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凉
2020-12-09钟怡雯
钟怡雯(马来西亚)
今年春天特别别扭,早上烈日灼身着短袖,下午刮风大雨厚外套;一连数日高温热得吹电扇,突然一掉十几度。伪装的夏天说走就走,变脸比翻书还快。开始我不太相信还观望着,薄衣撑着,实在受不了只好把洗好的冬衣翻出来。天气就在夏冬之间跳跃,哪来的春风拂上我的脸?在台湾住了二十二年,今年四月让人无所适从。聊天气突然变成朋友的主要话题。暴冷暴热的天气很考验身体,市区那家有名的耳鼻喉科每回经过都挤满人,身边总有人戴着口罩哈啾擤鼻涕,总有人说我感冒了然后抱怨烂天气。
最为难的是睡眠。冬被凉被都不对,没那么冷,盖不住棉被;凉被太薄,遂得外加薄毯,厚被堆床边,省得半夜又冷了。要不,就把凉被加薄毯摆一边,有几回半夜热醒翻出家当,梦早远走,连个影子都没。睡觉变得很仪式很大阵仗,被升等论文折腾得倒头就睡的本事没了,如今被睡眠蹂躏得很彻底,重回十几年前垂钓睡眠的日子。
或许不能全怪天气。
一月中从巴黎到普罗旺斯,再转往佛罗伦萨时,在缠绵的意大利语里,开始了莫名其妙的颠倒睡眠。
出去旅游从来没时差,能吃能睡,连坐地铁短短十分钟也能入梦。到巴黎那五天照例晚八朝五—八点睡凌晨五点醒,那是旅行时身体的睡眠调节—只要在旅馆,我的生理时钟就变成农民,变成祖父母,他们都是晚八朝五或晚八朝四的农业时代人。
上天赐我趴趴走的体质,为此离家总是毫不迟疑,逮到机会就走。二十二年前来台全无乡愁,三年之后第一次返马,竟在自家床上失眠。家是久住不得的,远走他乡也行,旅行也罢,总而言之,就是要离家,抛家弃夫或弃猫弃鱼都很好。无法弃夫那就带着为夫的一起走吧,管他去哪里管他海角天涯。
再不走,就要枯萎了。
我被那没完没了的论文劳作折磨得对生命起了极大的怀疑。睡得很死精神很好,心却破了个大洞;灵魂萎缩干涩,没水没光泽像沙地久曝的果核。果核活着,可是看来已死。写论文,教课,打扫,煮饭,运动,规律生活。把心拴好,把飘忽的眼神收回,封锁感情,当个没血没肉的人。做事非常有效率,心无旁骛,像机器。
生活机器,本能地活着。
有时对人事动怒,还有些诧异,咦,还像个人,还有人的气息嘛!全神贯注做一件事没有不好,连情感起伏都管得住,近四十岁的我才有这等本事,如果这算智慧,可是用青春抵押而来,何其不易。然而总有低潮,被论文煎熬完全没进度,甚至后退—论点没办法开展,无法穿透资料,论述没活力没新意,打算投降。电脑前的枯坐换来头痛,头痛让人心情低落。温暖的蓝天尤其让我心痛,该去郊游晒太阳,而不是抽象演绎,把颈椎腰椎蹂躏得左弓右弯,把活人变成活死人。所有的等都升完,身经百战的教授早被折腾得没了人气,垂垂老矣。不是人老,而是心老,脸上无光无热,神气萎缩,只有研究室这小而黑的象牙塔是栖身之地,世界只剩电脑。这跟成日面对着游戏机打电动的虚拟时代有什么差别?对学术的热忱有时全然熄灭,觉得那是个没有光的所在,我真的要使尽力气走进去嗎?
虚度光阴。这感觉很坏,乃陷入存在主义式的焦虑。然而,这些汹涌的感觉或情绪,全被我用意志力把它们压到最底层。到十八层地狱去吧,抵死不让它们入梦。我的梦土,要花开满谷,阳光灿烂,不要乌云不要阴雨。
遂无梦。梦说做梦岂是自由意志,岂能由你要或不要,立刻掉头走远。无梦的日子我是个两眼空洞的人,每天都做白日梦,对着电脑想象虚幻的未来想象远方。学期没结束,立刻收拾行囊走人。管他欧洲冰封在大雪里,对我而言,那是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数够远,足够把现实丢开。再不远走,人都霉烂了,像阳台的大理菊,才到我家两周便忧郁而死。那阵子天天浓雾阴雨,它临死前的枯槁身形和哀伤眼神充满警惕。那是我的倒影。
匆匆告诉母亲我要远走,她试探性地问,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去?她心里有阴影,一听到我要出去就问,是两个人一起去吧?半强迫的语气,她的意思是说,出去得两个人,不准一个人走。她还没从我青春期离家的阴影走出来,都二十几年了。可怜的母亲,当年肯定被女儿吓坏了,她忘了我早没青春可以挥霍,没有本钱可以重演离家的戏码。母亲到现在都不了解女儿,从来没有。她太单纯。父亲问,欧洲下大雪,一定要去吗?不可以改时间?父亲这么一问,我就去意坚定。
始终不明白我在抵抗什么。朋友说,你该生个小孩,快,趁还来得及,那是你跟父亲和解的最好方式,有了小孩就会明白做父母的心情。我不明白身边的这些人,他们都觉得我的生命有缺憾。欠父亲一个和解,欠小孩。还有长辈干脆明说,你什么都有了就少一个孩子。他们都在暗示,我是个不完整的女人,而且,还有机会变完整,或者完美,得好好把握。一定要把握。
哎,我从不要求完美。生命本来就该有遗憾和欠缺。我已经到了感谢遗憾和欠缺,垂首答谢磨难和病痛的年纪,如果可以要求,那么,亲爱的神啊,请给我更多的自由。从小到现在,甚至到老死,这都是我一辈子欲求不满的追求。
于是到了心理距离最遥远的欧洲。第二次到巴黎,不太陌生也不算熟,有限的法文刚好让我卸除情绪的武装,安心乱走。需要一个适合散步和走长路,没人会打量我一眼的旅游城市,成为冬日街道的一景,被人群吞没,慢慢走。
从来习惯快步走路,快速入睡,还得睡得少而好,以便可以更快速处理做不完的事。很有效率,于是更多的事情将我掩埋。有效率是我最大的缺点。
管他的效率管他的走马看花,当个肤浅的观光客吧,学术太有深度太严肃,让我精神衰竭。反正没有目的地,迷路就迷到天黑,走到不能走了拖步回旅馆,把力气用尽的身体摔床上,睡到自然醒。反正有大把时间,不用煮饭做家务,没人会给我电话,缓慢地把巴黎五日杀掉就是。
第三天却不知怎么曲折地走进了卢森堡公园。公园异常安静,厚实的新雪,冻结的空气,树的灵魂都冬眠了,光秃的枝丫线条干净利落,锐利地指向灰蒙天空。跟几只雪地相逢的大小狗玩了一会儿,跟它们的主人打过很淡的招呼。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尚未成名的海明威就在这里饿着肚子撑过午餐时间,对大他八岁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宣称吃过午饭,而且吃得很饱。那样贫乏的生活却很有元气。二十五岁,爱情和生命还有很多可能,他无法想象不很久的未来,会有第二第三,甚至第四段婚姻吧?第三次的婚姻在四十一岁,跟我同样的年纪。
我的未来那么安稳,触手可及,这让人安心,也让人害怕。
昨夜沉睡时,大雪下在巴黎的梦里。有一些现实的残渣越洋而来,很快被我清理掉了。站在这里,跟萧瑟的冬日街景一样干净,情感往内缩,原来想释放的躁动消散。寒气让人清醒,多年来总是在最冷的冬日离开台湾,去更冷的地方,凭空蒸发。台湾黏稠的湿冷令人厌倦,像剪不断的人际网络,逼人逃离。
积雪很厚,寒气逼到脚底。不知道海明威穿什么鞋,怎么耐得住下着雨雪,总有尿味的肮脏街道?如果不是对未来有强大希望,他能耐得住这灰蒙黯沉,看不到未来的冬季吗?如果不够年轻,他有力气超越眼前的煎熬?他能挣脱生命的牢笼吗?最终他跟父亲一样,举枪自尽了啊!
我在公园散步,一整个上午对着桀骜的枯枝发呆,终于明白海明威为何老是要躲进咖啡馆和酒馆。这世界太冷,谁要去思考形而上的存在问题,或者生命的意义?不如来点咖啡和酒,这两物都让人心生幸福和温暖的假象。唉,没有幻象,要怎么说服自己活在这艰难的人世?
我不进咖啡馆,只是经过。走过海明威走过无数次的穆费塔街,在超市买酒带回旅馆,打开窗口,跟天空对饮。然后,在室内暖气和寒气夹杀下,在酒意的温暖中滑入梦境。一直很喜欢旅馆,以及旅馆的床。那床多半洁白如雪,零时差,即使做梦,都轻盈异常,醒来即消散,如雪消融了无痕迹。
没有牵绊,不受束缚的缘故。
午睡时间太晚,喝了酒又走长路,总是沉睡。梦醒近黄昏,脸上犹有酒意未散,就那样抿紧棉被怔忡着,把剩下的酒全喝完,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窗外日与夜交接的天色那么陌生,裹着冬衣围巾的行人埋首疾走,时间和风景从他们和我的身边流过,没有从自家的沙发或床铺转醒时的声气,没有梦痕,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在现实和梦的交界里。
没想到南下亚维侬(Avignon)后,忽然就从悠长的梦境转醒。亚维侬。普罗旺斯奇幻的阳光。连逼到身上的冬日寒冷都被转化成热和光。被阳光抹过的房舍和山野形色饱满,那棕黄那结晶的宝蓝,连松树的灰绿都是亮的,跟赤道雾蒙蒙带着灰尘和汗意的阳光不同。山和树都在发光,线条益显干脆利落。光影对比如此绝对,谁也不能覆盖谁。打在墙上的树影是纯粹而绝对的黑。阳光不到的地方寒意欺上脸,毕竟是个位数的低温。进入阳光的怀抱就疯了似的,只会啊啊啊地赞叹,语言失去了意义,只剩感觉。
彻底被征服,这霸道又温柔的阳光。穿透性极强,那么热烈,让人猝不及防,把我收藏好、压在抽屉暗处的情感全翻出来,散落一地狼藉,散出霉味。苦日子恐怕要来了,这一地散乱究竟要如何收拾,重新归位?
每日我在街道转悠,在冬日骄阳底下慢吞吞踩过石子路、染匠街,经过大减价的商店,买水果,午餐晚餐,街景变得很熟悉。每一顿都让各种各样的起司攻占我的胃。走太多路,天冷,老觉得饿,需要高热量,很像二十五岁老处在挨饿状态的海明威。
阳光晒得我流汗,汗捂在冬衣和帽子里,捂出人的气息。
就这样开始失眠。离开亚维侬转到佛罗伦萨,规律睡眠全被打乱。八点睡,深夜两点或一点清醒。九点睡,还是一点或两点醒来。十点睡,醒来时间照旧,唉!
醒来,小而美的民宿一片漆黑,窗外是暗夜严冬。打开窗户,扑面寒气令人颤抖,清冷的星星在遥远的天边眨呀眨。被普罗旺斯阳光弄乱的情绪在暗夜里发酵,在暖气旁感受着刺骨的寒冷,等着近七点才有曙光的南欧早晨,等咖啡香把我唤醒。隔壁是仅容十人左右的迷你餐厅,六点左右开始有声响,杯盘的碰撞。烤面包和咖啡的气味渗进来,我知道朝阳已经斜斜打在餐厅那面橘黄色的墙上,墙上的爬藤都伸手去接天光。
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啊。
在这些老城市生活一切都贵,只有时间不值钱,用不着省,那就尽情挥霍吧。等公车,等火车,等时刻表上的大众运输工具令人安心,它们意外的准时,很少误点。不像台湾地区或马来西亚的等公共汽车经验,多半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投降,花钱坐计程车。计程车上懊恼着被浪费掉的宝贵时间,早知道何必白等,真是的。这里就数时间最便宜,我用得毫无节制。
从佛罗伦萨的民宿到山城西雅那得轉两趟车。近两个小时的山路峰回路转,在上午的刺眼阳光中穿越葡萄园,春天还在光秃的葡萄藤里沉睡。西雅那被阳光紧紧揽着,蓝天没有白云,暖得发晕,圣母院散发精神的洁净辉光。正门的狼雕像一半献给阳光一半没入阴影,它俯视众生的神情很直接,刚烈又温柔,走到哪里那双说话的眼睛都跟着。这圣母院都是动物,狼、大象、狮子、龙或蛇。必然有神,神才会众生平等,把所有生命抱在怀里。
没睡饱,我有流泪的冲动。一直很喜欢教堂,遇见了必定进去坐一坐,许个平凡的愿,身体健康或者一夜好眠之类。这圣母院让我想在这座刚毅的小城定居,它的阳光比佛罗伦萨更透明,老建筑线条冷硬。我问服装店的吉卜赛女郎,四季都有好太阳吗这城?她说,噢不,冬季下雨下雪都很难过。她深长的美目望着广场,我们都同时赞美了阳光。
夕照中时睡时醒,经过许多山中小镇,蜿蜒迤逦回到佛罗伦萨,夜已冷。这么迢遥的山路公车竟然准时,这等待一点都不煎熬。等待黑夜过去等早餐等阳光在困乏的眉眼闪烁,这些都不难,只要时间肯往前移。
唯有睡眠。
从深冬等到初夏。睡得很乱,很零星。开始很没志气地怀念睡死的日子,可见清醒地活着是痛苦的。开学了,快节奏的忙乱日子没睡好,简直活不下去。一度我以为更年期要提早十年到,半夜总热醒,手脚伸出棉被,疑心是热潮红。那是阳光后遗症,我的脸不潮也不红,却是睡眠不足的缺氧脸色。
意外等到死亡。春天的周末中午,接到朋友病危的消息。除了怎么可能,我再也找不到句子可以反映情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发傻了几天,我感觉得到他在离开。来不及告别。医生给他病危通知还当面给他骂了一顿,没丝毫病态的朋友觉得这根本是一个开过头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无预警的告别,生命中越来越多的离别和突然。那阵子我比卢森堡公园的枯枝还要冷峻,流不出泪。睡眠走得更远,春天如此乱无章法。夜色渐凉时,死亡伴着睡眠的焦虑一同走向我,考验我对生命的忍耐,或者妥协。
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仿佛看到他微驼的身影在校园行走。樱花玫瑰花开得那么灿烂,他怎么舍得?死亡躲在阳光背后,睡眠留在普罗旺斯。我会耐心等待。他欠我一个告别。告别,以及睡眠,我等着。
(选自《再孤单的人也有同类》)
责任编辑:林幼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