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那片天
2020-12-11杨西京
杨西京
才上学那会儿,小孩子耍心大。一放学,我就蹿到窝龙沟耍。
窝龙沟在俺家门口。这里,层峦叠翠,谷幽鸟鸣。群泉涌流,四季潺潺。靠俺家门口这一大片,长的都是枣树。民间传说,王莽撵刘秀时,追到沟口,刘秀躲至枣林。随即,一群红嘴鸦、喜鹊、麻雀,飞过来罩住枣林。追兵一到,见这道沟纵深莽莽,枣林森森,群鸟在枣树枝头东剪西跳,喳喳欢叫。断定此处无人,遂勒马转向。刘秀感激地看着群鸟,遂指着身边枣树,说:“人生双胎,枣生对把儿;一半人吃,一半鸟食。”说来也巧,从那后,这片枣林年年结的都是对把儿枣。东汉初,刘秀登基,这道沟便改名为“窝龙沟”。从此后,家乡的先祖辈辈相传,年年卸枣,只摘一半,留一半给鸟过冬。这一片枣林也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
“七月边儿,枣红圈儿。”那天放学,我走进枣林,摘一把红屁股枣,想到溪边看鱼儿戏游,螃蟹横爬。一抬脚,眼前一亮,一蓬浓密的草蒿里,露出点点自光,拨开蒿丛,“呀,一窝鸡蛋!”
喜从天降,我忙脱下上衣,铺在草地上,薅些“扒地皮”软草,垫在衣上,小心翼翼把鸡蛋捡起来,一查,二十六个。娘哎,从记事起,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鸡蛋。七岁啦,还是五岁有病那次,奶奶煮过一个鸡蛋,仅仅一个,悄悄塞到我手里,那会儿,我一丁点一丁点剥着鸡蛋皮,舌头舔着白玉一样润润的蛋白,舍不得去咬。
我兜着鸡蛋回家,一路想着奶奶不知该咋高兴哩,说不定煮个鸡蛋奖励我哩,哼,说不定两个哩……
俺家喂了九只母鸡,是家里的“鸡屁股银行”,奶奶凭着卖鸡蛋,顾住一家人油盐火柴等日常开销。
一进院,一只白母鸡“咯咯嗒嗒”从鸡窝跳出,听见鸡子“讨食”,奶奶从做饭窑迈出门槛,右手提着大襟袄的前襟,里头兜着玉蜀黍,“咕咕咕”,奶奶边吆喝鸡子,边撒食儿,右撒一把,左撒一把,转着身子撒,玉蜀黍籽在地上蹦着滚着。白母鸡一扇翅膀,首当其冲,嘴不离地猛叨着,院东角正土里刨食的八只母鸡,一乍翅膀,战斗机群似的俯冲过来……
喂罢鸡,奶奶从鸡窝里捡出还带着余热的鸡蛋,在手里掂掂,灿烂地笑着。
“奶,您看。”我边炫耀着兜着的鸡蛋,边炫着“拾”鸡蛋的快乐。
奶奶把手里的那个鸡蛋放到一边,接过我递过去的那兜鸡蛋,摊在院地上。奶奶能从蛋壳的颜色程度、个头大小,于毫厘之差中判定自家母鸡中,哪个蛋是哪只鸡下的。当奶奶把这二十六个鸡蛋逐一审视后,断定这窝鸡蛋不是自家鸡“丢”的蛋,遂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家鸡丢的蛋?”
农村土话,自家喂的鸡,下蛋不下到自家鸡窝,下到别处的,叫“丢蛋”。
哈喇子流了三天,奶奶也没有煮一个鸡蛋奖我。反倒连着三天,老是立在沟边,瞅着枣树林那边儿……
第四天放学时,奶奶立在家门口,胳膊上(扌汇)着一个荆篮,里边盛着那二十六个鸡蛋。奶奶示意我往沟里看……
从枣树林走出一只雪花母鸡,一会儿扑楞扑楞翅膀,一会儿扬起白脖子红冠,“咯咯嗒嗒”欢叫着,沿着蚰蜒似的坡路往上走,后边跟着栗、黄、黑三只母鸡,蹒蹒跚珊往坡上来,上来坡,沿着俺家门口由东往西的村路,慢慢往西悠晃着。奶奶拽住我,悄悄尾随,眼瞅着四只鸡蹿进了桐花奶家,奶奶笑啦。
俺倆一进院,见桐花奶盘着脚坐在窑门口,戴着老花镜,脸前放着针线筐儿,手上戴着顶针儿正纳鞋帮儿呢。
一见俺俩进院,桐花奶慌忙搬凳子。奶奶递上荆篮,说明来意。
“噢——怪不得这四个‘吃货大半月没‘卧窝啦,俺想着‘缺八不缺腊,这都七月底了,母鸡该脱毛‘歇窝哩,谁知道丢蛋啦。”桐花奶笑得直掉眼泪。
俩老婆儿家长里短地说着闲话,忘了扎火,腾锅,熬汤了,直从夕阳散金说到星光灿烂。
回家的路上,我不解地问:“奶,咱拾得鸡蛋,凭啥给人家?再说,谁看见这是她家的鸡丢的蛋?!”
奶奶笑笑,左手提起大襟袄的前襟儿,擦擦眼,仰起脸,右手指着头上那片天,说:“它看见啦!”
“天有眼吗?”
“有,白天的日头儿,夜黑儿的星星,都是天的眼。”
好大一会儿,我回不过神,立定身,抬起脖子,瞪大眼,仰望着头上的星星,远处的,近处的……
那个夜晚过去六十三年啦,两万三千多个日走月迎,每天早晨,我都看看太阳;每个晚上,我都望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