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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诗”与“小康梦”:市民入乡过程中文化冲突与利益共享

2020-12-11陈凤兰豆晓恒

关键词:田园诗文创村庄

陈凤兰 豆晓恒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改革开放以来,在市场经济和现代化的冲击下,青壮年人口大量外流,传统的农村社会逐渐凋零,“空心化”“老龄化”现象十分严重。为了推动农村发展,2015年以来,党中央陆续出台《关于大力推进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见》《关于支持农民工等人员返乡创业的意见》等多项政策,对在城市务工、经商的人员返乡创业加以支持,以期实现新型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的协同发展。随着国家政策和社会资源不断向农村倾斜,农村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入乡创业。据国家发改委2018年发布的统计数据显示,2017年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员超过740万人。乡村外来人口的增加,带来了乡村社会空间的重构,其中蕴含着地理空间与人际互动的冲突。

一、问题的提出及相关研究回顾

当前学术界对国内人口流动的研究浩如烟海,其中大多数基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国内人口“乡—城流动”的事实,关注农村人口迁移到城市的发展与适应情况。在为数不多的对逆向迁移人口,即城市移民迁移到乡村的研究,关注的焦点主要是农村原籍农民工群体、农村知识青年返乡、农民工的离城返乡创业、就业和养老,以及农村知识青年大学生群体的“非转农”。在涉及城市居民移居农村的研究中,主要是对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逆城市化实践的再思考等,只有极少数的研究关注到近些年城市居民移居乡村的逆城市化实践。他们的观点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探讨城市移民迁移到乡村的原因,如张慧以云南大理村的城市中产阶层为例,探讨城市中产阶级逆城市化生活方式和移民原因;胡文雪对新村民在云南大墨雨村进行的朴门发展理念实践进行了阐释。二是探讨城市移民迁移到农村所产生的影响,如林亦平、魏艾认为“城归”人口在乡村振兴战略中起“补位”作用;金如委对乡村新移民地方感进行了研究;曹佳杰对乡村振兴过程中的村民、游客和文化创客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分析;谢琼对文化创客参与四川明月村的共建共治共享的发展经验做了分享;高瑜以临界空间为理论切入点对城市乡村新移民对云南大理的城市发展的贡献做了分析。这些研究大多是在谈论新村民对促进乡村社会发展的种种贡献,强调城市人口迁移农村对乡村社会发展带来的正面影响。

诚然,城市人口进入乡村地区进行创业、生活,是一种理想的乡村振兴模式,因为人口的增加意味着乡村有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可以推动乡村的发展。然而,从城市来到农村的“新村民”,与原本一直在乡村社区生活的“老村民”,在生活习惯、交往方式、文化素养等方面都有较大的差异。当原本泾渭分明的两个群体,在乡村振兴的国家战略下整合到一个比较紧密的共同空间中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对乡村振兴的实践会产生什么影响?已有的研究尚未涉及这一方面的探讨。关于空间理论的研究,列斐伏尔是集大成者,他的“空间学”理论深受马克思空间观的影响,他认为“社会空间是一种社会的产物”。他从社会空间的生产角度认为:“生产的社会关系是一种社会存在,空间的生产与社会的生产是统一的,社会空间生产的实质是建构符合人们需要的社会空间,其中充斥着各种矛盾和冲突。”该理论为本研究的分析提供了理论借鉴,即从社会空间的角度审视乡村振兴过程中所产生的空间冲突。

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对此现象进行讨论,主要研究问题有:来自城市的“新村民”为何入乡?“新村民”与“老村民”在空间共处的过程中产生了哪些冲突?为何会发生这种冲突?在未来乡村振兴的实践中,如何促进乡村外来人口与本地村民之间的融合?

本研究拟从空间冲突与空间共享的视角出发,以闽东地区文创特色村L村为个案,分析城市新移民入乡对农村社会空间的重构与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空间冲突,探索乡村振兴背景下“新村民”与“老村民”之间的空间共享模式,培育新的“乡村社会共同体”。

二、研究方法及个案介绍

本文研究资料来源于2019年7-8月在闽东L村的调研,主要采用深度访谈和参与观察收集资料,访谈和观察对象包括L村新村民、老村民、村庄管理者、村庄建设的设计者等。

同福建众多的宗族村落一样,L村是一个单姓宗族村,全村皆陈姓,明朝成化年间从外地迁入,至今已有500多年历史。村庄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小溪穿村而过,由于地处溪流的水源地,水质保护较好,村民在溪流上游取水饮用,溪水清澈见底,常见鱼儿在水中嬉戏游动,溪上铺设七座石桥,最早的石桥建于明朝年间。村庄原有明清时期古建筑120多栋。村里古民居为木质结构,修缮工艺较为考究,费用高昂,容易发生火灾,本村村民大多放弃修缮保护,或在村庄他处另盖新房,或在城里买房生活,原有1400多人的村庄仅剩常住人口不到200人。

2012年,L村所属的P县开始推动传统古村落的保护工作,2015年P县引进文化创意产业,作为该县的主导产业来抓。P县政府的设想是,发展文创可以为乡村带来源源不断的人流、物流、信息流、资金流,促进传统村落保护和活化利用。让一批古村落重新复活,成为城市人向往的美丽家园;让一批老屋变废为宝,化为咖啡屋、书吧、酒吧、美食吧及民宿等创新创业空间,更加宜居宜业宜游。在这种发展思路的影响下,2017年L村引进文化创意产业,依靠得天独厚的自然、历史、人文条件,L村在文化创意产业上起步晚但发展快,在产业发展方面取得较好的成绩,吸引100多个“新村民”常住L村。

三、“田园诗”:新村民入驻L村的动力

在人口的迁移流动中,“推拉”理论可以解释部分迁移的动因。美国社会学家莱文斯坦(E.G .Ravenstein)认为,人口迁移并非完全盲目无序流动,而是遵循一定的规律,即迁出地存在不利因素,而迁移目的地则有相应的吸引力。改革开放至今,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已经进行了40年,城市生活的喧哗、拥挤、快节奏是很多城市居民的困扰。相应地,农村生活方式的简单、自然、安静成为部分都市人的向往。在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下,L村所属的P县政府致力于打造“新型农村”,开发村落的古民居、自然风光,结合艺术创造行业从业人员的需求,积极吸引文化创意产业人员来乡村居住。L村被规划成一个具有“田园诗”想象的村庄,其主打的特色是“价格低廉”“环境优美”,适合艺术创造。

(一)P县政府的动员

为了引进文创产业人员进入L村建设“文创村”,P县政府积极介入,他们协助有意入村的文创产业人员租用L村老宅。来自“外地”的文创产业人员来到村内看老宅,通过村委会将中意的老宅长期租用,可以自主设计装修,在L村定居下来。除了修缮老屋,L村的公共道路、排水系统、停车场等基础设施都相继建成,美术馆、图书馆、展览馆、戏台、党校、学校等公共建筑陆续落成;咖啡馆、书店、酒吧、博物馆、音乐厅等文化休闲场所丰富多样……L村由一座“空心村”华丽转身,成为充满艺术气息的“文创村”。

从2017年至2019年8月,L村共引进“新村民”100多人,这些新村民的职业包括画家、诗人、作家、音乐家、导演等,他们大多是文艺工作者或者是热爱田园生活的创业者。关于新村民入住的租房机制,村支部C书记告诉笔者:“新村民先选择自己中意的老房子,然后告知村两委,再由村两委出面与老房子的主人进行协商,按照每平方米3元的价格,租期15年租给新村民。新村民可以按照自己的设计理念对房屋空间进行改造装修,形成自己的个人艺术空间,15年租期结束后新村民享有优先续租权。”笔者还从村书记处了解到,并不是所有城市人都可以在村庄承租房屋入驻,新村民的入驻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首先是新村民向村庄管理者提出入驻申请,村庄管理者对新村民进行考核,选择对村庄文创产业发展有贡献的人入驻,以此来营造村庄文创氛围。

在这些优惠政策的吸引以及政府工作人员的动员下,L村招来一批艺术工作者入驻,文化创意工作成果丰硕,先后得到国家级、省级多家主流媒体报道,成为闽东地区颇有名气的文创村,吸引众多游客慕名前来。

(二)文创产业的产业聚集效应

L村2017年引进文创,在文创发展设计者新村民L先生的带领下发展公益绘画教学。在公益绘画教学的吸引下,一些绘画爱好者慕名来到L村,在学习绘画的过程中对该村古朴的生活环境和乡村生活方式产生好感,并决定在村子里租房定居。为了吸引更多新村民,P县及L村的村委不再像早期那样严格审核申请者的身份,新村民不再局限于“文创产业者”的身份,而是拓展到相关行业从业者,如咖啡店经营者、酒馆经营者等。当然,这些人来这里经营,除了认为这里有利可图,也同样是来寻找“田园诗”的生活环境。

新村民B生活馆老板,女,56岁,南京人,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在一家企业做市场拓展,2017年辞掉城里的工作,带着大学毕业的儿子到L村定居,投资80万元改造古民居并创办了B生活馆。她告诉笔者:“我最初是来这边学画画的,来之后觉得这边的生活方式很独特,我喜欢这种安静、惬意的生活方式,不受外面的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

新村民S咖啡厅的老板,女,28岁,江西人,与丈夫一起辞掉城里的工作来到L村定居,创办了S咖啡馆和S书店。她说:“最初我是在另外一个村子学画画的,后来一次旅游的机会发现这里比较适合我,所以就辞掉工作,跟家人一起搬到这儿生活。”

H女士来自北京,2017年来L村游玩时,被这里的自然环境与人文气息吸引。当时恰逢L村正在实施文创兴村项目,她决定租一栋老村居加以改造,变成自己慢生活的栖息地。2018年春节,她定居这里,成了“新村民”。

新村民最初来到L村的的原因各有不同,如旅游、学画画、看望朋友、亦或创业等,但最终让他们选择在此定居、长期生活下来是因为L村拥有舒适的村庄环境、日渐浓厚的艺术气息以及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对比城市热闹、喧嚣的生活,这种安静、惬意的乡村空间成为他们追求的世外桃源。如新村民B生活馆老板说道:“我们新村民在不愁温饱的情况下,可以放下一些东西,去享受当下,享受这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这是一种新型的生活方式,是社会发展的一个必然的结果,以后城里人往农村跑是一个大的趋势,很多城里人生活厌倦了,就会往农村跑。”从访谈内容可以看出,诗意般田园生活是新村民在L村定居的重要原因。

(三)熟人社会网络关系的影响

新村民群体的入驻,增加了L村的曝光度,新村民通过朋友圈或其他个人社交平台分享L村的生活方式,在新村民熟人关系网络的影响之下,有越来越多的城市居民了解到这种生活方式,来L村体验生活并定居下来。

新村民H酒馆馆长Z先生,江西人,25岁,大专文化水平,毕业之后当了两年兵复员回家,2018年来此租房定居创办了H酒馆。他告诉笔者:“最初是因为我朋友也就是S书店的老板在这边,他叫我过来玩,我在他这里待了半个月之后就爱上了这里,决定在这里定居创业。”

S咖啡馆老板说道:“我妈妈今年来这边看我,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她也在筹划着到村子里租房定居,她说她比较喜欢这里的人,这里的人都比较简单,没有什么复杂的心理,我老家在城市,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有界限的,她觉得在这边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会觉得很舒适、很放松,是一种慢生活。”

从L村新村民的从业性质看,最早到来的是P县政府所引进的文创产业人员,其次是文创产业爱好者及相关产业人员,然后再通过熟人关系网络入驻L村。这些新村民在L村建构了一个新的社会空间,从事以文创为核心的相关产业,新村民由于彼此之间的业缘,逐渐成为L村的一个新群体。由于文创从业人员有限,L村的新村民职业逐渐多元化,经商人员逐渐增多。为了L村的发展,村庄管理者对此持支持态度,认为这有利于L村的发展。

外来人口的增多,推动了L村社会空间的转型和重构。L村从一个空心化、老龄化的村庄,转变成文创产业特色村,当地的古旧民宅也被改造成文创基地与旅游空间。在L村生活的群体,也从单一的原住老村民群体,转变为由老村民与来自外地的“新村民”两个群体。这两个群体在身份、职业、教育水平等方面存在差异,在日常互动中存在着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村民与老村民的矛盾也日益尖锐。

四、“入乡不随俗”:新老村民之间的文化冲突

新村民的到来,为L村带来了人气,村庄的商机也应运而生,一些外出经商务工的L村原籍村民(即老村民)返乡生活,加入创业队伍。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L村“新村民”与“老村民”的日常冲突逐渐显露出来。根据我们的参与观察与个案访谈,新老村民之间的冲突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商业发展带来的冲突

L村在文创产业上的发展速度很快,取得非常突出的成绩,2017年引进文创之前村庄仅有不到200个老年人,2019年7月村庄常住人口已经达到600多人,其中包括100多个新村民和因村庄发展而返乡创业的老村民200多人。村庄不定期举办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如个人画展、乡村音乐节或者乡村舞台剧,吸引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参加音乐节、旅游观光。村支书说道:“周末、节假日村庄里游客非常多,村庄200多个客房在节假日爆满,有些游客因为没有客房居住只能返回县城去住;村部隔壁的一家菜馆去年净利润50多万元,和老板以前在外面城市的收入基本持平。”从L村常住人口增长、游客数量增加和村民收入提升可以看出,村庄的建设成效非常突出,P县及基层干部对此很满意,认为新村民的入驻对村庄发展贡献很大,因此,在村庄的发展政策中,继续实行对新村民的优惠政策。然而,老村民对村庄地理空间的分配,却有不同的反应。

X餐馆的店主C先生(老村民),39岁,初中文化程度,17岁离开村子从事餐馆和香菇生意,因村庄发展文创产业,人气兴旺,他于2019年5月份回到村子创业,开了一家中餐馆。当问到“村庄收入和外面收入相比哪个会多一些”时,他告诉笔者:“差不多吧,但是在村子开店的同时,可以跟老人、小孩一起生活,可以照顾他们,家人感情更好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也明显进步。而且在村子可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不用租房,生活成本降低,压力变小了。”在表达了对村庄新生活的满意之后,他也向笔者抱怨:“我理解新村民喜欢清静的环境。但是L村现在游客多,晚上街上的行人比较多,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做餐馆的,晚上要招待客人,对面做民宿的新村民认为我们很吵。我这店还好,晚上10点就关门了,隔壁的烧烤店要到晚上11点才关门,对面的新村民有好几次出来跟我们吵架,说影响到她的休息,烧烤店油烟太大影响她的健康等等。此外,还有一个新村民直接向县里的领导投诉他房子对面的KTV晚上太吵,影响他的正常生活”。

在P县政府与村干部的规划中,L村的特色产业是文创业,外地人口进入L村,主要围绕这一产业进行创业。然而,文创产业进来了,游客来了,由此而衍生的大众餐饮、娱乐产业也随之发展起来。餐饮、娱乐店铺的增加,必然会打破L村的整洁与宁静,这似乎无法避免。

(二)日常生活方式冲突

在村庄的日常生活中,新、老村民由于文化素养、生活习惯不同,不时产生冲突。B生活馆的老板(新村民)告诉笔者:“我来这里是想逃离喧闹的城市,来体验安静舒适的田园生活的,但是本地老村民的一些行为让我很愤怒,他们无视我在家门口贴出的‘闲人勿进’警示牌,经常不打招呼就走进我家里瞎转悠。有一次还推开我的浴室门,当时我在淋浴。事后我指责对方,他竟然说‘我进来就怎么了,你在村子里开个店不让别人进来,开了它有什么用?’”老村民这种未经允许闯入新村民家里的行为对于常年生活在城市中的B生活馆老板来说,是不可理喻的。然而这却对常年生活在村落社会中的老村民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他们平日里就是将家里大门敞开,随时欢迎村里人到家里做客聊家常,这是村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新村民从城市中来,还没有适应这种乡村生活和农村人的互动方式,从而导致冲突的产生。

(三)村庄未来发展理念分歧

在访谈过程中当笔者问到“你对村庄未来发展的期待是什么样的”时,新老村民给出了不同的回答。首先,老村民对L村的商业发展充满了憧憬。

返乡创业老村民(38岁的返乡创业青年C先生)的观点:“我希望能把村庄建设成类似于城市里那种商业街,很多游客过来游玩,这样我就可以在街上开一家手工米粉店,让游客来品尝一下我们家祖传的手工米粉。现在这个手艺快要失传了,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创业,同时也能传承我家的祖传手艺。”

留守老村民(村庄里一位常年留守村庄的60岁老人)的观点:“我希望村子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多了热闹。自从年轻人开始到外面工作,我们的村子已经冷清很多年了。现在村庄热闹起来了,年轻人也回来了,人多了就能赚更多的钱,不用再跑到外地赚钱。村庄很多年轻人回来改装他们家的老房子准备做民宿,我过几个月也要把我的房子装修一下。”

然而,新村民却对村庄商业发展趋势产生了反感。H酒馆馆长:“我们新村民普遍比较担心这个村子未来会越来越商业化,如果村庄朝商业化发展就违背了新村民的初心,丧失L村特色。我们希望这里能成为一个舒适宜居的田园社区,而不是一个商业化气息浓厚的旅游村。如果村庄朝着商业化的方向发展,是对这个村庄的‘污染’,这种‘污染’不仅仅是一种噪音污染,更是一种文化污染。这会使L村失去那种安静闲适的‘田园诗’气质。”

新村民B生活馆老板的观点:“我觉得L村在变,变得不像我们刚来时的样子了,它慢慢地朝着商业化的方向在发展,这样的商业化不是我们新村民想要的,如果太商业化我们新村民可能会走。L村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成绩,是因为我们新村民这个群体营造的文化吸引游客过来参观体验,如果新村民走了,没有了这种艺术文化氛围,游客也不会来。这里会成为一个衰败的旅游村,繁华热闹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

以上访谈可以看出新老村民对村庄未来的发展理念存在明显的差异。老村民看到当前村庄的商机,筹划开商店、做餐馆、建民宿,希望把村庄建设成繁华热闹的商业旅游村,并通过经济收益吸引本村外出人口回流。而新村民却认为村庄应该保持非商业化的、安静的古村落的状态,满足他们逃离喧闹都市、寻找平静安宁的生活空间的需求,如果村庄发展得太商业化,过多游客来此旅游,会打破村庄平静,打扰新村民对安静环境的追求,新村民便会离开,寻找更加适合他们的栖息地。如此这般,L村将会失去村庄发展的根本动力,变成一个没有特色的旅游村。

L村在文创发展起来之前,是一个以血缘、地缘关系为核心的传统农村社会空间。在L村文创产业发展过程中,来自城市和其他地区的文创产业人员和游客等不断入驻,引发了内部社会关系的变化,打破了L村原有社会空间秩序。首先,文创产业人员、游客等群体之间以业缘为主的新型熟人关系网络逐渐在L村形成并不断拓展,且该业缘关系有共同的文化基础,即相似的价值观,形成了“新村民文化”。与老村民相比,新村民具有经济优势、文化优越感,自认为比较“高雅”,且有P县政府的政策支持,与老村民相比,他们具有社会心理优势。而L村老村民多为留守老人、妇女和儿童,以务农为主,整体受教育水平较低,即使有返乡的老村民,与新村民相比,在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也存在很大差异。在L村,老村民主要经营烧烤、餐馆、KTV等传统娱乐餐饮,与定位相对文艺的“文创村”相比,比较“俗气”。

在日常互动中,新村民和老村民因无法跨越和解决生活经历、价值观和文化差异的障碍,造成L村当地“新村民”与“老村民”之间的互斥和隔离。

五、“小康梦”:老村民的诉求需要关注

从以上现象可以看到,L村的新老村民在地理空间、日常互动、村庄发展等方面存在矛盾,其原因分析如下。

(一)城乡异质空间交往逻辑差异

L村新村民的入驻不仅仅是简单的从城市到农村居住空间的位置转移,同时也是新村民在城市场域中所形成的城市惯习的跨空间转移。不同的社会空间通过不同的刺激程度和交往频率而形成不同的心理和气质,塑造不同的人格特质。城市是一个高度异质性的、孤立的、有机的陌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利益为导向,多为一次性博弈,城市中的人以工商业为主,面对的是一批批或许一生中只能见过一次面的人,业务往来所需的秩序和信用体系是靠着一套完善的法律制度来保障的。而农村是一个同质性的、团结的、信任感较强的熟人社会,人际交往是以关系为导向的,注重人与人之间的面子,是非一次性博弈的。乡村社会中的人是靠礼俗交往,维系着乡村中人们之间关系的礼俗道德和法律不同,它有着明显的差异性和地域性,它所维持着的秩序状况呈“差序格局”。L村是一个典型的熟人社会,宗族村落中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高度重合,村民之间相互熟悉,村民在日常的生产生活中是经常互动的、相互熟识的,因此彼此之间相互信任并形成稳定的预期,保持融洽的村民关系。新村民到L村之后,虽然生活空间发生了变化,但思维中还是遵循着城市生活中的人际交往方式和价值理念,因较大的文化距离,对乡村社会的交往技巧不甚了解,容易产生冲突,影响村庄和谐人际关系的构建,破坏村庄的人际信任网络,降低新村民在村庄的稳定发展预期。

(二)村庄社会权力的转移

在新村民到来之前,L村村落社会关系结构主要是由以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为纽带的村落熟人社会关系构成,老村民因其血缘和地缘关系而联结成利益共同体,形成共同的利益目标,以村委会和村支部为首的村两委行政管理正式权力和以宗族长者为首的宗族组织非正式权力构成村庄的权力主体,通过村两委和宗族长者的共谋来推动村庄的建设和发展,维护村庄老村民群体的共同利益。

上级政府,包括省、市、县级政府,为了打造特色乡村,在政策与资源方面明显地向新村民倾斜,新村民在L村的发展受到上级政府的优待,他们的到来改变了村落社会关系结构的同时改变了村庄的权力结构,新村民因对诗意田园生活的热爱而聚集L村,这是业缘关系网络凝聚力的体现。新村民凭借其经济、文化优势,以及自身所具有的社会资本和资源链接能力,能够通过动员政府和社会力量参与L村的建设,影响村庄的建设和发展方向,掌握村庄发展的主导权。而现有村两委和宗族长者年龄较大,文化水平不高,治理能力低下,获取资源能力不足,难以较好地推动村庄的发展,在村庄的发展规划中,失去话语权,从村庄权力主体沦为配角,逐渐失去对村庄的控制权。

(三)村庄发展机会不均

P县政府的思路是文创特色引领地区发展,成立由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担任总指挥的传统村落文化创意产业项目指挥部,构建县、乡、村三级联动保障的工作格局。指挥部每年安排一笔专项款作为文创引导资金,并整合其他相关资金优先保障试点村落文创项目和配套项目实施,出台《P县促进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的实施意见》,对引进的文创专家、到乡村驻创的外来人才、返乡创业人才、投资乡村文创项目人才给予补助。发挥文创专家“磁吸效应”,根据人群分化特征,有选择地吸引城市优秀文创人才集聚,到乡村认租修缮房屋,定居生活,创业发展,构建具有相同特质的新型乡村社区。创新老屋流转机制,建立以村级组织为中介平台,流转老屋和土地的机制,避免出现哄抬租金、权益纠纷等无序现象,让外来人才安心做事。建立“新村民出资、驻创专家设计、村委会代为建设”的运作模式,解决租赁人在项目设计、购买材料、找人施工等方面的麻烦,让人才省心做事。

新村民入驻L村,虽然租赁的是老村民的房子,却与老村民无深层次的互动。他们的房屋租赁是直接与地方政府互动而实现的,跟老村民互动较少。并且,为了留住引进的外来村民,P县从政策制定到空间分配,都给予新村民优待。

返乡创业青年C先生告诉笔者:“我做手工米粉的工具设备都已经准备好了,打算在我家门前的地里建一个房子作为店铺。但是村里文创发展起来了,L老师(村庄文创发展设计者)不让我们随便乱建,说村庄有整体的规划。我们返乡创业青年回来,村里(村两委)和L老师只是在口头上说‘很好呀,回来更好呀’,但是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们只重视那些城市来的新村民。我们在自己家的土地上建房子还受到阻拦,而且村庄的建设主要集中在溪流沿岸和街边,对我们这些远离溪流和街道的老村民来说是不公平的。”C先生认为,与新村民相比,地方政府在商业空间的分配与建设方面存在着机会不均衡的现象,新村民获得更好的地理位置。

如C先生所说, L村的村落空间被一条横向的马路和纵向的小溪分割成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四个部分,村庄的文创发展主要集中在东北、东南和村庄的马路、溪流沿岸,但是村庄老村民的主体部分主要集中在西北和西南两处(如图1所示),这两处的村民居住在村庄靠里面的位置,不适合经商,由此产生不公平感。经商空间位置的冲突,让“老村民”在L村的发展中产生了“相对剥夺感”。

图1 L村村貌

此外,新、老村民还有一些矛盾,如新村民对村里老人的广场舞很反感。村庄X书记向笔者说道:“新村民是比较反感本村老年妇女晚上跳广场舞,认为她们太吵,而且还把这个问题投诉到县里,甚至有新村民说‘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跟老年人沟通时,老年人说‘他们(新村民)来我们村子之前,我们晚上跳广场舞跳的好好的,凭什么他们一来我们就不能跳了’?”生活方式的空间重合带来的冲突,层出不穷。

(四)空间发展期待不同造成认同分歧

新村民的入驻以及村庄游客、返乡人员的增加,给L村带来了商业性的消费空间和本土化的田园空间在地理空间上的重叠,在村庄未来发展方向上呈现出“田园诗”和“小康梦”的双重面向,新、老村民因各自不同的价值理念、目标取向和生活方式对不同的空间形态产生认同差异。

首先,从老村民的角度来看,一方面,新村民的到来使村庄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图景,其中尤以商品化的发展潜力十足。新村民通过对村庄的再造重构,使L村从一个单一的农业生产空间转变为商业消费空间,古民居被商品化出租给新村民改造成商业性的艺术空间,村庄也商品化为游客的观赏景观。老村民在这一商品化的过程中获益颇丰,对村庄的商业化前景产生向往。另一方面,老村民对都市中繁华的街道、发达的商品贸易、便捷的城市交通和完善的基础设施产生向往。结合自身在村庄发展过程中所获得的经济收益,老村民普遍希望将L村建设成都市化的商业旅游区,挖掘更多的商业空间,从中获取更多的经济收益,达到收益最大化的目的,以实现他们期待中的“小康梦”。

其次,从新村民的角度来看,L村的新村民以文创产业人员及其熟人朋友为主,艺术创造需要安静的创作空间,即使L村要发展旅游,按照“新村民”的设想,也必须围绕文创行业展开,发展书吧、咖啡馆、酒馆等商业模式。而“老村民”对村庄的长远发展缺乏规划,只希望能尽快在目前比较旺盛的人气中获取商机,他们不善于经营文创相关产业,只能经营烧烤店等传统餐饮,以实现短期的经济利益。这种思路与新村民产生冲突,“破坏”L村本身所营造的“田园诗”生活图景。

六、小结与讨论

在乡村振兴背景下,随着“特色小镇”“美丽乡村”等乡村发展模式的探索,从城市迁移到农村的人口将越来越多,如何在城市人口流入的情况下寻找乡村发展模式的平衡,让乡村外来人与本地村民共同获得村庄发展的成果,减少空间冲突,实现村庄空间共享,在未来的乡村振兴研究中应该进行持续的观察与探索。

本文基于社会空间理论,以闽东L村为例,对从城市来到农村创业、生活的“新村民”与村庄原住的“老村民”的空间冲突进行了分析。村庄社会空间是由村庄社会关系所建构的,新老村民之间的关系样态决定了村庄社会空间的关系。首先,面对这种客观存在的冲突,地方政府和文创发展设计者需要注意协调新老村民之间的利益关系,在满足新村民获得地方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同时,需要照顾到老村民群体的相关利益,在保护村庄生态景观、满足新村民安静舒适生活追求的同时,为老村民划分出更多的商业化发展空间。其次,地方政府还需要完善政策扶持体系,除了设立专项资金聘请文创专家和引进文创人才进村之外,还要照顾到返乡创业青年的政策支持和财政补贴,扩大政策覆盖面,吸引更多的青年人才回流。再次,发展乡村的同时还要顾及老村民群体作为村庄主人的身份,给予老村民更多的尊重,在涉及村庄未来发展方面更多地听取老村民的建议,减少老村民的相对剥夺感。在新老村民之间培育村庄共同体观念,增强新老村民的村落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新村民的“田园诗”与老村民的“小康梦”两种发展模式中间寻求一种平衡,达到村落空间共享的理想化状态,将村庄打造成新老村民和谐相处的新型乡村共享社区,培育新的“乡村情感共同体”,共同促进乡村的振兴与发展,使新、老村民共同获益,实现“共商、共建、共享”美丽乡村。

注释:

[1] 国家发改委:《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2017年度报告》,2018年4月19日。

[2] 保 虎:《农民工“逆城市化”现状与反思》,《当代经济管理》2018年第6期。

[3] 沈 东:《当代农民工逆城市化的实践与反思》,《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6年第2期。

[4] 沈 东:《由城入乡:逆城市化的本土实践与理论重构》,《人口与社会》2018年第2期。

[5] 刘友富、李向平 《“逆城市化”还是 “伪逆城市化”——反思大学生、农民工 “离城返乡”兼与沈东商榷》,《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6期。

[6] 刘友富、李向平 《离城返乡, 强化还是弱化城乡二元体制?——对沈东“逆城市化”研究的反思》,《社会科学文摘》2017年第7期。

[7] 保 虎、王 舫:《“非转农”我国大学生户口迁移“逆城市化”反思》,《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3期。

[8] 沈 东、张方旭:《从“农转非”到“非转农”——大学生逆城市化流动的个案研究》,《社会科学文摘》2017年第7期。

[9] 李仙冰:《论城市化视野下的“非转农”》,《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

[10] 汤水清、陈 宁:《20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市下乡青年的婚姻问题及解决》,《江西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

[11] 胡献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动员结构变迁考察》,《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9期。

[12] 张方旭:《下乡与返城中知青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基于对西安19名知青的访谈》,《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9期。

[13] 梁志全:《上山下乡:20世纪席卷全国的青年运动——知青对农村岁月的感性认知和理性思考》,《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10期。

[14] 沈 东:《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再研究:一个逆城市化视角》,《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9期。

[15] 张 慧:《中产阶层逆城镇化生活方式研究——以大理现象为例》,《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8年第2期。

[16] 胡文雪、朱润云等:《“近”自然与“敬”自然——朴门永续发展理念在云南大墨雨村的乡村建设实践与讨论》,《云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17] 林亦平、魏 艾:《“城归”人口在乡村振兴战略中的“补位”探究》,《农业经济问题》2018年第4期。

[18] 金如委、宫宝利:《“乡村新移民”地方感研究——基于浙江省的实证调查》,《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19] 曹加杰:《“三客共融”乡村振兴建设规划的新途径——以湖北省襄阳市黄集镇乡村振兴规划为例》,《艺术百家》2018年第6期。

[20] 谢 琼、贾 琛 《共治 共建 共享——四川省成都市浦江县明月村发展模式探讨》,《社会治理》2019年第2期。

[21] 高 瑜:《临界空间的转变——云南大理古城的个案研究》,《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4期。

[22][23] 林聚任、申丛丛:《后现代理论与社会空间理论的耦合与创新》,《社会学评论》2019年第5期。

[24] 李明欢:《20世纪西方国际移民理论》,《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

[25] 彭大鹏、吴 毅:《单向度的农村》,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页。

[26]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 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5-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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