ja),直接针对柏拉图式的、基督教道德的世界解释及其所有或隐或显的变式。”(22)海德格尔 :《尼采》下卷,第935、923页。超人终结了一切旧的形而上学对人的本质的设定;同时,尼采将超人理解为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最高主体,是强力意志的纯粹强力运作,由此确立起人类主体对世界的绝对统治地位。通过这一反动,尼采使西方形而上学达到其最极端的可能性,进入其终结阶段。
笔者认同海德格尔对尼采超人思想的哲学定位,即超人“作为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最高主体”,从属于西方主体论形而上学的历史发展并达到它的某种极致状态。这决定性地开启出一种对人类历史及未来走向的全新意识。“人类不是目的,超人才是目的!”“要有意识地、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力——因为它能够创造超人。”(23)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137、135页。在尼采这类话里,我们可以品味出某种主体性思维的极端张扬。至此,我们可以回到本文第一节提出的那一核心问题,即 :如何来评估尼采这种超人哲学的革命性?
三、 何以超人?
我们可以把尼采的超人理解为西方主体论形而上学历史发展的最高结果,但这里还是需要强调这绝不意味着超人哲学的提出仅只为一场西方思想史内部的事件,即只是一种由于理论内部的张力而导致的纯粹思想上的转折,而忽视其现实性。如果我们还只是停留在与西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对立的范畴内去理解尼采的超人概念,而不去更深地领会并评估尼采发动这场斗争的时代背景、思想前提或政治动机,那么就容易导致对其超人哲学可能具有的革命性估计不足,并泯灭其当代意义。
从本质上讲,西方形而上学也绝非仅仅一种观念领域的事情,它不仅表现为西方民族的语言,规定了他们的文化内核和哲学走向,也表现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西方形而上学贯穿于整个西方民族各历史时代感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具有强大的现实物质性能和动态样状,这其间存在着复杂的相互作用机制。西方形而上学“作为存在之声音向我们劝说的东西规定着我们的响应”(24)海德格尔 :《什么是哲学?》,《海德格尔选集》,第601页。,它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地进行相应的“调音”。这种变化当然包含着各种复杂历史因素的耦合特别是生产力的发展和民族间的碰撞与整合所导致的结果,由此西方形而上学契合于西方民族的整个历史进程,并最终率先激发了现代科技-资本体系在西方的诞生并逐步将整个世界纳入其中。我们必须在这一宏大视野中去审视尼采的超人哲学。
正如尼采所谓“一本写给所有人的书”中的“所有人”肯定包括我们这些东方子民一样,我们今天之关注尼采的超人也根本不是出于猎奇或者什么西方学术趣味,而是来自事情本身的促发,即科技发展和全球化的现实进程。一方面,正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言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25)马克思、恩格斯 :《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6页。而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新技术革命的曙光已经开始在现实的维度上依稀开启出某些超人的远景并已经激发了学术界和公众的大量讨论(26)例如,库兹韦尔(Ray Kurzweil)根据他所提出的技术发展的“加速回旋法则”预言在2050年左右人类进化的“原人”阶段将终结,人类将通过计算机、生物技术和纳米技术进入一种超人的发展阶段并实现永生(见库兹韦尔 :《灵魂机器的时代》,上海 :译文出版社,2006年)。库兹韦尔与莫尔(Max More)、凯利(Kevin Kelly)、斯诺德谛克(Peter Sloterdijk)和皮尔森(Keith Pearson)等为代表的一批具有较多现代科技背景的学者的研究形成了所谓“后人类主义”或“超人类主义”的思潮。,由此决定了我们与尼采对话的必要性。当首先由西方形而上学激发出的现代科技-资本主义体系已经具有全球性的统摄地位,已经实现了用限制性内切酶切割DNA链条、用CRISPR/Cas在人类细胞中进行基因剪裁和编辑,从而把人类生命的自然过程越来越深刻地转变为人工设计与控制的过程,人类基于现代科技对自身生命的有意识的重新设计与模塑已经近在眼前甚至已经进入实践,人的生命历程在更为深刻的层面上被日益技术化、资本化和政治化,对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来说,对尼采超人概念的批判性回应已经是思想非常紧迫的任务。
事实上尼采对斗争的真正目标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他指出 :“就像命运一样,伟大的使命和问题责无旁贷地、迟疑地、森然地临近了。整个地球应该怎样管辖呢?整体的‘人’——不再是一国之民,或某个民族——驯育的方向是什么呢?”(27)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168、216页。这段话非常重要。从根本上说,正是这种使命感和政治意识让尼采断然否弃所有旧的形而上学对人的理解与定位而提出他的超人之维。需要有一种新的人类,他能够承担这一伟大的使命,建立起对地球的无条件的统治地位,这就是超人。
在旧的形而上学中,人无论是被看成神的造物还是自然的最高完成或者终结,都被认定存在着某种已经被完成了的、固定不变的人类本性,而在尼采那里这一切都不复固定。“人类是一根系在兽与超人之间的软索”,是未完成而应当被超越的。“人类的伟大处,正在它是一座桥而不是一个目的。”(28)尼采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9页。就人的未完成性而言,尼采、马克思和海德格尔之间存在着高度的一致性。马克思和海德格尔也根本不相信人有什么不变的人性和永恒的本质,马克思指出 :“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性的不断改变而已。”(2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77页。海德格尔则说 :“人的本质的来历在历史的人类看来总仍然是本质的将来。”(30)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选集》上卷,第368页。但是,在人性的模塑力量究竟为何以及何以超越的问题上,他们三者立刻显现出本质性的差异。
尼采的超人本质上是以取得大地的无条件统治地位为目的的人类自身掌握的自身塑造。这是一种具有明确政治立场和担当的哲学进路。尼采指出 :“国际种族群体的产生已经有了有利前提,它们引为己任的是培育主人种族,未来的“地球主人”。——一个崭新的、巨大的、建筑在严酷的自我立法基础上的贵族政体,这个政体将使哲学强人和艺术家的暴君意志立足千年——高等的人类。他们靠了自己的意愿、知识、财富和影响等方面的优势,为了掌握地球的命运,为了按照人本身来塑造艺术家而把民主主义的欧洲当成他们最驯服、最灵活的工具。无须多说,重新学习政治的时代到了。”(31)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第168、216页。“争夺地球统治地位的斗争的时代就要到了——这场斗争将打着哲学基本学说的旗号。”(32)转引自海德格尔 :《尼采》下卷,第963页。超人就是这一哲学基本学说的明确宣示。必须通过强力意志的“大政治”培育自我立法的战斗种族超人以克服欧洲的颓废和虚无主义,实现这种时代担当。
必须看到这种超人哲学是西方形而上学自身孕育出的结果,虽然它直接地将矛头指向既往的几乎所有的哲学。也正是在此意义上,超人才成为西方形而上学历史上完成了的主体性的最高主体。同时,也要看到这种带有强烈西方中心论和强人政治色彩的超人学说本质上不仅只是西方的,它超越东方和西方思想的区别而具有全球性的重大意义,直接关系到当代生命政治实践和思想领域激烈的斗争。
尼采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走在科技发展的前面或者更准确地说在科技发展之外对人的自我塑造的远景给出了大胆的预测 :“人们不应把艺术家的公式当作儿戏 :人们要改造生命,以后,生命应该书写自身。”(33)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 第388、168、677、84页。但是,如何来进行这一书写?何以超人?尼采在这一问题上立刻暴露出其哲学路径的根本性弊端 :他的发展到极致的主体论形而上学必然应和于资本力量绝对性自我扩张的需要,并归根结底还是企求于一种完全肯定性的精神动力来实现这一转变。
对于他所提出的整个地球如何管辖和人类整体的驯育方向问题,尼采给出的答案是 :“主要手段乃是立法者的道德。”(34)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 第388、168、677、84页。可见尼采的思想还是局限于价值观之中,而且很明显是一种带有浓重精英主义和强人政治的价值观。尼采认定“价值的问题是比肯定性问题更为基本的问题”(35)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 第388、168、677、84页。。因此,无论尼采的新人即立法者如何彻底地清算了以往人类的道德谱系实则源自一系列变态心理学反应机制的虚假本质,并通过价值重估推出一套全新的貌似充满正能量的价值体系的新榜单,但这些还都是活动在西方主体论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架构之内,而对历史中人之人性的模塑力量及其超越动力缺乏真正的洞察。简言之,尼采基本上忽视了人类历史上社会性、技术性的生产活动与人类的生成与超越之间的本质联系,并由此决定了尼采虽然洞察到人的未完成性并提出超人之维度,但他还只是相对狭隘地在与西方传统理性形而上学对立的意义上来理解人类的历史和未来并将一切又复归于观念的更新。
而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科学和技术是人类历史上最具革命性的动力,整个人类的社会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类和他们世世代代创造和发展起的技术体系的联合进化史。在人类发明技术的同时,技术也发明着人。人的本质和人性一直在这部历史中不断地生成和重塑。马克思指出 :“全部所谓世界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的诞生,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所以,在他那里有着关于自己依靠自己本身的诞生、关于自己的产生过程的显而易见的、无可辩驳的证明。”(36)尼采 :《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 第388、168、677、84页。因此,伴随着器具化的历史,人类早已超越自然史的规定性而一直通过技术的方式改造自己的生命,即马克思所说的“人通过人的劳动的诞生”、“自己依靠自己的诞生”。换作类似尼采的说法,生命早已书写自身。只是这一部自我书写的历史并非全然有意识的、自由自觉和完备的,而是充斥着盲目、错误、矛盾和冲突,受外在的规律和力量支配,因此始终必须以异化的概念来标识。这种异化主要表现在 :人类在技术性的社会实践历史中获得自己本质的现实性和规定性的同时,这种现实性和规定性也必然包含着非人的一面。技术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外化,又成为异己的力量与劳动者相对立,并把人降格、缩减为某种手段性的东西而不是自主、自为的存在。这一异化的历史过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达到其极致,具有最尖锐的表现形式。同时需要强调,在马克思那里,异化和异化的扬弃走着同一条路。在未来高度发达的技术条件下,通过全球性的社会革命,在保存“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基础上人类终将能够形成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政治和经济体系对社会生产力加以社会占有,才能走出人类的史前史阶段而真正开启出人的自由书写的可能性。
黑格尔曾经把纯粹在精神上克服现实和阐释现实看作人类实践的最高形式,看作人类自我实现的本质和通达自由的途径,就此而言,尼采对黑格尔有真正的突破吗?没有。无论德勒兹如何辩解“超人与辨证法家的种类,与作为种类的人,与自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37)德勒兹 :《尼采与哲学》,第240页。,辩解尼采如何早已完全摆脱了黑格尔的充斥着否定性负能量的主奴辩证法而以阿里安的双重肯定取而代之,但是这些终究还属于某种“思想史内部的事件”,而对于人类与技术的联合进化史缺乏真正的领悟。由于尼采尚未真正领悟人类历史的这一本质性维度,因而他的超人学说从根本上来说还没有资格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进行深入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