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桥
2020-12-10刘海红
夏日,正午的阳光把河滩那些虫呀、蛙呀的脾气都捋得顺顺的,它们钻地的钻地,跳河的跳河,或者藏到那些无精打采的草丛下边。
长贵浑身燥热。他来到汾河僻静处,脱光,毫无顾忌的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水面漂起淡黑色的水花。待水花被水流裹挟着而去,他鱼一样跃到水面,光不溜秋躲到附近的一眼桥下歇息。
一眼桥严格地说不算桥,它是山坡褶皱的低洼处出现的一道桃形石门。每年汛期来临,山上的积水会钻过这里。长贵遛河滩时,于杂草丛生处发现了它,给它取名“一眼桥”,并欣喜地叫来连成,一起分享。
“嗯,有点儿意思。”连成说。
远处,汾河两岸的麦田已经泛黄,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中。麦穗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波又一波的金色。再过一两周,这里也该收割了。长贵斜靠着桥身,望着桥外的世界。家乡的麦季来得稍早一些。此刻,人们一定在地里挥汗吧。长贵恍若回到了故乡的麦场上。
长贵眼里的故乡,大概只有麦场了。母亲生他那年,得“拉地风”死了。庄上女人生孩子只能在草地上,赶上天冷临产,是要到阎王殿走几圈儿的。母亲撇下了他。长贵的父亲做些小买卖。树上的、地里的杏呀,酸枣呀,豆角呀,再搭上些针头线脑、锅碗瓢勺,货郎一样四处云游。长贵七岁那年,他便再也没回来。长贵如一株麦苗,风打雨淋地生长着。谁家有口多余的饭,吱他一声,也支他去干些地里的活儿。生生把长贵练成了地把式。
年轻时最疯狂的一次,他一夜为别人抢收过五亩地。庄上人说,这操作赛过牲口,还有更粗野的人说长贵就是牲口托转的。长贵急红了脸说是连成让干的。大家哄笑说你傻呀,连成让你干就干,连成让你吃屎你吃不?长贵也不恼,只笑笑,便不吭声了。背过身,自言自语,也吃过你家的饭,我要吃屎,也能糊到你的嘴。这样叽叽歪歪的一念叨,心里便舒服多了。長贵照旧和连成耍,人们照旧说,长贵便偷偷的耍,他谁也不敢得罪。原本,长贵的生活轨迹像毛驴拉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牙祭。可巧碰上大旱,不光是庄上,方圆百里庄稼连年欠收。人们都想法子出去找活路。长贵跟在连成屁股后边,下山西讨生活去了。
长贵和连成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俩人好似乾坤图上的阴阳鱼,是互补型的。走到哪儿,连成凭着巧嘴总能在人群中显露出来。长贵则似麦田里那株多余的闲草。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长贵有他的优势,比如出力的事儿一个顶仨。那次抢收庄稼就是圆连成扯出去的谎,差点儿累死。打那以后,连成对长贵格外好起来。他高声说道:“你以后跟着我,指定吃不了亏!”
长贵可不敢大声应承,怕别人听到,又是一通畜生话。只一个劲儿暗自点头。其实长贵有时琢磨,那些畜生话里也有人味。只是不跟连成耍,其它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实人就是别人嘴里的一块儿肉,谁都想啃、想掐。况且连成也不错,这不,填不饱肚子的时候,他带着长贵投奔山西的表叔了。
“哥,你还有个表叔,真好。”
长贵挑着俩人的行李,行走在空旷的大山里。
“好什么好?被人贩子七拐八拐的卖在山西煤窑给人当儿了。”连成一脸不屑。“要是你,你给当不?”连成打趣长贵。
“当!”长贵毫不犹豫。对长贵来说,什么儿呀、爷爷、孙子的,都一个样,有口饭吃比啥都强。
虽是如此,长贵和连成在路上已有些悔意。比起故乡的一马平川,这一路的环境实在恶劣,坑沟洼壑比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多。可他俩没力气再拐回去了。
这个煤窑在河峪村。
到达河峪村的时候,他俩饿得只剩一口气。表叔专门支了口大锅,结结实实喂了他们顿饱饭。那顿饭比任何精神抚慰管用一百倍,把一路上所有的劳顿、憋屈都甩到了茅房。他俩一致认为吃饱饭的地方便是故乡,这句话的潜在意思是“有奶便是娘”。
河峪村在一个山圪里,很不搭眼的地方。沾了老天赏赐的黑煤、白水的光,这两样滋润着煤窑工人和河峪村人的肚子。河峪村人很少以挖煤谋生,当地人有个观念,庄稼地里再苦再累,大不了出力流汗,要不了命。去那背离“阳气”朝不保夕的地底下讨生活,肚子还没闹到那个份儿。但村里人看煤黑子挣钱,也眼气呢。他们想着法儿挣工人们的钱。
煤窑上大都是苦寒地来的人,睡大通铺,吃大锅饭,生活极其乏味。河峪村的人便在不远处搭棚子、起火,想法儿把粗粮细做。譬如卖些当地的黏糕、凉皮、腌豆子或简单的炒菜等,再配些自酿的粮食酒。工人嘴寡了,三五成群坐在棚子下,也不舍得多要,一盘咸菜,一个土豆丝,酒局就铺开了。吆五喝六地说些荤话,喊两嗓子,喝沉了,回去睡觉,调剂这呆板的生活。他们的钱都攒着,留着回家探亲。有不合群的,嫌弃到处都是脚臭味的大通铺,或者七高八低、声调各异的鼾睡声,便去租河峪村的农家小屋。费用当然高些,但图个清静。如果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碰巧运气好,还可以借租房的机会交桃花运,当上门女婿呢。
长贵和连成第一次从平原走入大山,操着方言,仿佛闯入另一个世界。多亏有个表叔,但表叔的能力只够把他俩安排到窑上,有个留处,以后就看各自的造化了。当然,有熟人引荐,多少会有熟人效应,加上都是外乡人,早来一天晚到一天的事,也不觉得生分。
他俩被分到井下掘进队。
“啥叫掘进队?”连成问。
“敢死队!”工友撂出一句话。
长贵此时穿好窑衣,头上顶着的“一只眼”把他领向黑漆漆的巷道中。煤层厚厚地压下来,行进途中,工作面的空间越来越窄。长贵刚开始弯着腰,慢慢地弯曲双膝,后来跪在地下。工友们到此便不再前进,但告诉长贵还可以半躺着探路。长贵匍匐下身子,连成则用头灯照着长贵。连续几个班下来,被视为禁区的三号煤工作面贯通。收工,连成扒到工头处饶舌那个场景。恨不得把长贵的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长贵当然不知道,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工作和命都是连成给的,出把子力气算啥。
井上井下日子交替,时间久了,时空上会黑白颠倒,认知也会颠倒黑白,事情则是不清不白了。比如靠嘴远比靠力气运气好,且容易走捷径。连成早跟棚子下的工友称兄道弟了,这是他的强项。又因整天扒在工头耳边“耳鬓厮磨”,很快被提拔为组长。也就是说,他成了长贵的顶头上司。连成那天出了彩,招待大家吃饭喝酒之后,找到一眼桥的长贵仍喜形于色。
他拍拍长贵的背:“兄弟,好好干,以后给我当副手。”
长贵的头摇得像风中的叶子。他习惯听别人指挥,让别人做主。他骨子里的那份懦弱,以及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衬托一切。
“豆芽菜上不了桌面!”
连成连说带瞥长贵一眼。但是心里,也许正偷着乐。长贵某种程度为他的前程铺了路,让了道呢。那天,他专门和长贵去汾河边洗澡。在一眼桥下休息时,他问长贵,心里就没有什么寻思的事吗?
这是俩人在一起,连成最贴己的一次询问。况且连成还有上司这层身份,这让长贵异常激动。怎能没有期盼的事?只是他觉得不配。他是尘埃里的人,怎么配有奢望?可上司的关切非同小可,总不能让这番美意落了地。他犹豫再三,最后把那个捂在心底、最羞于启齿的渴望说出来。他涨红了脸,搓着黑手说想学宝生那样租房子。连成突然意识到,长贵也想找女人了。
连成是不甘寂寞的人。刚到煤窑不久,他便把十几公里外的镇上蹚熟了。工资一发,他急不可待去了“暗窑子”。他怂恿长贵一同去,长贵躲在大通铺装睡。几次三番后,连成一直认为长贵生理有问题。恰巧那段时间,一个叫宝生的成了河峪村上门女婿,这是打彩碰运的稀罕事,大家起哄说都要去租房子。长贵的心思打这儿来的。连成盯着长贵的红脸,点拨他买些礼品托表叔,看有没有交桃花运的机会。
河峪村巴掌来大,被窝里的事也瞒不了多久。以表叔的阅历,村里几条沟、几道坎、几只狗他都门儿清,更别说每家每户的情况了。他知道长贵木讷的性情,很快匹配了一个有儿的小寡妇。不用租房,直接入赘就行。黄花大闺女谁找长贵?长贵也不恼,点头哈腰的给表叔点了根烟,小心地嘟囔了句俗语:寡妇门前是非多。
表叔不悦,河峪沟的女子眼高着呢。
村东头老贾头七十多岁,有个闺女,叫贾香。贾香身材矮胖,长相还算可以,就是腿有点儿跛。父女俩相依为命。老贾头一把年纪还要忙农事,体力日渐不济。贾香则洗衣、做饭、喂鸡、喂鸭的顺带去镇上买日常用品。家里正需要像长贵这样的有把子力气的男人。贾香把房租抬得高高的,长贵犹豫再三,若再回绝,会驳了表叔的好意,便咬牙租住到这里。
好歹也是个机会。长贵表现得格外勤快。他虽然说不出好听的话,但眼里有活儿。下井回来,他不急于吃饭,把劈砍的柴火垛得整整齐齐;又得空把木犁、耙、耧修葺一新,隔天便去了趟老贾头的地里,拿出当年整五亩地的劲头,把庄稼整饬得妥妥帖帖。老贾头只是冷眼隔窗看。后来长贵去汾河边弄了些泥石,把年久失修的房顶、猪圈、鸡鸭舍侍弄加固;又修了个炭池,不间断捎些炭回来。老贾头开始走到院里,招呼长贵。贾香面无表情,除了做饭,好歹不理不问。一天,长贵扛回辆自行车。这一招果然有效,贾香那天破天荒给长贵递了块擦汗毛巾。隔天,开始小锅小灶给长贵做饭了。
大概两三个月的光景,就在长贵快弹尽粮绝的时候,老贾头托表叔说媒了。
期盼已久的幸福终于降临。长贵倒显得措手不及,他从院中出来,一路狂奔到一眼桥。他喘着气,憋着劲,不敢发声。直到桥底,他才打开喉咙,用胸腔发出震耳的喊声。那声音竟带着哭腔,惊着了周围的蛙呀,虫的。
这边连成一刻没闲着。他不像长贵就那点儿小心思。自打当了组长,他的野心像沾了水的干馒头,一点点膨胀。他把钱用在“刀刃上”。除了棚子底下,还有镇上,他想方设法围着工头吃喝玩转。阿谀奉承也好,巧舌如簧也罢。总之,普通人是不能跟他走在一起了。后来记不清在哪顿酒局,他认识了窑主。这下,连成如获至宝,仿佛他的人生将要开挂。他使出浑身解数,除了钱,还有舌头。
三寸不烂之舌的底气,皆因有了长贵这张“王牌”。
不服气?用产量说话!连成的眼神和口气是得意的。自从把长贵安排到三号煤工作面,连成带的这个组,是别人无可企及的。连成拿此大作文章,他甚至跑到窑主跟前拍胸脯许诺,不出奇迹,就不叫“敢死队”。那神情,仿佛井下能升起一轮红太阳,一如当年他吹出的五亩地的牛。此时连成忘乎所以,直接越矩,大有取代工头之势。前提是把夸下的“奇迹”变成黑黢黢的煤面子。
这些显然得主要依赖长贵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傻蛋。婚礼那天,连成亲自拿着贺礼去给长贵贺喜。自打长贵住到河峪村,他第一次登长贵的门。长贵见他,得仰起脖子。
连成背着手,从院中走到房里,又从房中踱到院外。长贵、贾香全程陪着。连成伸出一只手,又从手里伸出一根指头,小鸡叨米似的夸贾香:“怎么看上长贵的?这小子有福了。”又拍着胸脯:“有什么困难尽管提,长贵的事就是我的事。”听上去尽显上司的做派。贾香近乎崇拜地看着他。
任务越来越重。长贵常念叨说,是头驴也转不动了。
贾香撇嘴:“转不动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贾香知道长贵只是说说。即使是真的,那又怎样,让女人去养大老爷们儿吗?说实话,她打心眼里看不上长贵,就像狗尾巴草看不起其它的草。她觉得自己是朵花。尤其上次连成来时那抹蜜的嘴,让她越发觉得,她这朵花不该插在长贵这块牛粪上。
那天,长贵疲惫极了。他顶着头上的“眼”踉跄入井。脚底像踩着棉花,他好想睡一觉,就像在一眼桥那样,地为铺,天为盖,无牵无挂,无所顾忌地睡一觉。迷糊中,他看到麦田的金光波凌波凌的,家乡的人们拿着镰刀,追赶着这些光……突然,窑底深处传来沉闷的响声,三号煤工作面由远及近迅速垮塌下来。紧接着,七长八短的奔跑声、喊叫声乱成一片。长贵睡着了,他被盖了半个被子。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把他抬到井口时,连成也铁青着脸赶到。他瞟着奄奄一息的长贵,抛出一句:“比死人多出一口气!”
长贵还算命大。在煤层坍塌的一瞬,他被工友快速挪动了一下,这一挪救了他的命,但他的腿部受到重创。撕开裤腿,白森森的骨头被黑炭和鲜血涂抹得一塌糊涂。那么好的劳力就这样废了。工友们惋惜着,背地里大骂连成缺德玩意儿,畜牲不如!
摊上这么大的事,贾香能不着急?她是长贵锅里吃饭、炕上睡觉的女人。贾香在院里哭天喊地,骂着:“死人长贵,咋不去死呢?”骂毕,该吃吃,该喝喝,也不见她去寻长贵。倒是有人见她找过连成,为工伤赔款的事。连成自出此事故,仕途就此打住。
手术的前一天,长贵托人捎话让贾香来签字。但来的人是老贾头。
老贾头不会写字,颤颤巍巍摁下鲜红的指印,并啰里啰嗦替贾香做些解释。大意是贾香为了赔款的事,正托连成去找表叔。
“赔款比命还重要?”
长贵闭着眼睛,含混不清地嗫嚅出一句。
窑上还算仁义,长贵的伤没被耽搁,但额外补偿一分钱没有。他们还想追究长贵的责任,上班打瞌睡,有命活是阎王爷大意了。也就是说,贾香前前后后白忙活一气。那会儿,长贵已在康复期。他死而复生后,又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渴望。他开始规划出院后的计划,他甚至想拄着拐在一眼桥附近开荒种地,也能维持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
长贵的事一度占据了河峪沟村民的话头,在差不多咀嚼得索然无味时,长贵回来了。
这天一大早,河峪村传出一阵刺耳的敲打声。那门,发出阵阵哀嚎。长贵拄着拐,喘着粗气,站在贾香的门口。村民纷纷出来,有的帮忙搀扶,有的则是来看戏。
院门始终紧闭,院里死一般沉寂。
有人小声猜测,长贵应是发现了连成和贾香的丑事,也许俩人正在里边酣然入梦呢。
長贵隐约听到了什么,他脸上没有了悲伤和愤怒,只剩麻木。他拄着拐,穿过众人,一个人消失在村口。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一眼桥附近。
那年,汛期来临,几十年不遇的洪水发疯似的从山上倾斜下来。冲垮了一眼桥,把这里夷为平地。
刘海红: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山西省介休市作家协会理事,介休汾矿小小说沙龙秘书长。有作品发表于《阳光》《小说林》《中华文学》《微型小说月报》等杂志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