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世俗性,对他理想的坚持是个帮助
2020-12-10张锐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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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建于汉武帝开通西域道路、设置河西四郡时的玉门关,是汉代重要的军事关隘和丝路交通要道。图为2019年9月的玉门关景区。
北京人艺原创历史 剧《司 马 迁》(2015)中,冯远征饰演司马迁(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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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和班固正如林黛玉和薛宝钗,司马迁很多东西不是算计之后写的,而是被感情驱动之后写出来的。班固好像达到了一个高度,很多东西的写法,分寸拿捏得特别好,给人感觉又是很自然很真诚的。
司马迁的墓位于陕西省韩城市南乡芝川镇南的一处高岗上,作家刘勃没有前往拜谒的想法。写作《司马迁的记忆之野》时,他查阅相关资料,发现当地流传着许多“稀奇古怪不靠谱的传说”。
司马迁本人对家乡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微妙——一直到53岁写《报任安书》时,他仍然悲哀于来自家乡的非议:“仆以口语遭遇此祸,重为乡党戮笑。”
《司马迁的记忆之野》是刘勃“历史三部曲”的终章,前两部《失败者的春秋》和《战国歧途》写的是新旧历史时代的更替。新书则通过司马迁和《史记》的视角透视汉武帝的时代。
此书源于刘勃2018年8月发表在《南方周末·评论版》的文章《汉武帝时代对后世中国的意义》,2019年11月,撰写司马迁小传的时候,刘勃再次燃起了描述这段历史的欲望。
“像汉武帝这么一个被高度关注的人物,这样一个被反复研究的时代,其实已经有相当成型的说法。我干脆回到司马迁的角度,从一个历史当事人的感受来写一些事情。”2020年11月28日,刘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元封元年(前110年),36岁的司马迁受他父亲老太史令司马谈的遗命,于黄河和洛水之间立志完成自孔子《春秋》成书四百多年来最伟大的史书。
二十多岁时,司马迁曾壮游天下,感受“大一统”的盛世社会下躁动不安、雄心勃勃的氛围,年岁愈长后,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场斗争、财政不堪、战争创伤……行至晚年,他愈发感受到帝国的盛世余晖,似乎无法面对这个陌生的时代。
据说,汉武帝读到司马迁所写传记后,“怒而削去之”。而《史记·孝武本纪》记载汉武帝重用方士,迷信鬼神,却对其文治武功所述甚少,由此引发后世关于司马迁书写立场的讨论。
与《史记》记载他人清晰的命运轨迹不同,司马迁的人生以未知的结局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刘勃想起《史记·赵世家》中记载的程婴的故事,该故事似乎能表明司马迁的心迹——程婴于赵氏孤儿,正如司马迁于《史记》。
令刘勃好奇的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写了这样一部书。
“他认为汉武帝时代已经开始衰败”
南方周末:司马迁看到了汉武帝时代的另一面——残酷的官场斗争、激进的经济政策、战争的戕害等,那个时代却被视为盛世,它对民众的意义何在?
刘勃:普通民众的生活幸福,从来不是古代衡量“盛世”的重要指标。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盛世,汉武盛世也好,开元盛世也罢,还有清代的康乾盛世,共性还是挺突出的。国家强大,人口众多,涌现了一批极富活力和创造性的人才(康乾差一些),这就是“盛世”了。但对于老百姓来说可能都不是很好。某种意义上说,盛世是皇帝在对社会承受力做极限测试。皇帝能够感到自己拥有了这么多资源,可以做些事情,当然他主观上肯定也不希望把社会搞崩掉,所以他会不断地测试,自己究竟能把社会资源调动到什么程度。
作为老百姓来说,可能盛世之前的那一个阶段,舒适度会相对高一点,比如文景时代相对于汉武帝时期,人们的幸福感可能要强一些。
当然我觉得这个问题是这样,石器时代以来,不光是中国,从全世界范围看,古代普通人的生活一直就没有多大改善,好则达到温饱线,坏则跌破生存线,在此之间波动而已。有些人会把这种现象认为是“中国文化的弊端”,实际上全世界都是这样。直到受惠于工业革命,人类文明的成果才终于让普通人可以享受到。在此之前,所谓社会发展,人口增长,当权者可以享受更多的东西,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好处真的是非常少的。
南方周末:司马迁似乎不喜欢汉武帝时代的一些人和政策,他的立场和态度是怎样的?
刘勃:对于一些当时开拓盛世的人,司马迁的主观评价可能是比较低的。司马迁的笔应该是有一种魔力的,他对一些人评价未必高,但是落笔又把这些人写得很有力量感。所以在他那里,个人情感立场和书写立场有时是不一致的,我觉得这也是司马迁最了不起最动人的地方。
某种意义上说,司马迁笔下所记载的东西比他评价的东西更重要。
南方周末:那司马迁笔下记录的历史,是否流露出司马迁本人对盛世王朝的某种担忧?
刘勃:司马迁对盛世的定义和后世流行的概念不大一样,他倒是更关注民生的,因此他认为汉武帝时代已经是一个开始衰败的时代,他在书里面写到“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而汉朝人对王朝更替也是有一个非常肯定的答案的,根据“五德终始说”或者“三统说”,他们就是认为每一个朝代都一定会亡,改朝换代一定会发生,根据什么规律改朝换代他们可能吵得天翻地覆。
但是汉朝跟之前的朝代不一样。夏商周都不存在所谓“大一统”,它们控制的疆域号称广大,其实是松散的,这种松散某种意义上也会带来一个好处,就是抗压性反而会更强一点。正因如此,尽管夏商周的纪年是不清楚的,但每个朝代都挺长,比秦以后的历朝历代都要长。由于它们的体制与汉朝不同,所以它们能够提供给汉朝的借鉴意义也就比较少。
汉承秦制,秦的体制当然和汉朝关系密切,但二世而亡的秦又太短了,秦的灭亡给刘邦提供了镜鉴,但到汉武帝时代,参考价值也不大了。
南方周末:你在书里提到,尽管司马迁不喜欢一些人,但有时候也会借助他们的话语力量,这似乎不太符合司马迁的一贯形象?
刘勃:我觉得他是很复杂的,不能拿单一的标准去定义。尽管司马迁不喜欢一些道德败坏的官员,但是司马迁还是配合做了很多总结性的工作。比如,他在搞各种“自古以来”,为国家向外开拓做合法性论证。搞到最后,除了西域,其他所有人都成了黄帝的后代。还有制定太初历,他那么鄙视公孙卿,但还是跟人家合作,弄了这么一个项目。我觉得身上的世俗性,有时候对理想的坚持反而是一个帮助。世俗性的一面可能意味着弹性和柔韧性,那就不太那么容易折断破碎。
“历史评价和日常评价是两回事”
南方周末:司马迁壮游天下的时候,看到社会骚动的情绪,也看到大量人才要去长安,如何分析他的态度?
刘勃:尽管大多数普通人是痛苦的,但是会有一些优秀的普通人,在那个时代得到机会,这也是我与有些人观点不太一样的地方。他们觉得那个时代出现的种种境况,仅仅是汉武帝个人的野心导致的,然后上升到批判专制皇权的角度。我未必反对这个角度,但我还是可以从《史记》中感受到,有很多的普通人,热切地期待着那个时代,拥抱着那个时代。尽管他们占总人口的比例可能非常有限,但他们是社会里最有活力的部分,是所谓创造性的少数人。文景时代仍然是恢复期,国内恢复到一定程度后,这种情绪就起来了。对于司马迁来说,如果他一辈子生活在文景那样一个相对平静的时代,他会更喜欢那个时代,但很多东西他也就写不出来了。
南方周末:汉武帝任用了很多品德一般、赌徒式的官员,推行激进的国家政策,这与当时西汉的强盛有必然关系吗?
刘勃:站在两千多年后看,身在庐山之外,我们是占便宜的,很容易对人和事做一个全局的把握。
我觉得历史评价和日常评价是两回事。如果我们看到身边一些道德很卑劣的人做一些很卑鄙的事情,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我们对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有好感的。拉开距离后,也许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才华横溢做出了重大贡献,那他就是伟大的,不必因为私德去否定他。
如果给文学史上的作家打分,把道德卑劣的作家都赶出去,那么文学史起码要损失大半;如果给科学史上的科学家打分,以后拒绝使用道德卑劣的科学家的发现与发明,那么我们的日常生活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政治史从某些角度看也是差不多的道理,那些赌徒式的官员道德是否卑劣和他们对后世的影响,并不那么容易一概而论。
汉武帝时代确实有空前绝后的味道,那个时代是真的不知道国家努力的边界在哪里。比如,后来的王朝很清楚,控制住新疆地区,帕米尔山再往西就不要管了,因为中央王朝的国力是达不到的。但是汉武帝时代的人是不知道的,大家都觉得反正我再冒一冒,也许就成了。
所以,那个时代能看到各种很疯狂的社会实验,一些政策一旦推出后会很可怕,后世王朝的经验显然丰富得多。那个时代就是青春期,年轻人作,也作得起。另外也真的是底子好,作成这样竟然也扛过去了。
有些朋友把汉武帝时代的政策设想为一种精心设计的以打击社会力量为目的的系统工程。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拿结果去倒推动机,固然夸大了皇权的邪恶,却也高估了皇权的智商。
南方周末:汉武帝时代为何会出现如此多的酷吏?
刘勃:汉武帝时代,必须很疯狂地汲取社会资源,如果按规矩,很多政策是推不下去的。酷吏们喜欢玩弄律法,但以此把他们当做尊重法律依法办事的人,这也是一个误解。酷吏能够不惜一切地把社会资源掠夺上来,有些人比较清廉,掠夺的东西都交给国家;也有一些人该交给国家的也交,自己也截留很多。汉武帝对这个区别可能没有那么介意。
汉朝的官僚系统运作时间长了,会有一种懈怠感,皇帝要想改变,肯定只有靠酷吏来打破局面。
老实说,司马迁所隶属的传统的士大夫阶层肯定是酷吏优先打击的对象。但是,现在有一些人愿意假设酷吏只伤害士大夫而不伤害别人,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有伤害士大夫也伤害老百姓的时候,也有不伤害士大夫只伤害老百姓的时候。高明的皇帝基本上也知道,酷吏能用,但是用了一定时间就不能再用了。
另一个就看国家是否愿意折腾。酷吏跟国家政策“有为”还是“无为”有很大关系,越“有为”酷吏就越多。到了汉代后期比较“无为”的状态,特别和谐,官员之间基本上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下转第20版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陕西渭南韩城司马迁祠。ICphoto ❘图
陕西渭南的司马迁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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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晖老师很早就提过“尺蠖效应”。当酷吏多的时候,民众是被国家盘剥的,但是当酷吏少了的时代,那些全部的阶级压在上面,老百姓也不见得好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是特别实在的一句话。
南方周末:当整个社会都处于狂热状态,精英的理想和欲望都可以得到实现的时候,司马迁从来没有陷入过这种狂热吗?
刘勃:司马迁对于政策的看法是另外一回事,他也有自己狂热的领域,他的狂热就是要写史书。后世还有谁敢说写一部史书是以继承孔子自居的?谁会像司马迁一样,说我写历史的时候,谁够格立本纪,谁不够格,由我说了算。项羽没当过天子,但在《史记》里就是入了本纪;汉惠帝是天子,但他在位时的事情写在吕后的本纪里,这种事情后来谁干得出来?这是司马迁的狂热。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忌讳地写”
南方周末:谈司马迁的观点的时候,你常常会以“正统史学家”班固作对照,比如谈到游侠时,司马迁会做人格上的好坏区分,但是班固却以政治制度选择作为判断标尺,这体现了两种历史书写怎样的不同?
刘勃:司马迁把他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如实地写下来。我觉得作为一个时局中人,这种处理是比较自然的,我们不能假设司马迁的书写总是那么理性和有目的性。而且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官僚体系刚刚诞生,很多规则不可能有那么的内化为指导人的行动准则。
要说看问题的政治高度,班固可能比司马迁强得多。他就特别清楚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每个事儿能说到哪一步。
南方周末:理想的历史书写应该是怎样的?
刘勃:司马迁和班固正如林黛玉和薛宝钗,司马迁很多东西不是算计之后写的,而是被感情驱动之后写出来的。班固好像达到了一个高度,很多东西的写法,分寸拿捏得特别好,给人感觉又是很自然很真诚的。
我觉得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两个人各自完成叙事的一部分。而实际上这两个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后世两千多年再也没有司马迁,也没有班固了。
南方周末:司马迁的立场一直比较独立,比如评价卫青霍去病不受世人尊重、张骞的行为无意义等,司马迁的书写没有受到朝廷的约束吗?
刘勃:我觉得汉武帝还是很欣赏那些任性的人。他是一个很善于发掘人才的皇帝,因为他也会觉得那种唯唯诺诺、一切照规矩办事的人是不行的,是没劲的,不能指望他们去解决问题。
汉武帝确实提拔了很多任性的官员,当然官员们究竟能任性到哪一步,这个尺度是没有办法估计的。汉武帝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今天官员任性了,是生气把他干掉,还是重重嘉奖。历史材料太少了,我们也只是推测,司马迁当时敢那么大声地为李陵辩护,是因为汉武帝还是蛮宠着他的,不然的话他不敢那么任性。
南方周末:司马迁哪些能写,哪些不能写? 书写正史时他是如何做平衡的?
刘勃:司马迁以孔子为例,“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就是说年代久远的事情好写,现在的身边的事情不好写。
但实际上他的写作刚好相反,往往是古老的事情写得很简单,他写得最投入、最详细的还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一段,也就是说他好像理智上知道这个事情不能多写,但还是憋不住。
当然他不是傻乎乎舍得一身剐什么都没有忌讳地写,比如汉武帝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的事情,他写得很简单,后来班固补充了很多材料。
在没有太明确的官方标准的时候,人物复杂度是与作者的心智有关的;等到规则标准形成之后,就是由规则决定的。
司马迁的时代,外在的规矩很少,尤其是不可能像后来那么细密,而且在司马迁的时代,竹简传播很不方便,《史记》写出来,读到的人数不会很多。事实上,他自己也说这本书要“藏诸名山,传之其人”。很可能他心目中的读者不是身边的人,李陵事件之前可能写个东西还给周围的人看一下,越到后来越觉得这部书不是给身边人看,而是留给以后的人看。
南方周末:司马迁从一个满腔抱负的青年到戴罪写史的史官,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刘勃:年轻人比较有理想,但不太清楚理想的代价,后来黑暗惨烈的事情看得越来越多,他倒不是丧失理想,而是需要给理想升级。这对于把高尚的道德当幌子的人来说,反而显得不理想了。
司马迁有一个标准和标杆就是孔子,孔子作《春秋》就是要对历史人物作出评价,而且这个历史评价比你眼前的世俗成败重要得多。甚至后来有这么一种说法,历史是中国人的信仰。在西方,对你最终的评价是当你临死的时候,你在上帝面前是怎么样。而在中国则是你最终留在史书当中是什么样子,这个就是最后的审判。
司马迁作为一个历史的书写者,他确实把自己摆在一个非常高的位置。我前面也提到过,他的理性判断和他的写作效果往往是两回事,他个人的判断是有的,但是写出来的东西可能要比他的判断复杂得多。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可能也要感谢他,如果说只是留下他的判断的话,可能相对而言就干巴巴的了。
我书的附录里边有一段,即使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说,作为文学家的司马迁可能都比作为史学家的司马迁更重要。当然不是说他的判断不高明,但是,我觉得他呈现出来的东西更有价值、更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