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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李学勤共同主编《细讲中国历史丛书》

2020-12-10郭志坤

世纪 2020年6期
关键词:文史通俗李先生

李学勤先生先后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所长,“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首席科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清华大学文科高等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文字博物馆馆长等。我长期在上海从事新闻出版工作,两地相隔,可专业爱好相同心相连。他知识渊博,待人厚道,热心助人,在共同主编《细讲中国历史丛书》过程中,对我的教诲良多。

李学勤先生多次建议我组织编纂大众化的中国历史通俗读物

在长期往来交流中,李学勤先生总会提到史学“通俗化”话题,认为史学工作者的天职就在于把所认识、所了解的历史知识通俗地告诉大众。李先生不止一次讲了司马迁在通俗上下了很大功夫,是通俗中国历史的典范,在引经据典自然离不开《尚书》,而他本人曾受学于《尚书》博士孔安国,亲得古文《尚书》之学的传授,然而他在引用《尚书》时,对于古奥费解的字词,都采用意义相同的字来代替,这应该说是在“通俗化”方面的重要创意。另外,司马迁还尽力将史事叙述情节化,使之活现于读者眼前,无愧于历史家的大手笔,这些,都是后人需要学习的。

遵照李先生的教诲和期望,我做了一些通俗化的编纂工作。从上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岗位上退下来不久,我受聘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我知道李先生是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常常求教于他。如《新四军女兵》撰稿事宜,我去北京出差时拜访了李学勤先生。他听了此次北京之行的目的,便半开玩笑地说:“你从古代史转到近代史了。战线拉得好大啊!”我连忙解释说:“没有转行,这仅是一次短期打杂。”随后,他建议我继续在中国历史知识的普及方面做些工作。李先生说,20世纪50年代,吴晗以史学界权威和北京市副市长的身份,向学界提出写一点通俗文章、通俗读物。他不仅撰文提倡,还亲自主编影响很大的《中国历史小丛书》,其成功之道在于丛书通俗易懂。紧接着他说道:“你是否能从新的角度,来编撰一部通俗中国历史?”虽是征询的口吻,其实这是一篇好大的命题作文,我马上摇头说:“无能为力,也无从着手!”李先生又坦诚地说:“不是要你自己单枪匹马地撰写,而是组织一批学者来编撰。你来当主编。”我还是摇头说:“不行!不行!”此时,李先生见我畏首畏尾、不愿接受,便当面勉励我,说我有三个方面优势:一则没有搁下中国古代史的专业;二则长期在出版社总编辑岗位上,熟悉作者,也了解读者,有一定的市场感;三是记者出身,文笔流畅,擅长写通俗文章。我连忙回敬道:“这些都是先生鼓励的话语,其实难副啊!”他说:“这是实在话,通俗方面你比我强!”随即从书架上抽出厚厚的《中国古史寻证》一书,这是10多年前我们合作撰写的对话录,他说:“你能够把古代史,特别是把先秦史,用对话形式表达出来,实在不容易。这是我的真心话。我把我的想法写进了这本书的序言,你可以翻开来看看。”我没有当即去翻书,因我记得李先生在序言里的内容,序言是这样写道:“这本对话录难编,首先是由我个人所从事的学科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这方面的研究,可说十分专业,如何把有关的问题与观点通俗化,像翻译佶屈聱牙的语言一样,变成大家有兴趣的叙说,真是谈何容易,可郭先生做到了。”这种勉励,更密切了我们之间的交流与对话。这次谈话的主题还是要我编撰通俗的中国历史的建议,最后他又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长期对你的建议和期望。”说到这里,让我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的确,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提出建议了。1980年10月9日《文汇报》刊发了我采访报道李学勤先生研究成果的通讯(题为《新合璧传》)后,他打电话来鼓励说:“你擅于把古代历史通俗化,可以继续作这方面的文章。”在李先生指导下,拙著《先秦诸子宣传思想论稿》出版后,他又来电勉励我继续写下去,并建议分先秦卷、秦汉魏晋南北朝卷、隋唐五代卷、元宋卷和明清卷五册构成《中国宣传史》,可把《先秦诸子宣传思想论稿》改为先秦卷。这是一部专题性中国通史,虽然沒有完成,可我们的来往与交流更多了。

2007年8月秦陵兵马俑博物馆为拙著《秦陵地宫猜想》举行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有50余家媒体记者参与并作了报道。李先生后来见面时真诚地对我说:“有學术性又有引起广大读者阅读的趣味性,这也是普及历史知识的好形式,这是我为你著写序言和博物馆举行座谈会的缘由,希望继续做中国历史的普及工作。建议编撰一部通俗、面向大众的中国历史。”

李先生多次的建议,虽然没有着手,但耿耿于心,总期待高师指点和时间的允许。正值此时,我们都是文史研究馆馆员,尽管有中央和地方之别,可专业相通,心相连。这次的交流,李先生明确要我将编撰一部通俗的中国通史的长期酝酿提出一个具体编纂方案,如身体可行他会支持我的编纂工作。这给我极大的鼓舞和驱策。

与先生共同主编,以解决“只知中国历史的下半身,而不晓上半身”的怪象

李学勤先生进一步建议,让我进文史研究馆后有个发挥余热的方向。在多次书信、电话交流后,我初步拟定书名为《细讲中国历史丛书》的编撰方案,先对编纂的宗旨、意义以及特点作了重新认识和设计,旨在对中国历史做些通俗化工作。同事知道后劝我说:“这类图书太多了,没有市场的,不要做重复工作。”有的还说:“主编图书也是做为他人作嫁衣裳之类的事,你著有《秦始皇大传》《隋炀帝大传》,还是继续著‘帝王大传为好。”好友相劝,言之有理,但编撰一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历史读物,既是李学勤先生对我的多次建议,也是我个人的多年心愿。我与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张海英、冯贤亮等作者商讨时,讲了弘扬中华文化、拨乱反正以及图书市场的需要,特别是随着电脑、手机、微信等全媒体的普及,需要“微知识”,也包括历史知识,而这方面具有学术含量的通俗读物太缺少了。他们很支持我提出的设想以及编纂方案。

征询学界后,再向李学勤先生正式报告,他看了方案后赞不绝口,他说道:“社会大众需要历史,历史学者自当面向大众,近些年我在不同场合屡次说过,历史虽不能吃,也不能穿,似乎与国计民生渺不相关,实际却是社会大众的一种不可缺少的精神需求……人们不能只想到自己,还总会考虑到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这就更应该了解历史。”他鼓励我主编,并表示他可以在北京物色几位作者。在我送去的报告上批了“设想很好,不任主编” 八个字。我又去电话再次邀请说“丛书主编非您莫属”,他态度很诚恳,但还是谢绝任主编的邀请,他说:“我不任主编,但我可以支持你的工作,譬如提供某些文物图片、审读某些章节,还可以在北京物色作者。”

过了半年,我又专事去北京,向他汇报编撰工作,我说:“编撰工作目前进展顺利,唯缺一位有影响力的主编。我们诚恳邀请李先生出任丛书主编。”他当即谢绝道:“实因身体欠佳、工作繁忙等各种因素,不能允诺担任主编。”我进一步恳请他出任主编,李先生如此说:“设想是你的,工作你在做,我挂个名誉是掠人之美,实际参与我又没有时间,现在忙得要死,实在抱歉。”

提及不该“掠人之美”,倒是给我们一个提醒,我又以此话回敬李先生说:“丛书的诸多设想,含先秦分夏、商、周、春秋、战国五册撰写的方案,以解决‘只知中国历史的下半身,而不晓上半身的怪象,都是先生的主意。不少文物图也是先生选用提供的。”再说,我们多年酝酿的编纂构想,其中有不少是先生的思想,现概括为“六个突破”:突破“阶级斗争为纲”和“残酷战争”描写的局限,注重于阶层、民族以及世界各国之间的友好交融和交流的记述;突破“唯帝王将相”和“否帝王将相”两个极端的局限,注重于客观反映领袖人物的历史作用以及“厚生”“民本”思想的弘扬;突破长期分裂历史的局限,注重阐述统一始终是主流,分裂无论有多严重,最终都会重新走向统一;突破中原文化中心论的局限,注重全面介绍中华文化的多元性;突破历朝官方(修史)文献的局限,注重正、野史兼用,神话传说等口述历史与文物文献并行;突破单一文字表述的局限,注重图文并茂,以考古文物图表佐证历史。

对此,李学勤先生看了甚为高兴,说:“这六个突破,就有了创新,亦为客观,其生命力就强。”在我们再三恳请下,最后同意主编,但没有在合同上签名。我们明白,李先生是严谨的学者,不图虚名,再说,文稿尚未全部审读。他说:“主者,柱也。要当主编就得干实事,真正负起责任。”于是,我们先将先秦五册的图文合成编为样书稿,送他审阅。他仔细审后,认为很好,好在通俗有据,图文并茂,好在对先秦历史作了细讲。最后同意与我共同主编。令我特别感佩的是,李先生学事鞅掌,除了与我一起谋划编撰设想方案外,还拨冗通读了全稿,对篇章结构、若干标题的确定以及文物圖的选择,都作了精到的推敲和修改。

李先生在“丛书”的序言中将编纂的过程也作了叙述,认为,“这套丛书的编写,贯穿了两条原则:就书的性质和对象来说,是‘面向大众;就书的体裁与风格而言,是‘通俗化”。

我与李先生共同主编,同一批平均年龄不到40岁的年轻博士和教授先后费时7年合作编纂12卷《细讲中国历史丛书》,出版后受到良好的反映,2015年12月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入选首届向全国推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普及图书以及上海社科图书一等奖。这给予我们极大的慰勉。李学勤谦逊地说,这套丛书“本身正是史学研究成果大众化的成功尝试”,也是“老中青传帮带的好榜样”。也正是说明“史学工作者的天职在于把所认识的历史通俗地告诉大众”。

高度评价:是著名学者和出版名家结合,馆际联手和馆员联合

图书出版后,李学勤先生建议在上海、北京召开新闻发布会,以扩大影响。李先生表示在北京的座谈会,他会出席。可因李先生公事繁忙,会议的日期一改再改,先后变更五次。当选定2015年5月25日下午时,李先生又因当天下午有外事活动,常说“外事无小事”,怎么办?又要改期了。此时李先生说:“不能再改了,多变要失信,学术活动也是无小事。”听说中央文史研究馆冯远副馆长也将参加座谈会,两事相较之后,李先生认为外事活动可改期,学术活动不能再改了。这天下午两点,准时在清华大学甲所会议室举行。会议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沈飞德主持。

李学勤先生是与会代表的长者,又是“丛书”的主编,李先生首先发言,他说,“丛书”中有我写的一篇序言。序言已经讲了这套“丛书”的策划、酝酿的过程,为什么我在序里要说明这一点呢?这是因为这套“丛书”如有值得称许的成绩的话,主要应该归功于郭志坤先生。因为是他首先提议的,同我反复地进行长期酝酿、共同商讨而定的。他谦逊地说:“我也贡献的一点个人的力量。如果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和有待改善的空间,责任主要在我。”他还讲,今天的座谈会是不同寻常的,一个学科、一个学术工作要经历一系列的链环,今天这套“丛书”在这儿算是完整结束了。研究学术工作从接手题目确定一个课题开始,进行复杂的长时间的研究工作,把它写成文章、写成书。最后总要编辑出版。他在座谈会上满怀激情地说:“如果没有编辑出版这个环节,这个工作就是没有完成的。没有出版界给我们提供帮助,继续我们的工作,我们就不能跟公众见面,也就是学术工作没有尽到义务和责任。因为我们的工作就是要通过编辑出版呈现给公众。”在会上,他还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有人问我这套“丛书”里面,为什么先秦那个时代的内容那么多?我想,因为先秦这段时期的专业性特别强,特别需要细说、细讲。从整个中国历史来说,五千年的文明史,先秦时期占了两千多年,所以就要写得多一点,更需要把我们多年以来的考古学、历史学的研究成果告诉大家。

紧接着是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冯远先生的发言。本来冯副馆长说一定要来参加,后因临时有事不能前来参加。但他准备了在会上的讲话稿,后请中央研究馆文史司的许副司长代表冯副馆长宣读了。冯副馆长的发言对我们两位共同主编这套“丛书”,予以高度肯定,他认为从会议的主题可以看出这次会议的主办方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着眼于《细讲中国历史丛书》,但又不局限于这套“丛书”,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史学研究大众化”这一重要主题上,对文史研究馆系统来说,这当然是我们要着力讨论的问题。冯远副馆长说:“这套丛书与我们文史研究馆系统有着明显的渊源。两位主编中,李学勤先生是中央文史研究馆的馆员,郭志坤先生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的馆员,这套书的主编不仅如出版社所说的是著名学者和著名出版家的结合,而且是文史馆馆际的联手和文史馆馆员的联合,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文史馆系统强大的学术力量。两位主编都年过古稀,但他们还和这批平均年龄不到40岁的年轻博士和教授一起孜孜不倦、日夜兼程,为编纂好这套丛书而拼搏,这种精神可敬可佩!”冯远副馆长的讲话,给我们以极大的鼓舞。我和李学勤先生在回顾编撰这套“丛书” 的过程时,深深地感到,作为文史工作者应该着力于引导大众读者从中华文明史中,汲取中国历史的非凡智慧,继承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并互相鼓励继续努力。

2018年9月9日,我在给李先生电话中报告正在撰写《成语里的中国通史》时,他高兴地说:“老朋友,又在创新,中国成语是对中国历史的记忆,一听题目就知道这是通俗中国历史的好书。”此时的话不多,画龙点睛的金句给我的激励极大,原想进一步得到李先生的指点,不料2019年2月24日,先生离我们而去。每想至此,心如刀割,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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