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痴范真
2020-12-11揭方晓
揭方晓
山村有好酒。对这句话,我深信不疑。那年,朋友范真请我喝酒,不是去闹市酒肆、繁华酒楼,而是去了一偏远小山村。其实我知道,他请我喝酒是假,看戏才是真。
江家村,离圩镇有近四十公里,其中大半路程都在深山里或隐或现。有时看似才临深涧,转眼又越大峦,有如游龙蜿蜒,不知几多曲折。村里有一项经常性的重大活动,是其他村子少见的,那就是看戏。村民们年节时看戏,农闲时看戏;生活滋润时看戏,日子寡淡时看戏,一看就是十天半个月,仍意犹未尽。
范真是个超级戏迷,基本上县里哪村哪堡演戏,他都会猴急般赶去看。看得多了,也哼得几句;哼得多了,有的戏整本都可以唱下来。据他自己说,不仅能唱,还能演,特别是旦角,什么时候用袖,什么时候回眸,什么时候寒蝉凄切,什么时候骤雨初歇,都拿捏得非常到位,非常精准。当然,大家也只见过他唱过一两段,演过一招半式,至于是不是如他自吹的那么厉害,谁也不知道。
“范痴,你啥时也上台演几出啊,让我们开开眼。”我喊他“范痴”,是说他对戏曲过于痴迷,毫无贬低、糟践之意。
“我啊,也只是面对你们时才自个儿吹吹,过个嘴瘾,一来咱没个师承,报不响名号;二来没系统学过,肯定不专业,哪能真上台演呢,丢不起那个人。”范真丝毫不在意我喊他“范痴”,却对自己在戏剧方面的斤两,特别在意。
来到江家村,已近黄昏,一切都沉寂在炊烟与暮霭当中,只隐隐听见吆喝子女回家吃饭的轻责声、倦鸟归林的振翅声、牧牛悠闲的晃尾声。它们交织在一起,莫辨彼此,一幅清新和谐的山村画卷就这样次第展开。我们将从山外带进来的鱼、肉、菜放到一熟悉的村民家,请他代劳加工。厨房里是大锅大灶,熊熊的柴火一烧起来,一股浓郁的山村气息就快活地扑面而来,心中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没多久,一桌子菜就做好了。待我们团团坐定,东家拎出了几壶酒,说是杨梅酒,让我们品尝品尝。杨梅酒,采山上野杨梅,用高度谷烧酒浸泡而成。我们细细一品,嗬,酒里面浓缩的时光首先按捺不住,一下子冲出舌尖,在齿颊问,在唇腭中荡漾、旋转,像岁月那样温柔地荡漾,像阳光那样斑斓地旋转。等这一切都安靜下来,沉淀下来,正想歇口气儿,啊,酒的劲道又上来了,一下子掠过喉咙,在食道里,在肠胃间呼啸、燃烧,像山风一样恣意地呼啸,像热血一样纵情地燃烧。
几口酒下肚,我们就都有些醉意。这时,听得村中四下里响起了脚步声、叫唤声,只见三个一群,四个一伙,村民们陆续朝着村里的古戏台走去。我们还想再喝两口,范真不干了,死命按住酒碗,任东家怎么劝,再也不肯添一滴了。毕竟看戏要紧。匆匆扒拉几口饭,我们赶紧向戏台走去。
那晚演的是古装戏。说的是古代一女子突遭横祸,蒙受不白之冤,最后历经坎坷,得他人相助沉冤得雪的故事。故事本身并无新意,据说也已演出过很多场次了,但仍大受村民们的欢迎。其实,这种正义战胜邪恶、公理战胜强权的故事,映射的不正是普通百姓对美好生活的祝愿与期盼吗?村民们都在认真地看戏。唯有范真皱起了眉,低声对我说:“这旦角估摸着是个新手,喝词没有韵昧,表演没有神采……”听得出,酒意正在他心胸里汹涌澎湃着呢。
我也醉得有些含糊,瞪了他一眼,说:“你行你上啊!”
那晚,范真就是这样凭空消失的。
不,他又回来了。在后台化了个淡妆,直冲到戏台上,将旦角轰了下去,自己与台上错愕不已的其他演员演了起来。
好在,大家也只错愕了几十秒,一看这上台的鲁莽汉子其实并不鲁莽,不论是唱腔还是表演,都有模有样,跟大家合作得严丝合缝,比被轰下台的那位好多了,就索性留他在台上,将这出戏演了个酣畅淋漓,赢得观众阵阵掌声。
很晚了,我们实在熬不住,架起范真驱车离去。此时,戏台上其他剧目还在上演,直至过了村头,那绵长的咏叹和密急的金鼓还清晰可闻。
后来,我每每感叹说那晚的酒的确好。
范真总是急眼,说那晚的戏才是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