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旁的神秘别墅怀庐
2020-12-10郭士心
郭士心
西湖边,有条北山路,爽朗开阔,色彩明艳。沿路西行,一过曙光路口,便改称叫灵隐路了。进入灵隐路,沿途景致开始多了一些凝重之气,明媚味渐褪。前行几百米到九里松,气氛更加幽深古朴,“苍翠夹道,阴霭如云,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间,衣袂尽绿”。相传为唐刺史袁仁敬植松于洪春桥,西达靈竺,路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如今,旧松大多不存,湿地松、晚松等多属1962年以后培植起来,已如偃盖,与灵隐的白云相接,故叫九里云松。古松遮天蔽日,西湖边喧闹的气息仿佛在这里被速冻,变得有些神秘。灵隐路的尽头是灵隐寺,在不到灵隐寺200米处便是“怀庐”,其门牌号为灵隐路18号。2018年春,浙江省文史研究馆搬迁来此院,成为院子的新主人。
关于“怀庐”来历的三种说法皆有不足信处
这是一处硕大的院子,据说早先的门牌是石莲亭2号。院子里有一幢大房子,房子的建造年代、初始主人、使用情况至今鲜为人知,以至猜想纷纭……大致有三种传说:传说一是此处为“海上闻人”、青帮大亨黄金荣的西湖别墅,春秋佳日、寒暑假期来此休养小憩;传说二是此处乃国民党的秘密机关,曾为军统和中统重地,军靴曾踩翻这里的野花闲草;传说三是此楼为某资本家所建,具体名字不详,楼旁祠堂里曾摆有其七位夫人的牌位。为解其秘,有学者费心费力去探究其源,调研采访了许多部门或知情人,均语焉不详,档案材料更是空白一块。现可明确的是:新中国成立后,此地曾成为华东革命大学、浙江行政学院的校舍,据说还短时间做过附近西湖中学、灵隐小学教职工以及省级机关干部的临时宿舍,至今为省机关事务管理局管理的房产。
这些传说是否可信,不如先尝试逐个分析一下:
传说一:黄金荣的别墅。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概率不大。民国时期,名人大亨在西湖边建造或购买别墅成风。上个世纪20年代,杭州拓宽沿湖马路,北山路开始兴盛起来。由于直面西湖,且自然幽静,吸引诸多名人、资本家和要人在此落户隐居。蒋经国、孙传芳、杨虎城等人纷纷在北山路留有旧居;当时资产丰厚的实业家也留下了坚匏别墅、孤云草舍、留余草堂、王庄、穗庐等知名建筑;艺术家黄宾虹、林风眠、赵无极、吴大羽等也都曾居住在北山路沿线。黄金荣贵为大亨,既有购买实力也有购买动机,他算得上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想挨着江南佛教圣地灵隐寺购买居所是符合逻辑的。但蹊跷的是,黄金荣一生高调、门徒众多而且众人注目,他留下的历史记载丰富而繁杂,唯独没有片言只语涉及“怀庐”,甚至旁边的灵隐寺也没有半点涉及。假如,他建造或购买了“怀庐”作为其杭州居所,作为一个佛教徒应会多次来居住并去几步之遥的灵隐寺祭拜。然而,遍寻黄金荣的个人史料,却无任何这方面的痕迹,有些不合常理。另一个不合常理处,怀庐的对面即石莲亭,在民国时期是九里松外国传教士公墓,有不少基督徒埋葬于此,法学名家阮性存也葬于石莲亭附近,黄金荣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人,又讲究风水,并有足够的财力可另选购距离灵隐不远的西湖边宅地,却偏偏要在墓地对面造别墅住所,不太合乎情理。
传说二:国民党秘密机构办公或训练基地。对此,也不敢苟同。秘密机构由于其工作特点,一般都设在不为人知、耳目稀少、周围环境简单易控的场所。初看,怀庐到市中心有一定距离,周围民居稀少,似乎很适合作为秘密机构的工作场所。但不可疏忽一点:它的旁边是灵隐寺,是著名的景点和佛教圣地,怀庐就在距离灵隐寺200米且行人必经之处。灵隐寺常年香火旺盛,香客和游客络绎不绝,平日里来往人员多,成分复杂,院子里进出和声响等易被察觉,不太符合秘密机构选址要求。
传说三:无名资本家居所。因为这个资本家无名无姓,只是风闻途说,虚无缥缈,无任何物据和史料,一时无从考证真伪,暂且不谈。
韩明德其人
“怀庐”院内建筑,从形制、格局、用材及现状来分析,应该是上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房子。主楼为一幢体量庞大的三开间三层四间进深的西式楼房,内门廊,大阳台,水磨石地坪,木构件较多,外墙用青石砌基,青砖实叠,饰以面砖,厚墙重基,好似一座城堡。楼内共有大小房间38个,犹如迷宫一般。楼东南另有三合院一座,正中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祠堂,两旁为厢房,正中是花坛。朝南大门口尚有四开间平房一幢,西式。整个大院套小院,占地约4亩,总建筑面积2000平方米。
从院子里的碑料考证,“怀庐”又名韩明德堂,早年有学者从大院墙角几根被泥土覆盖的界桩上发现“韩明德堂”字样,如今界桩已被覆盖于地下。那么,韩明德是何许人也?会否就是传说中那个不知名资本家?至今杭州文史界无人知晓。有学者在莫干山考察山地别墅时,发现多幢别墅的业主为“韩明德”,查其身份是美国传教士。那么,彼“韩明德”是否为此“韩明德”呢?
不妨把目光拉回到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彼时的国内局势波诡云谲,大量身处其中的西方传教士是那段历史最贴近的参与者,但是在中国史书里,很难找到他们当时的心路,甚至没有具体名字和身影,譬如一缕云烟。
关于韩明德其人,我查找了一下,史料叙及甚少,闪现的吉光片羽只有2处:首先是莫干山的史料。1899年韩明德和几个美国人,曾在莫干山上柏路买地,建设山上最早的一批公共设施。1901年最先落成一座小礼拜堂(原345号,已倒塌),之后网球场、游泳池、公葬所相继建成。除了公共建筑,韩明德同时在山上多处建造私宅。今日莫干山还有一座保存完整,结构外形非常美观的415号别墅,一直被当地人称为“韩明德山庄”,是莫干山唯一以传教士名字命名的老别墅,地址在白云饭店附近。在莫干山中华圆路中段,路两旁竹林里另有两幢视野开阔的小别墅199号和276号,经建筑师考证,也是韩明德的房子,其他的已不存。
另外一处记载韩明德的是一桩湖州海岛堂教案。1902年,美国南监理会派遣传教士韩明德、潘慎文和衡特立等三人来到湖州城,希望在城内购买土地作为教会传教之用。湖州归安县令朱懋清推荐了一片地——位于湖州城北门内的“海岛”(现为湖州市第一人民医院3号楼)。“海岛”附近的地,有的是民地,有的是荒地。传教士们查看后,同意购买这些荒地。随后朱县令两次发布通告,声明教会的购地意愿,要求土地所有者前来确权,就购地事宜与教会进行商谈。结果数月而无人认领,县令据此认为该地为无主荒地,将十余亩地收为地方公用,估值四百元,报请时任浙江巡抚任道镕批准立案,正式将此十余亩地,转卖给南监理会韩明德。在这片荒地的旁边,有两个破旧的祠庙,传教士提出愿意用其他土地与庙产置换,朱懋清同意了,归安县典史史悠斌和千总柳寿春为换地契约签押作保,县令为之盖印、写入告示,连同民地、荒地、庙地,总计一百余亩沿边界圈筑围墙。过了大半年,有人发现教会置换土地上的“小庙”是颜曹二祠——颜鲁公祠是为纪念颜真卿所建,曹孝子祠为纪念宋代孝子曹清所建,于是,文风兴盛的湖州士绅联名上诉总理衙门,要求撤销契约,拿回庙产。已建设完成教堂医院的韩明德坚持拿地程序合法、一切按契约意志处理,形成僵局,多次交涉,未能妥善解决。直到1907年4月,基督教入华百年纪念大会在上海召开,南监理会会督韦理生也出席此会议。湖绅抓住机会赴上海向南监理会高层陈述此事,双方得以在湖州潜园展开谈判,磋商两日夜之久,签订了蓝华德合同。然而,事情并没有完,韩明德来了。作为购地的主要当事人,韩明德对监理会越过他直接与湖绅议定合同的行为耿耿于怀,认为该合同不能体现他的意思,而且这个结果将他置于一种不道德的境地——将湖州民教不和的责任完全指向了他,为此,他拒不履行。湖州绅民异常愤怒,遍发传单,举行集会。后来,湖绅将此案又诉至美国驻华法院——时人称之为“美国按察署”,双方的庭审辩论非常激烈。韩明德在庭审中承认,被告所占之地总数只有85亩,其中涉及公地或荒地的部分,总数不过12亩,且经过地方官员两次公示出卖而合法获得;而且在他修建围墙前直至建成医院的长时段内,从未有人向他提出过任何形式的抗议。关于蓝华德合同,韩明德认为原告在谈判时采取了欺诈和“恐吓”的手段,违背了当事人的自由意志。经过数日艰难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和解协议:在蓝华德合同划界基础上,湖绅需将东面围墙附近的一块地还给教会,此外基本依照蓝华德合同所定界限转还土地;教会应当在判决五个月之内拆除应归还土地上的建筑物,湖绅再额外支付1500元,作为赎回土地和教会拆除医院、修整土地的费用。这桩长达6年之久的争执画上句号。
以上史料,可大致描画出傳教士韩明德其人神貌:一是竭尽全力传福音,拓疆开土,是美国传教士中的先驱人物;二是为人固执,认死理,有道德洁癖。
“怀庐”可能是韩明德礼拜堂
前面讲了莫干山和湖州教案的传教士韩明德,再回到灵隐寺旁的“怀庐”。
根据形制推测,怀庐也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恰好也是美国南监理会教士韩明德在江浙一带活动时期。别墅里有一幢西式建筑的四开间平房,早期山墙上雕刻的基督教色彩花饰,与莫干山小教堂的山墙装饰如出一辙。由此似可大胆推断,怀庐的创始主人大概率是美国南监理会教士韩明德。
上世纪初,不少西方传教士借教会名义,购置地形较佳的山地,建造别墅,按其目的不同分为三类:一是纯系避暑,如莫干山别墅群;二是长期居住;三是收买山地投机贸易,炒卖地皮谋利,以资传教用度。
针对莫干山外国人避暑别墅泛滥现象,1928年,浙江省政府主席张静江提出事涉主权,采取相关措施,逐步收回,外国业主先后离山,其各种组织随之解散。时间上看,韩明德等西方传教士被劝离莫干山之际,正是“怀庐”建成之时,也从侧面印证“怀庐”可能与韩明德有关联。
如果韩明德就是“怀庐”的创建者,这里究竟是其住所还是礼拜堂呢,抑或是合二为一?有朋友认为,传教士为了深入人心,到一地必注重随乡入俗,“怀庐”又名“韩明德堂”,在中国文化中,“堂”为单体建筑中居中、向阳而宽大的房间,是主人起居之所,也是社交活动的场所,主人名字后加一个“堂”字,基本可判断为其日常起居之所。此外,韩在莫干山也有别墅,从史料记载看,只确认房子归属“韩明德”,或叫“韩明德山庄”,另无叫“韩明德堂”的,辅证莫干山系避暑之用。
那么,“韩明德堂”会否是“韩明德礼拜堂”?“怀庐”院子的东侧,有一个小三合院,里面开间作为小礼拜堂的形制也符合。更重要的依据是,大门外隔着灵隐路不远就是当时的传教士公墓。基督教长老会传教士、燕京大学的创始人司徒雷登的家族墓群就在这里。史料记载:1889年,司徒雷登7岁的幼弟罗伯特早卒,葬于九里松外国传教士公墓;1909年,司徒雷登的大弟戴维狩猎时因猎枪走火,卒于苏州,归葬九里松外国传教士墓园;1913年,司徒雷登的父亲约翰·林顿(司徒尔牧师)在杭州去世。司徒雷登由南京回杭州理丧,葬父于九里松大弟戴维墓侧;1925年,司徒雷登的母亲去世于北京,司徒雷登扶母柩经天津海路至上海转杭州,葬母于九里松父亲墓旁。在1964年的“清理西湖风景区坟墓碑塔运动”中公墓被就地深埋,现已无迹可寻。而在基督教的传统中,基督徒的墓地大多选在教堂或礼拜堂附近,由此推测,“韩明德堂”有“韩明德礼拜堂”之可能。
“怀庐”不但恰好位于基督教公墓旁,又恰好在佛教圣地灵隐寺旁侧,似乎还隐约告诉了我们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不妨让我们再次回眸。前面提及,韩明德是美国南监理会派来中国的传教士,那么,美国南监理会又是什么组织?美国南监理会是美国南方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教会的简称,英文名称作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1844年该会南北分裂,南方于原名后加South(意为“南方”)一词,在中国译称“监理公会”。鸦片战争后传入中国。其教义为:继承“因信称义”的原则,重视内心的宗教体验;主张基督普遍之爱,并强调人的自由意志;要求信徒在生活上艰苦朴素,发扬对他人的爱并为之服务,在推进社会福利、举办慈善事业、提倡节欲、禁酒和反战等方面表现积极;实行圣洗和圣餐两种圣礼。
晚清大批传教士涌入中国,他们冀图在这片古老而广袤的土地上传遍福音,却屡屡受挫,于是开始将目光投向了佛教。他们希望通过对佛教的观察、学习和研究来挖掘出佛教在中国流传甚广的原因,以帮助其更深入更大范围地传播基督教。根据他们所留下的回忆录来看,传教士对中国佛教的态度从开始排斥到接受,再到提出“以耶释佛” “佛耶本源”的变化过程。
由此我大胆猜想,韩明德将其礼拜堂或住所设在距离灵隐寺不远处,其目的或许还有两个:一是学习研究佛教圣地灵隐寺获得信众的教义和方式;二是利用灵隐寺兴盛的香客信徒资源,寻机吸收信徒,俗话说就是挖墙脚吧。
说到这里,我们再回头看一下前面几个关于“怀庐”的传说。韩明德作为有道德洁癖、刻板的基督徒,加之美国南监理会教义的约束,不太可能让自己的住所与阴谋、杀戮等违背教义教规的东西沾边,因此,他转借怀庐给国民党作秘密机构中统或军统用房,似更不可能。
至于是否存在某个不知名资本家,从韩明德手中购买了“怀庐”,因其不知名,无史料可证实。曾有研究篆文的书法家提出,门墙题额上的首字貌似和“怀”的繁体字相近,但仔细分辨,差别很大,更接近于“獧”,百度解释同“狷”,“狷”字大意为孤洁。或许,后来真有不知名资本家从韩明德手中购转此僻静之庐,内心是怀着幽隐之意吧,故而后人始终不知其名。
春日的夕阳余晖,映照灵隐路幽深如斯。走出怀庐,向前不远,斜对面,便是那座掩映在树荫里的朱红色水泥六角亭,亭边有一棵身躯朝着灵隐路倾斜的百岁老香樟,随风摇曳,仿若遥迢岁月向怀庐递来的一个轻声问候。
(作者单位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