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清潭

曲树强

一

一轮明月悬挂在浩渺的夜空，皎潔的月光如清水、如银辉，遍洒夜色中的大街小巷。

我喜欢在这样的月光下一个人徘徊在宁静的夜色中，让思绪在夜空下自由飞翔。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在我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在月光下的时候，空中的明月紧随在我的身后。

月光如水，这个词经常会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这世界上，只有月光和水是最干净的东西，其余都是肮脏不堪的俗物。”这话不是哪位大师的名言，是我的朋友俊武说的。

二

初次见到俊武，是在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我来到一家专门生产家用压面机的工厂担任文书。

俊武在工厂办公室负责宣传工作，主要是为参加全国各地的家用小机械展览制作看板。当年的那家小压面机厂除了在电视台做做广告，就靠参加机械展收到订单。

那个年代做看板可不像现在这样简单，铝塑板加写真布一粘贴就完成了，那个时候连电脑都没有，全靠手工来完成。因此厂长让我忙完办公室的杂务后去给俊武帮忙打打下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天我第一次走进俊武的办公室，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位高大秀气的小伙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很白，一双眼睛像个女孩，双眼皮更增添了几分秀气，脚上一双洁白的球鞋一尘不染。

此时他的办公室内布满了压面机照片、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壁纸刀等，但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只是那种白乳胶的刺鼻味道与眼前的整洁场景不太协调。

我跟俊武打招呼，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嗯”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让你干啥就干啥，东西从哪里拿的用完就放到哪里，我的椅子不许随便坐。”

这一连串生硬的话让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感到无所适从：这是怎样一个人啊？现在想来，俊武当年先知先觉地运用了当前最先进的企业6S管理法啊。

于是我们便在这种不太友好的氛围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俊武做看板的手艺的确令人佩服，只见他用绘图铅笔在一块一平方米大小的木板上圈圈画画几下，精美的版面板块就出来了。当然在木板上粘贴底色广告纸的基本活计是我完成的。当我在俊武胶水或多或少的挑剔中完成底板粘贴后，他就不用我插手了，后面的活计他是一气呵成。

画出版面后，他迅速取出一张红色广告纸，用铅笔在纸上唰唰几下就写出几个横平竖直的美术字，然后用壁纸刀迅速刻出来，用白乳胶小心翼翼地粘贴到看板上，看板标题瞬间跃入眼帘。紧接着他又将选好的压面机照片按照菱形、圆形、六边形等不同形状用壁纸刀切割好，用白乳胶粘贴到看板上，半个小时的工夫，一块看板就完成了，而且美观大气。

我在心里暗暗佩服俊武的手艺，尽管他有些怪异，过于追求完美，但的确是把搞宣传的好手啊，我一定向他好好学一招。

我与俊武的关系有所改善开始于一次偶然。那天我们又在一起制作几块展会看板，当做到最后一块展示工厂实力的看板时，俊武始终在对着版面发呆，时而紧锁眉头，时而焦躁地抓头发，凭我的猜测，可能是被看板的主标题难住了，于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对他说道：“这个标题其实不难，用‘品牌来自品质，品质源于实力如何？”

俊武听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行啊兄弟，太好了！以后你来出主题哈。”

从此我就结束了只能打打下手的工作，所有看板文字都由我来撰写，俊武与我的关系也从生疏挑剔变得和谐融洽，以至后来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三

我的名字叫俊武，既英俊又威武，可能是母亲对我的美好祝愿吧。但是说我英俊还算勉强，威武就谈不上了。所以从我出生起名字开始就是一个矛盾，这也许注定了我的一生总是充满着各种矛盾。

我始终认为我的名字是母亲所起，是因为我自记事起就没有见到父亲，在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里，母亲就是我的全部。

在我纯真的心田里，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不仅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最温馨的母爱，还是我童年世界的全部。在我的心中，母亲只属于我自己。

然而世界上一切的美好总不会天长地久。那是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天因为放学较早我提前回到家里，发现街门是从里面闩住的，从门缝里望去，院子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强烈的好奇心让我爬过低矮的墙头来到院子里，发现母亲的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屋内隐隐约约传来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母亲生病了吗？正当我从窗帘的缝隙向屋里望去的时候，屋内的场景却把我吓住了：两具一丝不挂的肉体正在母亲的大床上波涛汹涌、上下起伏，我能辨别出最下面那个雪白的肉体是我心目中最圣洁的母亲……

鱼在水中游。这场景让我瞬间想到了这句话。这也是我至今不喜欢吃鱼的原因。

我心灵的天空瞬间倒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个院子的，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野外走着……此时，我的心中只有一个词语：肮脏。

是的，肮脏。也许，这个词汇对于一个只有9岁的二年级的小学生来说仅仅只是一个表面的概念，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是痛彻心扉。我想到了看过的《西游记》小人书里的白骨精，一幅美丽的面孔背后却是狰狞可怕的凶恶。

这一切好像是所有不幸的开始。我的语文老师也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她的美丽在我心目中仅次于母亲。特别是她知识渊博，每当她在课堂上用动听的嗓音朗诵课文的时候，我的心就十分激动。然而，当有一次村支书的儿子骂我私生子后我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尊敬的语文老师却狠狠地批评了我，温和地去安慰那个不可一世的坏小子。老师的美好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了。

我更觉得这世界是肮脏的、可怕的，充满了阴谋。

我越来越喜欢在月圆之夜，来到村西头的水潭边，静静地坐着。

月光温柔地照耀这个肮脏的世界，抚慰着我的内心。一潭清水倒映着这轮美丽的月亮，微风吹过，荡起层层涟漪，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啊，清洁的水，皎洁的月亮，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两样东西了。

四

我与俊武的友好关系始于那次为看板出的主题语，从此我与俊武和睦相处，友好关系突飞猛进，工作中也配合默契。平时工作起来，我注意绕开他那些在我们看来十分苛刻的怪癖，尽量不去挑战他的底线，他也很尊重我提出的一些建议，我做的展板文案他基本都同意，从这一点我也看出他在文字方面的不足。

总之我们俩把厂子的宣传工作搞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每次展会都收到数量可观的订单，厂子的效益日新月异。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们的宣传工作做得好，但我宁愿相信这是我们俩的功劳，这会稍稍让我年轻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而俊武却表现得无动于衷，工作好不好、效益好不好，好像都与他无关紧要，他只是机械地按照厂长的布置做好属于自己的那份工作。

俊武在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工作中必须说的话，我们俩基本是沉默不语。除了必须与其他部门联系，他绝不走出办公室半步。自从我来配合他的工作，这些对外协调的事情都是由我来完成，他更是整天待在办公室中。

待在办公室内的俊武除了工作外，空闲时间喜欢看一些当时对我来说相当深奥的哲学类和心理学的书籍，像《忏悔录》《意志与表象》《人性的弱点》《乌合之众》《卑鄙与超越》等，当时我都怀疑在他文字水平一般的状态下是否读得懂这类书籍。后来我越来越相信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好多次我看到他在读这些书的时候书是倒着拿的，眼神也不在书中的文字上，而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

我与俊武唯一的一次深聊是在一次年终会餐之后。

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厂长为了答谢大伙一年来的辛苦，在一家小餐厅招呼我们聚餐，这中间我们都喝了一点酒。当我们走出餐厅的时候，外面下着雪，地面已经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已经有些微醺的俊武和我并肩在雪地里走着。临近春节了，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让这个冬日的雪夜充满着几许浪漫的气氛。

“這雪真好，一个洁白的世界。”我的浪漫情调让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美好吗？”俊武反问我，歪着头瞪大眼睛看着我，让我有些吃惊和畏惧，以为他喝高了。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表面的，都是肮脏不堪的。”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他有些踉跄的脚步，便扶着他向他的宿舍走去。一路上他像一个哲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

“比如这雪，看着洁白，其实这雪的下面是多么肮脏的世界，所有的垃圾、所有的腐烂、所有肮脏的东西，都被表面的洁白覆盖了，我们都被骗了，雪骗过了我们的眼睛。雪，你这个骗子！这世上哪有什么美好？美好的背后都是阴谋！”

他突然对着夜空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我只好打圆场说：“俊武喝高了，我扶他回去。”

到了宿舍，俊武一头栽倒在床上，嘴里反复说着一句话：“月光皎洁，一潭清水……”

五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离开了那家工厂，来到一个乡镇政府从事专职新闻报道工作。

告别了昔日的工作单位，新的工作令我心潮澎湃，干劲十足。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还会常常想起俊武，想起那个雪夜俊武说的话和他反常的表现。我一直在内心深处反复问自己：俊武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时光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不经意间已是夏去秋来。

一个秋日的上午，在落叶飘舞的街头，我遇到了昔日那个压面机工厂里的同事。聊着昔日在工厂一起工作的美好时光，自然就说到了俊武。同事告诉我，那个冬日雪夜聚餐之后，工厂就放年假了，节后上班，没有见到俊武，后来听说俊武去了另一个单位工作，再后来他大病一场，有些异于常人，最后在一家心理治疗医院休养了一段时间。据说是一场恋爱彻底击垮了他。

秋日将近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俊武，是在他租住的地方，一个约60平方米的单元楼里。大病初愈的他不知是何原因，自己一个人租住在这个小县城的一隅。

我见到俊武时，他正在厨房水池边反复清洗一块豆腐，一块方方正正的洁白的豆腐，在自来水水流的冲洗下，逐渐以白色碎末的形式消失于水池之中。俊武口中还在反复念叨着“清水洗尘，万事皆休……”

我提醒俊武豆腐就要洗没了，他抬起头看我一眼，淡淡地说：“这样不好吗？清洗去一切肮脏和阴谋，让清水洗去一切，最终消失了，这是多么好的结局？”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游离的眼神，我无法回答。

走出俊武租住的那座灰色单元楼，我漫无目的在深秋的街头走着，心头蓦然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楚。

六

俊武，我的名字，自小到大跟随我终身的两个字，表面看来十分美好的一个词语，实际上对我来说却是自相矛盾的两个字。这世界上到处都是矛盾、到处都是阴谋，到处都是肮脏不堪的东西。

我要反抗这些东西，反抗要从自我做起。

所以，我要从身边的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

每晚锁上防盗门后，我要不定时地过去看一眼，确认一下是否真正的锁好了，因为这世上的事情总是反反复复、变化太快;

每天我从肮脏的尘世间走过，被无数不洁的东西污染着，连空气都是肮脏不堪的，所以每次回到家我要彻底地清洗自己，让清水洁净我的身心，我要狠狠地搓擦我的皮肤，直至发红疼痛;

我要对所有入口的食物进行清洗，确保不污浊我洁净的内心;

凡是有客人来看望我，虽然他们出于好心，但是他们是不洁净的东西，他们坐过地方、摸过的东西，他们离开后我都要彻底清洗一遍;

……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之中，累得筋疲力尽。

在这种混混沌沌地混日子的生活中，碧影还是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在如今这个灯红酒绿、纷繁复杂的红尘中，碧影像一股清纯的山泉流过我的心田。我很庆幸自己在而立之年能与碧影这样的好女孩相知相遇。

而我却一无所有，唯有一副还算漂亮的躯壳和一种清洁的精神。许多人都说我身患重病，其实那是他们不了解我、不理解我。我的品质如白云一样高洁，我的精神世界像真空一样一尘不染，一般俗人怎能理解我高洁无比的内心，只有碧影理解我、尊重我，碧影就是上天派来陪伴我的一件圣洁无比的哈达。

月圆的夜晚是我和碧影的天堂。我们手挽手在月光下散步，然后回到我们的蜗居，这是我们第一次住在一起，今夜我要和我的天使在月光的洗礼下融为一体。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在床头，此时的碧影在褪去世俗的衣服的束缚后，如一具洁白无瑕的维纳斯雕像，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我欣赏着这具美丽无比的胴体，不忍将这美好的东西破坏和污染。但一股股强大的激情在升腾着，鼓动着我，去占有她，去把她据为己有。

我的身体在慢慢地向着她靠拢，靠拢……当雄壮膨胀的生命之根即将进入向往已久的那片温润的芳草地的时候，一个画面却瞬间闪现在我的脑海之中：鱼在水中游。童年的记忆又在我眼前浮现，那两具交缠在一起的雪白的肉體波涛汹涌地占据了我的眼前，碧影不见了，她美丽的脸庞变为一副狰狞可怕的妖怪面孔。

“啊！”我忍不住大声叫喊起来，激情的岩浆瞬间决堤，向着那片丰腴的土地喷薄而出……

不欢而散的夜晚给了我当头一击，碧影也开始劝我去医院看看。我最最亲爱的人也开始背叛我了，说我有病，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么指望呢？

皎洁的月光，一潭清水。我更怀念童年的那轮月亮，村西的那潭清水。

家乡啊，我要回归你的怀抱。

家乡温暖的怀抱终于接纳了我。在这个明月皎洁的春夜里，坐在这个拥有一潭清水的水潭边，我感到无比欣慰，流浪的内心感到了久违的快乐。

我更加相信月亮是世上最圣洁的东西，一尘不染，高洁无比;清水是世上最可以洗涤一切污垢的物质，任何肮脏的东西，在它的洗涤下都会一尘不染。

我仰望夜空，静静地注视着这轮明亮的月亮，一阵微风吹过，我眨了一下眼睛，月亮瞬间就落到了水中，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月亮、清水，这两个圣洁的东西终于走在了一起，这是世间多么难得而美妙的组合啊，我追寻着你们，我要投向你们的怀抱，你们肯定会很乐意接受我吧？

一阵夜风吹过，我乘着这一阵夜风，飘飘然投入你们的怀抱……

我来了，那个圣洁无比的世界！

七

得知俊武投水自杀的消息是在夏天的时候，那个知情人告诉我，俊武在同一个很不错的女孩结束一场恋情后，病情更加严重，第二次住进了心理治疗医院。

出院后的俊武回到了家乡，母亲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这时候的俊武基本失去了生活能力，每天在家里呼呼大睡，唯有月圆之夜，由母亲陪伴到村西的水潭边静静地坐着，一待就是大半夜。

春末的一个月圆之夜，俊武又来到水潭边静坐。那晚俊武意外地跟母亲聊了很多童年的事情，母亲很是高兴，俊武仿佛恢复到健康时的样子。俊武让母亲先回家，说他自己坐一会儿就回去。母亲依了他。不想母亲刚离开不久，俊武就投入水潭自尽了。

听着俊武的经历，回忆着我与他曾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还有前期从前同事处听到的关于俊武的一些情况，我终于串联起了俊武一生的大体轮廓。

俊武追求的是一种虚无的清洁，他最终在月光与清水的世界里找到了归宿，这也许是一种生命的必然，这是属于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