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张之路

一

两所学校离得那么近，只隔一条马路。

路东的华大附中，听说早先是一座王府。院子里的大殿、厢房、花厅、游廊错落有致。几棵参天的松柏和百年的银杏，更使校园显得典雅、幽静。加上去年这里被定为区重点，周围的孩子们都以能考上华大附中为荣。

相比之下，路西的培新中学就寒酸多了，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五层红砖楼房，学生的录取分数线也比华大附中低。这就使培新中学的学生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这一天课间操的时候，培新中学初一（2）班的值日生凌小成和刘铁锁在教室里搞完卫生，一起来到了五楼楼顶的平台上。

刘铁锁身材高大，又黑又壮，凌小成则显得又瘦又小。

“小成，趁这空儿我教你两手……像你这样的小个儿，只有攻对方的下三路才能占点便宜……”刘铁锁摆开架势招呼凌小成说。

凌小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华大附中的操场。

一个月以前，他仅以一分之差没有考上华大附中。不用说华大附中那幽静的校园，也不用说华大附中那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只要想一想去年华大附中有七十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就令人十分羡慕。而培新中学呢？唉！差点儿剃了光头。

最让凌小成窝气的是二毛居然也上了华大附中，他平时的成绩不如凌小成，可就是中考时多了那么一分。想到这儿，凌小成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去去去，下三路，就你能耐大！”

刘铁锁举起手照着凌小成的后背拍了一下，跑了。那边华大附中的学生还在操场上集会，好像是他们的校长在讲话。凌小成好奇地张望着，只见校长将一包包东西发给大家。刚开学就发什么奖呢？

凌小成猛地发现楼道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坏啦！上课啦！他连忙跳下楼梯。

平日里，凌小成对地理课最感兴趣。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他总静不下心来，也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

“凌小成，你说说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叫什么名字？”这是张老师在提问。

“华大附中。”

哗地一下子，全班都笑了起来。凌小成的小脸唰地一下变红了。唉！再没有比这更丢人的事啦！他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

张老师皱起了眉头，但当看到凌小成那副羞愧和难过的样子时，他又微笑了，摆手让凌小成坐下。

突然，张老师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地发问：“同学们！你们看，这是什么？”

顿时，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张老师的鼻子。咦？那鼻子上什么也没有哇！张老师故意停了一会儿说：“这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教室里又是一阵大笑。但张老师一本正经地接着说：“如果把我的鼻子比作珠峰的话，那么，我的嘴就是世界上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同学们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张老师吸引了过去，仿佛把凌小成忘了一样。

看着张老师那清瘦的面容和来回摆动的瘦瘦的长胳膊，凌小成的心不由得一热。他觉得张老师是那样了解他，又是那样体谅他。凌小成的眼眶有些湿，可他又觉得男子汉不应该掉眼泪。于是他挺直了身子，心里想，有这么好的老师，即使在培新中学，我也一定要当个好学生！

二

放学时，凌小成上了4路电车，拣了一个靠前门的单座坐下。他看见二毛和胡愈从中门上了车，一屁股坐下，然后就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学校的事情。

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南花园站，从中门上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爷爷。售票员喊起来：“哪位年轻人给这位老爷爷让个座？”凌小成回过头来，只见二毛和胡愈说得越发带劲了。电车突然刹了一下车，老爷爷差点儿摔倒。二毛他俩也向前一拥，挤在一堆。“哈哈哈，真好玩儿……”他俩仍坐着不动。

凌小成站起来，大声招呼着：“老爷爷，您到这儿来坐！”说着过去搀扶老爷爷。

老爷爷坐定了，从口袋里掏出手绢，一边擦著汗一边问：“小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凌小成没有说话。

“告诉我，我不会给你写表扬信的！”老爷爷爽朗地笑着。

凌小成红着脸小声说：“培新中学。”

“好！培新中学培养的学生好！”老爷爷竖起大拇指激动地说。

一瞬间，凌小成觉得自己的心猛跳了一下，一股暖融融的东西流遍了全身。他没有想到，这么点小事会给培新中学带来这么大的荣誉。

下车的时候，二毛和胡愈跑了过来，学着老爷爷的腔调：“培新中学就是好！”

“什么意思？”凌小成停了下来。

“没什么意思。你怎么不戴校徽呀？嘻嘻……”二毛做了个怪相，拉着胡愈就走。

“不像你，戴着校徽给学校丢人！”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二毛仍旧在笑。

凌小成气得说不出话，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二毛和胡愈走了，走着走着却有辙有韵地说起快板儿来：“培新中学校，人人都知道，老师是白薯，学生是山药。”

凌小成觉得自己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多少天的辛酸和委屈一齐化成了愤怒。他大喝一声：“站住！”

二毛和胡愈转过身来：“你要干什么？”

凌小成走上前来：“你们敢再说一遍？！”

“说一遍就说一遍！”二毛摇头晃脑地又说了一遍。还没等他说完，啪的一声，凌小成使劲一推，二毛差点儿摔了个大跟头。于是，一场架就这样开始了。

凌小成又瘦又小，当然不是二毛和胡愈的对手。一会儿，二毛就骑到了凌小成的身上。

民警叔叔来了，他们都被带到了派出所……

张老师到派出所来领凌小成。眼泪在凌小成眼眶里打转，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老师，也给培新中学丢了人。

一路上，他几次想向张老师承认错误。可是，张老师没理他。路过副食店的时候，张老师进去买了两个面包，递给他一个。凌小成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子哭了出来：“张老师，我对不起您，您处分我吧！”

张老师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到校门口时，才淡淡地说：“先上好下午的课吧。”说完就走了。

凌小成惴惴不安地熬过了一个下午。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想，早自习的时候，张老师一定要讲这件事。可是张老师却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第四节是地理课，离下课还有大约十分钟的时候，张老师合上书本，望着大家严肃地说：“现在，我要讲一件事情！”

刘铁锁用胳膊碰了碰凌小成：“注意！警报！”凌小成立刻低下头。他知道，那个可怕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没有勇气再去看张老师的眼睛，只是等着张老师点他的名字。

张老师从黑板前踱到了教室后边，又慢慢地从教室后边踱到前边。同学们的目光一齐追随着他。大家知道，这是张老师最激动的时候，就连最调皮的学生也大气都不敢出。最后，张老师在讲台前站定，猛一转身，凌小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张老师终于开口了，他说：“现在，我来讲一讲天然宝石形成的过程……”

同学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凌小成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水。

张老师慢慢地讲，像是在继续他的地理课：“天然金刚石是所有宝石中最难得的一种，它们被人类誉为稀世之珍。可是，它们却是由最普通的碳元素构成的。几千万年以前，普通的纯碳和地下深处炽热的岩浆沿着火山下的管子也就是火山颈一起向上冲。由于火山口经常被堵死，这些温度高达两千摄氏度的岩浆在巨大的压力下冷却，纯碳便在高温和巨大的压力下，结晶成天然的金刚石……”

突然，张老师的声调变得高亢起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激情：“同学们，人生的道路是艰难曲折的。我们也应该像金刚石一样，只要经得起高温，经得起巨大的压力，不自卑，有信心，我们就一定会变得坚硬无比、熠熠生辉……”

凌小成发现张老师的眼中有泪花在闪烁，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张老师突然大声地发问：“同学们，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张老师往日那严肃和镇定的目光没有了，他简直像孩子一样露出了一种渴望的目光。

同學们仿佛都受到了感染，大家今天好像都变得聪明起来。教室里响起了低沉而又发自肺腑的声音：“明白……”

“我谢谢同学们，谢谢啦……下课！”张老师似乎要哭出来了，凌小成却真的哭了。两行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掉在课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