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 那校 那人
2020-12-10黄维舟
黄维舟
那年,她18岁,中师毕业,分配到一个偏僻的山村小学。
那山,是典型的江南丘陵,高高低低,连绵起伏。山沟里散落着许多小村庄,青砖黑瓦,静穆地伫立着。村庄的前后,分布着一些平整的田地,农民稀稀疏疏散布在田垄间,除草、收割。山间多水塘,或长形的或椭圆形的,蓄满了水。山路交错相通,从田畈间的灰白色小路一直通到小山丘的山脊。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的小路,宛如一条条细麻绳,最终,在山顶的小学校这儿打个结。
那学校,是真的小!
校舍倒是砖瓦房,红砖红瓦,颜色有些暗淡,估摸有些年头了。一共五个教室,一个年级一个班。校舍顶头那间包着走廊的屋子是教师办公室,隔着两个教室和另外三个教室之间有一间窄窄的小宿舍。教室的前面有一块大场子,平时是学生撒欢的“运动场”,周末是住在附近的村民的晒场。
教师不多,连校长在内也才八个人。老师的年龄都很大,大多能做她的长辈。一个个都很淳朴,眉眼间有的是善良和温和。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清早起来都是要做一番农事的,常常在上课铃声响后,还有人两腿带泥急匆匆地跑进办公室,拿起书本,再匆匆走进教室。
学生也是附近的农家子弟,有些就是那些老师的子女、亲戚或是邻居。他们的穿着都不甚周正,甚至有些破旧。他们读书是很好商量的,真正能认真坐在板凳上好好听讲的不多。老师上课也随意,课堂管理不很严,教室里常常响起快活的笑声。
她的“加盟”很是让这些乡村教师兴奋。这么多年,从没有年轻的、从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老师来过。校长“委任”她为学校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负责每天的学生做早操;还请漆匠把走廊上白色墙壁刷出两块黑板,让她出板报。她的住处就安排在教室中间的那间宿舍里,小小的宿舍隔成两半,里面有一张简单的竹床,一个办公桌,一把椅子。外间有一座乡村烧木柴的土灶,锅盏齐全,只是柴草需要自己到山间耙。
于是,她的从教生涯就在这既新奇又沮丧的心境中开始了。
早晨,她被孩子们簇拥着到教室,在一片“乒乒乓乓”摆放板凳声后,她让孩子们打开书,带他们读书。乡村的孩子从没有好好读过书,只晓得捧着书本、昂着头、扯着嗓子叫,教室里宛如一个混乱的乐队,演奏着各种声部的乐曲。她的声量太小,根本无法控制孩子们憋了一晚上的读书热情。她只好倾听,在教室里来回地走,她走到哪儿,那里的读书声就更大。
等他们嘶吼累了,渐渐停歇下来,她便让他们静下来,读书给他们听。她让他们拿出铅笔,随着她的朗诵在字句间划停顿、在字的下面点重音、在句子末尾标上扬线和下划线,然后,她再让他们轻声地读,慢慢地读,整齐地读。待学生读熟了,她就给他们分析课文,像讲故事一样把美好的文意、漂亮的词语、精致的写法,一一告诉孩子们。课文讲解完之后,她再教他们读课文,教他们怎么把声音放轻柔些,怎么让声音随着词句的意思婉转,怎么把作者的感情用自己的声音表现出来。
山里娃的聪明大多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见到。他们带她到山中树林里去,教她辨别各种各样的树。那些树名,有的她知道,有的闻所未闻。孩子们帮她掰树丫上的枯枝,帮她摞枯黄晒干的落叶。他们摘形状各异的野果吃,也请她吃。晚上入睡的时候,白天的事情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她忽地想出了一个主意。
再到课堂上时,她请孩子们讲述树林里的故事。一开始,讲述是支离破碎的、毫无头绪的,她教他们怎么按照一个线索去说,把话说连贯;有时候,讲述是干巴巴的、半天都无法把所见所闻说明白,她教他们怎么遣词造句、怎么用比喻、怎么去描写;还有时,讲述者只是生硬地叙述,没有自己的体会,她不急,她会问那孩子,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慢慢地把孩子的情感激发出来。说出来的故事很容易会忘记的,她说:你们写吧,把刚才说的话真实地写在日记本上。孩子们都有些迫不及待,拿出纸笔“沙沙”地写着自己的童话。当她收起那些日记本,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阅读这些真挚的文字时,她会用心点评,用饱含真情的语言和孩子们谈心。
写作,似乎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成了孩子们的习惯。在那些简陋的日记本里,少有华丽的辞藻、虚假的编造、苍白的情感,那些字词如同晶莹浑圆的露珠,散发着青草味儿,映射出一颗颗单纯朴实的心灵。
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地过着,原以为过个三年五载,她会像候鸟一样飞出乡村,飞向南方温暖的城市,却不曾想她忘记了时光,岁月也挽留了她。孩子们像流星一样,一个个划过她的心空,帶着她的爱和期许,走出偏僻的山村。只有她,奉献出青春、热情和爱心,一辈子没有走出这所山村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