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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古村落

2020-12-10吕仁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僧村子

吕仁杰

老僧口

一个渡口,一个老僧,产生了村子的名字,一直沿袭至今。

不知老僧口村落里暗藏着多少秘密,这是神秘的词语,当任何事物没有被考据或思辨的时候,人们总是在寻找它的神秘所在之处。正如从渡口进入老僧口村,又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那个时代交通不发达,需要渡船,老僧一年四季在这条河上摆渡,他是村子里活着的字典,更是神秘的人物。

夕阳下的渡口,似一条纽带通向清河,在光照下绵绵延长,两岸郁郁郁葱葱的枝叶一直覆盖向远方,老僧滑动竹篙,用力撑向水底,木船动了,向对岸驶去。人们乘船,不仅是出行,也是交流最近的新闻,传播小道消息,诉说家长里短的地方,它是连接生活的中转站。如果,村子近几天有什么事情发生,起个大早,坐船到对岸去,发红帖、白帖,传达给对岸的亲人。

由此,渡口变成公共场所,各种信息从这里传出来,村子里的悲欢离合通过老木船带到千家万户,它联系着村民们,也联系着社会。因此,渡口和老僧曾经在村子里非常重要。

当我再次来到村子时,没有看到老僧,也没有看到渡口,老僧口成为传说,至于老僧叫什么名字,村民们都不知道,但是当年村子离不开渡口,也离不开老僧。

老僧和渡口是村庄的总称。我知道,渡口在村子里是人们敬重的地方,有时候坐在岸边的老人聊起村子过去,他们回忆起年轻人不关心的话题。渡人最了解这个村子,人们至今还时常讲起当年村子曾经的辉煌。社会进步了,人们反而忘记了过去。岁月改变很多,其实,船流淌在时间里,变成村子里的文化符号存在着。

老僧用竹篙撑起船,来往于河两岸,乘船的人可能会给一文钱,也可能是一吊钱,日复一日,老僧用攒下的积蓄为村子修路和建学校。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历史上,没有一个僧人和他那样,有为民修路、建校的大胸怀。

老僧是这条河的历史,也是村庄的历史。

我试图对老僧口村进行全面考察,从摆渡到建校,他是怎样与村庄联系在一起的?

当年的渡口成为传说,变成今天的石桥,人们匆匆忙忙在桥上行走,桥成为过往的工具。桥与船让我产生遐想,一个是木质,另一个是石质,它们形状不一,质地不同,情感和历史自然也不同。

随着时代发展,村庄发生变化,不仅是老一代离去,新一代人的到来,是工具发生变化,从根本上发生改变。

相比之下,只有老人坐在大槐树下念叨起渡口,以回忆的方式,再现老僧摆渡的画面,因此,老僧、渡口,是实的,也是虚的,那份虚,是历史的留白,也是怀念。

公元686年,那个春天的早上,天空中飘来一片白色的祥云,它们堆积在一起,如同一朵绽放的百合花。很多年后,人们还在诉说这朵盛大的百合,它是一片祥云,与时光相近,在时间的进程中,充满意外与奇迹。

空中显出一条神龙,张牙舞爪,一路向西消失在云雾里。洛阳宫城如同秘密,装进铜制的匣子。匣子共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窍,以受表疏,只进不出,这是武则天专用的铜匦,用于检举和让百姓倾诉心中不平。

武则天的手每一次伸向格子,发生的事情不同,命运也不一样,每一层格子纸上的文字或是吉祥,或是暴力,那只是表象,在一定程度上表达出设立铜匦意义的重要性。

那一年,匣子第四个口,收到一纸表疏,当上官婉儿解开半袋,卷轴上的文字缓缓展开,一个重大的事件展现在武则天眼前,山东历城县老僧口村卧着一条巨龙,如果不将巨龙拦腰斩断,恐怕大周将天下不保。武则天的手不觉地动了一下,沉思半天,她感觉到巨龙的力量腾空飞起。上官婉儿读完文字,武则天心中为之一惊,突然想到,在龙的主导下,几乎可以改变一代帝王的命运,这里面是否有什么暗示或者预兆。遥想当年,袁天罡看她长着龙一样的眼睛、凤凰般的脖子,富贵至极,预测她有朝一日登基为帝。

事实表明,事情发生之前显露出来的迹象,成为今天的事实。一个人内心无论怎样强大,都无法对抗自然的世界。

三月乍暖还寒,牡丹含苞待放,层层花瓣包裹着洛阳城。武则天立即召见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与家人诀别,惶惶恐恐跪在铜匦前。老僧口村地势南高北低,中间大街宛如龙的脊背,村子背依清河,龙又喜水,若不将其斩断,恐怕会兴云降雨,坏我大周。武则天听了他一番陈述,决定采纳他的意见,下令,在村子中央,由东向西开凿一条人工河。河将龙脊拦腰斩断,分成两截,变成断龙。为了把这条即将腾飞的龙彻底镇住,朝廷在龙头和龙尾的位置,建造团圆殿和玉皇宫。

村民回忆,大殿房顶上覆盖着黄绿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金色的光。进入里面,殿内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堪称人间仙境。每逢初一、十五,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前来焚香祭拜,祈求风调雨顺。空气中凝固着香的味道,甚至附近的鸟都不会飞过来。

虽然武则天将巨龙斩断,但村子的重要性和特殊性,无法改变。它给村庄增添更多的历史,证明老僧口村的意义。一切都会变成过眼烟云,唯历史的传说将会永存。

从此,老僧口村多了一条河流。那时,河没有名字,后来赵匡胤曾在这条河上还粮而过,它因此得名赵王河。

八月,荷花开了,小清河红艳艳的,荷叶铺向远方。也许是我对老僧口村的历史产生兴趣,引诱我前往。经过一小时车程,抵达老僧口村,我没有遇见武则天,也没有看见被斩断的巨龙。眼前是一条干枯的河流,两岸的大树簇拥在一起,覆盖住赵王河曾有的神秘。

赵王河橋长三十余米,每块石头由斜纹构成,拱形桥洞从河底端至桥顶部由十层石头砌成,桥上新修的护栏与桥身成鲜明对比。桥中间刻龙头,我注视着石桥上的每一块石头,寻找历史的踪迹。沿着陡坡往下走,站在桥下,可以看到桥孔对面枝繁叶茂,这是我一次看到赵王河的全貌,泥土和石块的堆积早已没有往日的壮观。

在桥头上雕龙,我第一次见到,正因是宋太祖赵匡胤走过的桥,它便不再是普通的桥。民间认为对有雕刻龙的物件进行保护,属于应尽的职责。我走到桥下时,鞋里灌满泥土,当我的手指触摸石壁上的龙头,每一条纹路都清晰可见,额头上伸出两只龙角,眼睛放出光芒,我轻触着凹凸的每个地方,感受时间中产生的速度。阳光下,我看见当年的石匠,用铁锤和刻刀轻轻敲击石块,每一处细纹连接起匠人的情感,形成一个时代的背影。匠人通过自己的触觉,感知龙的存在,人们在桥头上雕龙,是让后人知道赵匡胤曾来过村庄,它象征着慈善、力量、丰收和变化,从中感悟出历史的意义。

赵匡胤经过陈桥事变登上皇位,建立北宋,自登基起,他总是想,自己被诸位将领拥立为帝,若有一天他们另拥新君,将如何保住大宋,他为之失眠,总认为卧床以外都是人家的地盘。他决定加强中央集权,利用战争创造统一。为长期驻防北方要地,加大对契丹的防御,把运输粮草作为重中之重,粮草是军队的力量,它是宋朝的特种兵,肩负着胜利的使命。

当年赵匡胤路过老僧口村,只留下石桥是唯一的见证人。我来到村子,正是晌午,八月的阳光显得有些毒辣,这个时间不是收获的季节,我想看到当年河水在桥下流过的痕迹,看到伴着士兵摇橹的呼喊声、橹和水的摩擦声,浩浩荡荡的运粮队,向远处走去。

我向天空望去,耀眼的阳光,让我感受当年的情景。木船上飘扬的宋字,是运粮兵心中的战旗,他们个个都是弓箭手,为确保粮草运往重要军事基地,又有多少个不眠的日日夜夜。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我不是来欣赏一座残留的石桥,而是在残败中,重构消失的历史。

赵王河,听到它的名字,就会想到宋太祖赵匡胤运粮路上的景象。

老僧口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台邑。这不是一般的名字,邑,城市,是诸侯国。清代历城地图上显示,台县在白云湖西。村子东靠白云湖,湖內野生白莲肉嫩肥美,荷花莲藕水天相接,也是宋代词人李清照常去的地方。《续山东考古录》载:“台县故城在东北八十许里。”刚到村子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它在历史上罕见的位置,如此看来,十八条大街的背后,却有一番故事。

春秋时期,齐国丞相晏子喜欢穿粗糙的布衣,吃粗糙的粮食和仅以盐调味的蔬菜。左右侍从将此事告诉了齐景公,景公把老僧口作为食邑封赏给他,让晏子享受靠封邑租税生活。晏子却说:“过去我们先君太公受封到营丘,受封的土地有五百里,算是大国。从太公受到君王之身,已经有数十个国君了,假若,只要能有取悦君王的人,都因此取得食邑,到齐国来求取土地的人,早已没有栖身的地方了。我听说,臣子有德则增加俸禄,无德退回。哪有父亲为儿子取得封邑,而败坏国君政治的呢?”齐景公把最好的诸侯国封给他,晏子却不接受。一代丞相,放弃世禄封地。由此可以判断,老僧口名不虚传,它覆盖古代的城市,不是需要挖地三尺,从土里才能挖掘出的地下“侯国”。

可见它的地理优势和当时的繁华。

汉高祖六年,戴野立下赫赫战功,刘邦封东郡都尉戴野为台侯,从此改台县改为台侯国。他是台国第一任主人,率军驻守东郡。戴野带领人们产丝、制丝,做出锦衣玉缎,通过赵王河运往各个诸侯国。也就是说,村子在2000多年前,已是历史上的风水宝地。

如村民的描述,每逢大雨,滔滔的流水顺着滚龙大街,如龙珠般由南向北滚滚而去,水翻滚有浪,甚为壮观。人们把这条脊背大街称为滚龙街。村子的侧影像睡熟的巨龙,头部、眼睛、龙须以及尾巴都相当逼真。在滚龙街南头有两眼古井,东西对称,恰在龙头两侧,村民把这里称为龙眼。继续往南走,有九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路,在龙口处汇合,叫九龙口。从高处往下看,九条道路仿佛是巨龙的胡须,有的弯曲,有的翘起。夏日,路两侧长满野草,那叫龙须草,用来煮水,可以清热解毒。

我端详许久,看了又看,那真是一条巨龙吗?如此,龙头冲南,龙尾朝北,巨龙摆出即将出水腾空的架势,一条河让巨龙长睡不醒。我心中暗自称奇,这样的选址,显然是为了一个著名的传说。

我走到村子中央,站在赵王河桥上,一条河隔开空间,河南岸是老南村,河北岸是老北村,老南和老北的村民沿着河分布在两侧。一头狮子进入我的视线,它头部失去棱角,被时间抚摸得光滑,眼睛和牙齿依然流露出它的威猛。狮子被砌入地上,老北村赵大爷说,狮子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当年狮子被外村人偷走,本村路过男子发现,便揣到怀里,抱回千年狮子。村民们商量,把狮子用水泥砌到地上,可以留住这个老物件。从此,狮子和大地缝合在一起,它感受当年的情景,看着村子发生过的人与事,鲜活地存在历史中。我抚摸狮子,它似乎发出尖厉的声音。

老僧口村是一部史书,奠定千年的历史,从村子的曲线来看,这座村庄显然比一个传说更神秘。是的,村庄是一代代人口述史,它超越文字记载。

我看过一张老照片,河上有来往的船只,船舱里满载的货物以及人们忙碌的表情。我无法描绘出这儿的地形,在地势起伏之间,产生一条河流,四周是散落的村庄,灰房子白房子,聚集成村落。人们习惯性叫赵王河,它是历史上重要的交通要道。古代唯一的交通,显然是水路。船借着水势,顺流而下,在码头人们方便交换物品,由此也给村子带来富有。

老僧口村在济南东北方向,距离市区约四十公里。我无法想象,这么偏僻的村庄,竟藏着一座城堡。据老人讲,村子曾有九条大街、十八个巷子、七十二条胡同,都是沿着滚龙大街分布,条条街巷相通,经纬有序。仅说七十二条胡同,足以证明老僧口村历史上的繁华。我从村子西头走到东头,用了半个小时,村子似乎比当年七十二条胡同还要大。顶着烈日的阳光,带着村子里的故事,我回到家中,翻开2007年济南出版社出版的历城县志,手绘的地图是我与不同时代对话的机会,“老僧口”三个字印在顶端,这是济南方位的最北面,每一个街道和门楣上都带有不同的地位。

县志记载:金代属老僧口镇。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属巨冶(野)河路。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属东北乡。民国十三年(1924年)属老僧口乡。老僧口村原名老僧渡口,自后唐清泰二年建镇,金代沿置至今,元代曾用名“老仓口”。

“仓”又通“沧”,古老的地方,我仿佛能看到深绿色的河水一直流向远方,沧浪的清水,可以洗我的帽缨,可以洗我的双脚。正因这一条河水,让老僧口村人有信念和追求,终有一天会乘风破浪,远渡沧海。

赵王河从村中穿过,把老南村和老北村连接在一起,老僧一辈子摆渡,看着两岸的村落,时而捕到跳上老船的鱼,时而看到被风吹起的浪。一个外乡人,在平淡中,履行自己生命的意义,却从来没有放弃对村庄的贡献,老僧圆寂后,村子里的人们为了纪念他,改村子叫老僧口村。

我不知道老僧在船上住了多久,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村落仍在,和一千年以前那样,在弯曲的河道上,与河水一起均匀地呼吸。

从老仓口到老僧口,一个字通过水面,由此岸到达彼岸,连接起最近的距离。

它是村子里最鲜活的地方。

渡口是微观世界,也是宏观世界的存在。微观是老船上的聊天、消遣、过往,亦是一个公共场所,从中传达出消息,联系社会。宏观是历史性的,对村民们来说,武则天、赵匡胤一代代帝王,记录下他们与老僧口村的传说故事。

有了这些文字,让村庄呈现出有声音的历史,在漫长的河道中,开出时间的花。

睡在云上的村庄

一个下午,飞鸟划过天空,小桃挂满枝头,石头缝生长出绿色生命,开出粉色花朵,每片叶子都绿油油的,这是自然界焕发的本能。石头路、石头房、石头戏台、石头墙,每一块石头的纹理都带着自然的气息,一代代石匠经过情感打磨,成为我们描述的画面。

这些画面比任何经典都美,它来自于云上,山间,水旁。这份美,如果临为一幅画卷,将成为历史中的艺术,它存在于卧云铺村人的意识之中。我知道,它也会变成我怀旧的对象。

从远处看,石头仿佛是大地上生长的果实,对于我而言,这是风景。然而,几百年来,这是卧云铺人们生活的地方,他们在山间耕作,开石头建房子、搭戏台,成为和大山不能分割的部分。

我来到卧云铺村时,恰逢六月初六,被一阵器乐吹打声吸引,沿着石头台阶往上走,石头房依山而建,被风化的拴马石,显得古老而宁静。闫家大院的牌匾,成为时光中的一条隧道,是闫氏族人集中修建的居住院落,人们称“大天井”,距今有200多年历史。建筑依地势而建,据说一层用来饲养家畜,二层视野开阔、通风好又不潮湿,石头屋冬暖夏凉,坚固防水,是居住的好地方。闫常山每当日暮时分,从农田回家,坐在二楼窗前,品一杯山茶,呼应着自然,想一些遥远的事情。

房子主人闫常山是位身怀绝技的庄稼人,明永乐年间,兄弟四人因得罪官府,由陕西齐家迁往山东,排行老三的闫常山,相中风水宝地卧云铺,他用计火烧匪窝,生擒匪首赵麻子,帮助当地百姓铲除了霹雳尖匪患,成为远近闻名的大英雄。

闫常山敬天、敬地、敬人、敬物,他将生命中的正义与智慧传给后人,他的心像阳光一样,关心着村子里的每一位成员,成为闫氏家族的标榜。

闫家大院门前,有一口深井,周围石头砌成,村民们叫它闫家泉子,附近的人们都在这里打水。即使在今天家家安装自来水,人们还是习惯喝泉子里的水。从闫家泉子流出的水,沿着石头河道向下游流去,行人洗把脸,或拱起双手捧一口甘甜,这里少了些当年的喧嚣,水和人融进平淡的山居岁月。

穿过城墙半月湾,我拿起相机留念,记录村子里静止的一刻。闫家大院的邻居是王家大院和刘家大院。村子有七大姓,七个泉子,其中刘家大院前后各一个,刘家和王家是卧云铺村最大的两个家族。明朝嘉靖年间,王氏族人来此建村,后来刘氏族人路过卧云铺,到王家借水喝,王家人主动提出为刘家提供土地,让刘家在此安家,刘家挨着王家建起住所。此后李、张、闫、苏、吴等其他姓氏家族,也陆续在卧云铺安家落户。村子人口越来越大,他们相互帮助,包容和睦,成为村子里世代相传的美德。

不知道有多少过去还留存于今天,村民在桶上绑上粗麻绳,伸进深井,两腿站在井沿上,把桶扔进井里,用力把水桶拔上来。水桶摇摇晃晃放在井边,清澈如同铜镜,照出衣服的色彩。在卧云铺村,打水成为一种传承,當人踩在井沿时,人与水是情感的交流。村支书王子吉说:“一户一四合院,一户一石碾,一户一山泉,是卧云铺的历史渊源。”村子里每家都有石碾,他们用泉水做豆腐,碾砣在碾盘上一圈圈转动,把黄豆碾碎。刚做出的豆腐不用放作料,原有的香味在深山里飘荡,拒绝一切工业生产。石碾把固体磙压成粉末,对村子里的人来说,这是养育生命的石头。磨最初时叫硙,到了汉代才叫磨,鲁班觉得人们用来吃的面,放到石臼用石头来捣,捣出来的有粗有细,且量特别少,他就找来石头制成磨扇,在中间安个短的立轴,固定住下面石头,推动上面的石头,两块石头相互碾压,不仅碾得多,也省力气。石磨从春秋末期至今仍存在于卧云铺村像一个神话,那些随处可见的石碾,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而在后工业时代,成为我们参观的文物。

我老家拆迁,在院子东墙下,放着两盘石磨,朋友建议我在磨盘上制作上木架,石磨中间的圆孔方便排水,正适合用做茶台,古朴又典雅。正因这盘磨,一块石头告诉我生命本来的真实,带我跨入时间里,看到鲁班。

走进苏家大院,深棕色牌匾砌入墙体,“苏家大院豆腐坊”几个字,引起我注意,在城市吃不到纯正的山泉豆腐,我想买几块带回家,所有豆腐今天全部售空。我与李大娘素不相识,她是热情的山里人,邀我去她家做客。今天是祭山神的日子,家家户户买豆腐,大娘说,豆腐一大早就卖光了。热情奔放的山里人把豆腐切成小块,葱白切丝放盘中,蘸一点辣椒酱,豆腐中挤出白绿色浆汁,喝上一口,它带着大地上的味道,钻进我的身体,直到卧云铺村海拔840米之上。

村子地势很高,房屋经常被云雾覆盖,云雾缭绕中,人们如同睡在云彩上,卧云铺村由此得名。石房依地势而建,越往北地势越高,最高处的山,叫云摩台。路两旁坐满听戏人,我来到时,座位早已坐满。逮家龄村人也来凑热闹,那是隔壁村庄,村民们在六月六这一天也来看戏、祭山神,大山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山神和戏台诱发我的想象,狰狞可怖的山神画像背后,隐藏着村子的传奇历史。大山之中,他身穿盔甲,左手拿叉,右手拿刀,长满毛发的双腿踩在云摩台上。他能保佑人们平安,亦能给人们降下灾难。这时,我把大山与豆腐联系在一起,正是民间讲得都有福气的意思,人们用豆腐祈祷山神,给卧云铺村人带来福气。

山坳间的卧云铺村,是人们开山劈出块块石头累积而成。人们把石头整合,又把它们分割。艰苦的运输条件,有的是踩着不平的山路,搬运石头的大山人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人们辟山,都是人工凿开,有时不小心跌落山谷,砸到身体,又伤及他人,逮大爷说,这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和石头是有感情的,山神见证着石匠一代代老去,留下这些老房子。我无数次站在它的面前打量它们,才知道,炒面和豆腐用来祭山神,在艰苦的年代是最好的食物。

云南几乎村村都有山神庙,有一年去云南,正逢二月初二,他们杀猪宰鸡,上香叩拜,来叩谢山神一年的保佑和恩赐。每年二月初二,村民们同吃一道菜,这也成为一种祭祀的民俗。一个地方一代代传承,成为地方的文化。

卧云铺村祭山神与云南不同,不是杀猪宰羊,村民们六月六这一天,摆上鸡蛋炒豆腐,叫金包银,寓意山神保佑山民们,把日子过成金山银山。

明朝王阳明心学曾提到过,浰头山残留着盗匪,王阳明奉天之命,扫除盗贼,为民除害。王阳明祭拜山神时说:“神其阴有以相协。”山神啊,您在暗中就保佑协助这件事,借我的手来剿灭贼寇吧!如果剩下的来投降,请暗中护佑他们的衷心。如果他们怀有奸心,就请山神暗中夺了他的魂魄,张扬我军威。

王阳明祭拜山神讲述的不仅仅是小故事,更是沉淀在大山中特有的文化。祭山神藏有不被人知道的秘密,它在每个人心中,和历史紧密相连。

卧云铺村有一处戏台,两侧恰好生长着两棵古树,它刚好可以遮挡阳光,村里的男女老少在这里,观看台上的悲欢离合。戏是一面镜子,甚至可以找自己的影子,抑或是一出戏,改变人生的命运。村子里王大姐说,卧云铺村东靠摩云山,西至霹雳尖,是淄博、莱芜、济南三地交界处,曾是历史上齐鲁两地分割处。她听老人说,早年村中有客栈、餐馆,东来西往的客商常留宿于此。很多闲人聚集在这里打牌、赌博,先是小赌,后是大赌,赌出人命。为了让赌博的闲人戒赌,光绪十一年,村中立戒赌碑,村民们教给他们学戏,由此戏台除了祭山神,还承担起另一个使命。

这些山戏没有剧本,是卧云铺村人自己组建班子,用生活的故事编作台词,以口传为主。山戏走过五代人,一百四十多年,我是幸运的目睹者,如果不是六月六偶然进入村庄,或许我永远不知道云雾缭绕的背后,藏着情感的大戏。她们不是专业演员,却唱出以《全家福》为开班的历史,没有资料记载,没有一处文字比代代口述走得更长远。太阳沿着戏台西下,人们并没有散去。戏台改变他们的命运,发生质的变化,我触摸戏台旁一块块石头,体温和历史融合在一起,让我们这些远方人成为历史在场的见证人。卧云铺在一年四季中开出不同的花朵,如同山戏中衣服的色彩,红绿相间,黑白分明。

无数个记忆中的个体,形成集体记忆,而每一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讲述历史。逮大爷今年七十二岁,他小时候管卧云铺叫卧铺,说村子是睡在云上的大床。多么舒服的大床,冬暖夏凉。他指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自光绪三年至光绪二十八年记载了村子的历史和发展。”老房子站在村子中央,向远方客人发出邀请,因为村子成为景区。老建筑有血有肉,它代表一个民族,一个时代。李约瑟说:“那些民间的建筑,才是真正的中国建筑。”

当黑暗笼罩山村,我仿佛看到石砌的窗口,透出一朵煤油光,石头房子被围拢起来的大树怀抱,把家族的血脉搂住,这样的宁静,早已渗入人们的细胞里。

此时,只有天空和大地,才能还原历史的真实。

时间深处的朱家峪村

朱家峪村面积七千亩,有祠庙、楼阁、石桥、古道、古泉,围成正方形,路路彼此相通。这是我第一次到达这个古村落,它比传说中更为古老。登过五百余米的山坡,迎接我们的是一座长满爬山虎的老房子,拱形圆门下,乘凉的大娘,七十有余,她把村庄的历史作为一种养料,吸附进身体,并诉说给世人。

双轨古道建于礼门前,依托于巨大的石门,把朱家峪村人视为君子循行的礼仪之道。古道幽静蜿蜒,用青石和黄石砌于土地中。重修于明代,分上下两行,人车分离,在那个年代,朱家先人堪称意识超前,此时,我站在礼门前,对他们产生崇拜。踩在青石上,杂草从石缝中钻出,古道犹如开往历史深处的列车,时代久远的青石变成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依次向人们传递着它的过去。

人只有通过历史才能认识自己,而只通过内省是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的确,我们都是通过历史来探究人究竟是什么,知道历史是什么。

村子在时间中像人一样繁衍下来,人类学家通过一块石头,一片水,一块残砖、碎瓦,甚至是一株草,来探究村庄的过去和未来。我站在遗址的空间,面对双重历史,如同一个考古工作者,要在废墟上挖掘出历史的碎片。

老房子建于清代道光十八年(1838年),分上下两层,下面筑阁洞,上层为阁楼。阁檐下刻着“学宫仰止”四个大字,早在清代以前,这里是便是官府设置的学校,一行字成为人们仰慕和向往的地方。两侧廊柱雕刻楹联——“文阁览胜广聚日月之精华,慧眼识英大开天地之文章”。从生命意义上讲,阁楼的堅固远远比不上一行字,当那些建筑化作废墟,一幅字,成为真正的活物。打开阁楼窗户,凝聚起日月带来的正能量,在所有浩瀚的岁月里,人们与文字紧紧地结合在一起。

村庄建有文昌阁,想必村子定是惜字如命的地方。发展经济的年代,速度改变一切,历史在顽强抵抗。村子被开发成旅游景点,阁洞下乘凉的赵大娘头戴花边草帽,身穿红色休闲上衣,踩一双蓝色拖鞋,摇着手中的蒲扇,扇来一阵阵风,风中弥漫着浓重的历史气息。她讲起前尘往事。文昌阁178年没有修缮过,只有二楼房顶,加以整理,村子从老到小都可以给你做导游,你给三十二十,十块八块都可以。她指着正南方向说,这里还保留着一座完整的私塾,朱逢寅的学生有两个考取举人,刘元亮是翰林院编修主持,刘仲度是奉天总兵。她声音里带着骄傲与自豪,如缓缓的河水流淌到我面前。刘元亮、刘仲度他们一文一武,名闻方圆百里,光绪皇帝亲笔题字“明经进士”,并任候选训导。在清代,这相当于七品文官,皇帝的钦命,朱逢寅不是私塾教员,是辅佐地方知府的教授,可直书觐见皇帝。

同一个村子,同一个师傅,考出两位举人,这对村庄来说无疑是名震四方的,所以建立文昌阁自有它的道理。这座楼阁,只因皇帝在上面写过字,就不再是普通的建筑。如果没有皇帝题字,它就是一座房子,像大地上房屋一样,结局只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消失。正因为有皇帝的题字,那些字,它的一撇一捺,都变得异常珍贵。

游客买票方才能进入村庄,“明经进士”,粉刷红色油漆,按照旧时的样子复原,人们拍照,编造一些优美的传说,村庄摇身一变成为摇钱树。传说可以是虚的,又有谁可以证实它真的存在过?只有那幅字例外,它是真切的,带我们跨过时间的双轨古道,看见光绪皇帝。

百姓在文昌阁供奉文昌帝,一盏香炉,三炷清香,袅袅升起,环绕在亭阁、山间。文昌帝是民间尊奉的神祗,古代士子尊其之神,科考之士均前往文昌阁祈祷,求赐禄运。一直到现在,村子里凡是参加考试的学子们,老人都会进入祠庙进行祈求。文人以文字谋生,文昌帝既然主文运,一定能给学子带来最大的信心。老百姓愿意家里的孩子考取功名,用笔杆子说话,那是有分量的。即便是笔杆子有权威,也不能用文字造谣生事,期压良善,这成为朱家峪村人的座右铭。

建立文昌阁,自会建立《惜字律》,约束考取功名之人。读书须用功,一字值千金,敬字纸亦是敬圣人,对有文字的纸,不能随便丢弃污损。人们认为珍惜字纸,家必兴盛,为家人增添福寿。凡写有字的纸不会用来糊窗,更不会用来包装食物,以免油渍沾到上面。老人们把不用的字纸放到一起捆好,用火焚成灰,待到秋天送到河里,以此证明文字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族人用俊美的正楷体写下这样的文字:

下笔有关人性命者;下笔有关人名节者;下笔有关人攻名者;下笔属人闺阃阴事者,及离婚字者;下笔间离人骨肉者;下笔谋人自肥,倾人活计者;下笔凌高年,欺幼弱者;下笔挟私怀隙,故卖直道,毁人成谋者;下笔唆人构怨,代人架词者;下笔恣意颠倒是非,使人含冤者;下笔喜作淫词艳曲,兼以诗札讪笑他人者;下笔刺人忌讳,令终身饮恨者,此字当惜。

那些字迹,一看就属于文人的,它有章法,庄严、精妙、和谐、敦厚,让我想起一代代子孙,在家规、族规的约束下,不背弃原则。

我的父亲也是惜字如命的人,三年前老家拆迁,他把几十年的旧书和习作过的书法纸装进麻袋,用三轮车运往租住的地方,途中突然下起大雨,父亲脱下外衣包住书本,他弯着腰将那些旧书抱在怀里,雨点打在他背上,书完整运送到家中。父亲喜欢那些书,他把每一个字视为生命,同时,也约束着人的行为。

有时候,这些约束,呈现出考取功名之人的道德、规矩,似乎又体现在每一个普通人的身上。他与喜好无关,是家族对敬字的呈现。我站在文昌阁前,呼吸着山间的气息,仿佛看到秀才身穿襴袍,圆领大袖,腰间襞积,坐于台前,举笔信手涂抹,一幅俊美的书法跃然纸上,里面融入进取和果敢,也包含沉静和闲适。

历史真实的气息,不是档案资料能完全表达出来的。文昌阁建在村庄门前,不仅仅体现一村考取两举人的荣耀,更背负起社会的道德,和一个时代的感召力。

百姓每年二月十五、八月十五,聚集在文昌阁献上供品,搭台唱戏,举行各种敬字、惜字演出。人们制作各种字纸、书册,有的人求来生能读书识字,成为受人敬重的读书人。有患眼疾的人,他们用手抚摸字的模样,祈求复明,在窗台下看到一缕光照在一撇一捺的方块字上。从某种意义说明,人们对文化的需求,已经深入至平民百姓。

我打量着身边的赵大娘,对于她的经历,我一无所知,她识字懂文化,更让我感到高深莫测。她指着南面告诉我,往前走过了桥有一个洞,那是朱家先祖朱良盛初来村子时住过的地方。我跟随着她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前,眼前是繁茂的大树,脚下的枝叶,层层叠叠,在夏日的空气中积累得很厚,散发出时间的味道,它们从来没有腐烂过。

洞前长满构树,我们老家管它叫褚葡萄,果实叫褚实,听父亲说它是味中药,能健肾。这种树满山遍是,紫红色的果实在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从很远处就能看到翠绿和深红的强烈对比,宛如树林中挂着一串红灯笼,发出耀眼的光。果实未成熟时,挂在枝头沉甸甸的,经过阳光的照射,慢慢变红、变软,犹如秋日里的落花,转瞬间就会消失。大地上铺了一层红果,我没有见到这棵树孕育果实的过程,只能分享它们的结果。我捡起一个,想到朱良盛来到村子,他把洞前的构树当成宝贝,树皮剥下割断、切碎,用石头砸成粉,煮成糊糊,成为救命的食粮。构树生命力强,第二年又会长出新的枝叶,一年一年生长在洞前。我相信,一个植物学家能通过果实的数,判断出时间的刻度。整片树林记录着六百年的时间脚步。炎热的夏天里,风拂动树叶,朱家人坐在洞里安静地享受着自然带来的果实,那些微红的果肉,照亮了生活的艰辛。这时,我开始明白,自然使人们变得渺小,却又拯救着人类。

夏日无论多热,总是能让人活下去,冬天的日子卻是难熬。我站在洞前,看到巨大的洞口建在山坡高处,周围是平地,洞里有两个穴,一深一浅,一大一小,上面刻着黄石洞三个大字,在枝叶的覆盖下,我似乎看到朱良盛一家生活在洞中的情景。钻木取火,打野兔,北风呼啸,地上铺草,一家人挤在一起取暖。他们把凄凉和委屈吞咽,期待春天到来。

最深的痛苦来自那些逃荒的日子,他们都是一些凡人,灾害剥夺了他们故乡的家。

明洪武二年(1369年),始祖朱良盛带家眷,从河北枣强县一路逃荒到村子,朱家有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它健美的肌肉泛着油光,跑起来,身上长鬃在风中摆动,它似草原上的一匹骏马,有势不可挡的力量。传说,马长鸣一声震动附近山岳,四蹄腾空贯风雷,山中豺狼虎豹不知道是何怪物,不敢靠近它。这匹马是绝好的管家卫士,为生活在丛林里的朱良盛一家,带来安全护卫。据说,逃荒路上,朱良盛宁愿自己饿肚皮,也要给大马充饥,他抚摸马头,骄傲又得意。马似乎通人性,于一匹马而言,就是实实在在地为主人作腿脚。来到村子安顿下生计后,朱良盛世梳理并剪齐了马鬃。它看上去整齐了,却失去了大马当日的威风,不料,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竟然被下山的老虎吃掉。朱良盛一家悲痛难忍,没有大马看门护洞,他们准备迁入村中。

这是传说,是一种想象,更是朱良盛一家的伤痛。慢慢地,变成时间里人们眼中的现实,模糊而又清晰地存在于村民的记忆里。

外乡人进入村子不是那么容易,村庄里住着赵、李、张、石、康几户大姓,石、康两姓合计阻止朱良盛进村,他们认为朱吃“屎”(石)、“糠”(康),关乎他们生计性命。朱良盛一家只好在洞中住了很多年,他们一家为人善良,帮助村子里的人们打草、挑水、修建房屋,逐渐被村子里的人们接受,终于在村中搭建起简陋的石房。

朱家在村子里慢慢建立起威信,人口越来越多。光绪年间,朱家朱凤皋考取五品举人,并在家族立起一座旗杆,命名旗杆座,成为家族做官的标志。他成功考取举人,成为家族的引领,村庄的骄傲,这张写满字的旗帜,在时间中被拉长、拉远。

我坐在旗杆旁,度过了一个下午,看着那些灰色的房屋与远处新建的楼房形成鲜明对比,用古老一词来形容,显得更加恰当。在旗杆的引导下,使我产生对村庄的探索。

《章丘地名志》载:朱家峪原名城角峪,改为富山峪,后改为朱家峪。从城角到富山,名字承载起历史的变迁,这的确是一座富峪的山,以至于在清代人们就建造出双轨古道。

我沿着石板路往南走,穿过空隙的丛林和古老的石桥,偶尔听见几声鸟鸣,拖着长腔,向远处飞去,漫步在山路上,高大密集的枝叶,给人一种安全感。眼前是一座石头房子,门口的石碑已被时间的风吹成白色。碑上刻有官帽,根据老人的描述,立这块碑是有讲究的,族长不但要选择良辰吉日,立碑之人与先人的命理须相和。石碑的方向、颜色和位置也有说法,具体来说,石碑的方向决定后人的兴衰,位置也要精确到厘米。石碑雕刻官帽,是古老的头衣,告诉后人不要忘记先人曾有的身份和地位。我看到那些精美的花雕,在岁月中发出寂静的光,那些光一直弥漫进碑上的每一个汉字。

其中一块石碑上的官帽,在时代的变迁中流失,人们用类似的石头补雕上,发白的石头与新的材质完全不同,这些留下的断片是我们探索历史的踪影。工业化技术的今天,人们用模型刻出官帽,它无法代替手工的温度,新旧不是石头颜色的对比,它们把现实与历史相隔而望。

我喜欢这些老建筑,它们是都市里缺少的,房屋保存了自然的本质属性,无论时代如何变幻,它如一位老人,安静地坐在树下,向百姓诉说前尘往事。

我站在朱家祠堂门前,历史阵阵奔来,一座建筑其实就是主人的世界观,让我感受到陈旧中透出的威严。拱门上翘起的檐帘恰似一顶宫廷官帽,“朱氏家祠”四个大字,字字劲健。上面雕刻着菱形组成的七星图,朱熹出生的时候,脸上右侧有七个黑点,像天上的北斗星,由此北斗星成为朱氏家族文运图腾的标志,也代表着七星高照、吉祥如意。设计师把朱氏家人的故事一起植入建筑中,以此激励后人刻苦读书,以求成为栋梁之材。

推开锈痕斑斑的大门,跨进大院,寻找主人生命的痕迹。宅院分内院和外院,外院影壁墙依山而建,飞檐在雕满花纹的方砖上显得精雅与古老,墙上雕刻圆形底盘,中间方孔。我拍成图片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是一枚桐钱,它变成饰物,砌入墙体,把愿望隐藏在石雕之中。敏感的人可以感受到石匠的呼吸声,人们超自然的崇拜也渗透在民俗雕刻里。一位老石匠告诉我,好石匠要看他懂不懂石头,人懂了石意,石也就懂了人心。

院子变得深沉,失去往日的活力,我走到墙角,视线集中在一行字上:十三世朱世杰,十五世朱秉忠、朱秉刚倡议举建朱氏家祠。祠堂宏伟古朴,影壁左侧方形石碑一同被砌入墙体,记录下重修朱氏家祠碑記:朱氏家祠创建于清光绪八年,历时几近,周甲屋瓦日以破碎,椽桷渐就朽腐,民国十六七年间匪患饥饿,迭来相逼族户咸仰屋与叹,虽祖庙为先灵所托地,竟以无力顾及,迨至二十一年之葛村市成立祠之门前,台地市人辄辐辏踵至翠皆有损污礼祠之修整乃益不容缓,经礼只决议,祠堂之屋瓦大厦重修。民国二十六年荷月立。影壁右侧刻有各支首事及捐工人的姓名,秀美的文字,记录下一代代人的丰功伟绩,成为祠堂的守护神。

一道影壁墙挡住外人的眼光,院子里曾有的秘密,外人是看不到的。从古到今,一个人无论是在外流浪或是做至官员,都会把院子当成生命中的一部分,俗话讲落叶归根,这种形式,是一种灵魂,是一种特有的情结,承载起中国文明最精彩的篇章。

当我把影壁墙上的碑文记录下来时,那些或深或浅的文字,是族人生长不息的命脉,当命运受到威胁时,把人们对生命和繁衍的渴望,用特殊的方式呈现给后人。

从内院进入堂屋,简约而结实的结构证实着忠实,他们从来没有随时间逃跑。屋子主人朱良盛的照片悬挂于中堂之上,他身穿绿色交领袍,头戴四方平定巾,帽子中间镶嵌椭圆形白色纽扣,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善良的眼睛注视着祠堂,黑色胡子搭到圆领衫处,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的触觉在四季中的变化,坚定而厚实。

中堂是明清至民国年间朱氏家族名人介绍,上联:紫阁祥云物华天宝;下联:朱轩瑞气人杰地灵。西面墙上悬挂六幅条幅《朱子家训》,这是朱子治家格言,它涵盖了生命的一切,家训悬挂于堂屋,约束着人们的行为,用沉默的文字来回答朱家所有的问询。此时的阳光照射到墙上,关上祠堂大门,我似乎在一条狭窄的石板路上,遇到穿着布衣的朱氏族人,他们藏在时间深处,用身影和言行诠释出朱氏家训。

房子里散发出潮湿的味道,我看到朱良盛从黄石洞搬至村庄,一路上坎坷泥泞,都被坚持二字吞没,从图片上看出,无论穿戴还是表情,都是严肃的。严肃的外表下装着内心的淡定与从容。几百年的沧桑风雨,夺走的只是消失的外表,而在祠堂里,在他身上,散发着朱氏族人的贵气。

我终于明白,家祠那扇门意味着什么,无论时间如何变幻,门是强大的融合力,联系着原则和梦想。没有家宅那扇大门,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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