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 纳博科夫英文诗选

姜山译

图/王琼辉

修复

一想到任何傻瓜能随手撕破

时间与空间的网格。

噢，黑暗里的窗！一想到

每一个大脑紧挨着没哪个大脑

能承受的莫名欢乐，

除非大的意外缺席——

如正在演练轻功

你悟出了，出于无意

——独自一人，

在明亮的屋中——

体重不过如影，你腾空而起。

小女带泪哭醒：

她梦见自己的床

被拖入一片暗影

在那儿所有恐怖深藏

可，其实，那不过是黎明。

我认识一位

诗人能一刀不断地给

威廉·退尔或金色画中画削皮

神奇地揭示，

转动在指尖上的一枚

雪球。于是我要捅漏

剥开，翻遍，探究

所有物质，你看到的全部，

天际线与最悲伤的树，

无法解说的整个地球，

去发掘真实而热烈之核

正如旧图片师傅所做

当抹去远处一扇门或

沾满煤烟的窗帘，他们修复了

一幅蓝色景观的珍宝。

模特颂

模特，我追你

每期杂志一个广告不落，

从草地上枯叶飘飞

到风送来红叶，

从你百合一样洁白的腋窝

到你蝴蝶般的睫毛儿，

迷人又让人怜，

憨气却时髦。

或身着及膝袜、花格裙

玉立似某个寓言符号

脚分开朝外，形似踏板

——双手叉腰。

在效颦春日

与樱树的草坪上，

临着花瓶和矮墙，

处女正练习箭术。

芭蕾舞女，黑纱蒙面，

倚着雪花石膏护墙。

“谁——有人问——

能压上‘星星’与‘灾星’①的韵？”

谁能想象黑鸟

是一只小火鸟的底片？

有没有倒放的唱片，

把“报偿”念成“尿布”②？

谁能娶一位模特？

为抹掉过去，弄假成真，生儿育女

从过期《假象》杂志里

把你的身形抠出？

注： ①原文为 “star” （星星）、“disaster” （灾难）。 ②原文为“repaid”（偿还）与“diaper” （尿布），反着拼写diaper正好是repaid。

流放

碰巧是一位法语诗人，他

瘦削、夹着书，脸上花白粗胡子茬；

到哪儿都能偶遇

经过明亮的校园，常春藤覆盖的墙壁。

让他抓狂的风（这让人想起雨果一行不错的诗句），

不停在校园培育的杨树防水蜡皮上

吹出蓝色的洞，沙沙声将湿滑的树影丢在脚底

佳丽妙龄，满眼秀腿，当她们骑车而过

他的肩膀，他的腋窝，他的心，两册

厚书正弄疼他的侧体。

魏尔伦也曾是一名教员。在英伦

某地。伟大的波德莱尔呢？一人在他的比利时地狱？

这株常春藤像聋子的眼睛。

来，树叶，举出一个以“Y”③

开头的国名；比如， “遗忘”或“别离”。

如此沉于幽思，他半梦半醒地留意着

正在偷听的自己，当身体后撤，融进阳光打碎的阴翳。

末节：林中可怜的椅子，有只四脚朝天

半没入渠底的淤泥，不能动弹

当其它椅子齐聚在林间空地。

注：③原文中这里是“F”，下句中“遗忘”英文为“forget”，“永离”为“farewell”，均是以“F”开头的词。

俄罗斯之歌

我梦到简单温柔的事物：

月下的路与叮咚的钟。

啊，赶车少年沉郁的歌声，

悲伤将美倾注；

注满，继而消弭在暗月里……

歌者叹气，随后满月轻轻

把颤抖的、未完的曲子

交回到他口中。

远方大地，山冈和平原，

我梦中得见，当夜漫长——

记忆再次交还

遗落多年的歌声的轻唱。

蒲公英

草坪上月色替换日光

割草机甘心手下留情，

耄耋佝偻之处，垂髫蹲坐

起身时两手星绒。

梦

“就要来了，而且越快

越好。”我半昏的灵魂说——

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身在

刺目的月面上，从咆哮着的

洞口里，一个单腿孩子嚎叫

大笑着蹦出，一蹦一蹦，朝

一根带血的失措的骨头蹦去，

一条独自走开的四肢。

或是遮窗帘卷起

将黑暗拍在脸上；

当我拾起并把睡眠之书

枕在头下，找到此处，

我看见他从烟尘中

一瘸一拐走回，重返燃烧的洞

他那三面墙的家——那个孩子

抱着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新玩具。

雨

床啊晃个没完

在树摇手示意的夜晚

疾雨噼噼

啪啪——洋铁玩具的短蹄

踩着看不到头的屋脊，

踏入往昔。

雨的坐骑走在老路

滑倒放慢重又加速

穿过纠缠的年日；

却永不能抵达

昔时尽头最后的低洼

太阳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