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
2020-12-09周爱妩
文/周爱妩
办公室从三楼搬到五楼,我很不适应。直到我无意间发现,五楼的窗户正对着一片不远不近的山林,山林边还有几棵柿子树。深秋,那一树树黄灿灿的柿子,充满喜庆,晃动着山林的青春,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顿时,一种登高望远、得天独厚的韵味,在我心底激荡,心情也便畅快了很多。
其实,那几棵柿子树并不大,它们扎根山边,朴素地生在光阴里,兀自生长。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只剩下一串串的柿子,独自而毫无节制地红。枝丫间,浓淡成我心中的太阳,让我的心起起伏伏,游来荡去,一些沉浮在岁月里的悲伤与暖意,渐渐把我围住。
我无数次盼着有人来采摘它们,又无数次希望这些柿子是属于我的,让我在这个秋天有点收获,有点喜庆。每天,无论多忙多累,我都会抽点时间静下来,站在窗前,凝望那些柿子,欣赏那一树树静静的生命。它们宛如大地的孩子,浑圆、饱满、光滑,有成熟的质地和岁月的光泽,成为这秋野最纯净的风景。
从九月到十月,那一抹嫣红,那一种清寂,已浸满了我的内心深处。风轻云淡,山林不语,柿子依然红着,蓬勃着生命的张力,每一个都是秋天的点睛之笔。但我没有等到来采摘柿子的人,渐渐地,时常有鸟儿在那枝头跳跃,我不免有点担心了。这么好的柿子,怎么没人要,难道就这样随鸟儿啄食,让它们自生自灭?是生活的富裕不再需要这些土生土长的果实?还是柿子树的主人已远走他乡,无法将他们采摘?还是……我一遍遍地猜想,那一刻,我似乎懂得了草木生存的无限尊荣与我们人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天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地,这些挂在枝头的柿子,好像是我的一块心病,又时刻勾起我一层层的记忆。
曾几何时,柿子是大自然对我们的馈赠,是抚慰我们童年饥肠辘辘的美食,我们对柿子有一种特殊的记忆。记得我们上学的路边有一棵甜柿树,不算高大,长势正旺。从春天的开花,夏天的孕育,到秋天的结果,我们心里的渴望,跟着它一起疯长。初秋,柿子刚刚泛黄,我们就按捺不住想吃的冲动,想尽办法要弄到手。有时候放学,趁大人们都干活去了,我们就两个人放哨(我就是经常充当放哨的其中之一),把一根顶端分叉的长长竹竿,将分叉对准柿子,朝一个方向将它扭下来。或者,我们找一根带勾的长棍子,倒拿着,踮起脚尖,用勾钩住树枝,使劲往下拉,再用手摘下树枝上的柿子。其实,这时的柿子还没有成熟,即使我们用牙齿啃掉了柿子皮,还是涩得张不开嘴。但我们舍不得丢弃,拿回家,放在窗台上晾晒,等到它在太阳的照射下,慢慢转红,变软,最后像一个通透的红灯笼才吃。于是,每天放学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拿下晾晒的柿子,左瞧瞧,右看看,轻轻拿捏,看晒红点没有,变软点没有。那种有盼头的日子,好像过得很充实,心里总充满期待。好不容易等到柿子变成那种亮亮的红,空灵饱满,我就剥去它的皮,或者不剥,直接用双手将它轻轻地掰开,吸吮里面红红的果肉,那种凉沁沁的,甜津津的味道,实在美极了!可是,那时的我们,或许是太饿了,亦或是太嘴馋了,很少等到这样的时刻,往往在柿子半红半软的时候,就被我们拿来吃了。对于那棵柿子树,往往不到柿子成熟,树下面一圈枝杈的柿子,早已被我们摘光了。
那时候,村子里有柿子树的人家不多,但我伯父家祖传的有两大棵,每到秋天,两树黄灿灿的柿子,给了伯父无限荣光和自豪。其实,这两棵柿子树都不是甜柿,而叫八方柿,它只有通过加工,晒干,才能吃。
每到柿子成熟时,伯父就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叫上一两个帮手,驮着长梯,拿着竹竿和绳子,挑着箩筐,吆喝着,去下柿子。这时,塆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有人主动去山上帮忙捡柿子,有人去伯父家帮忙削柿子皮,趁着天气好,赶紧将柿子收摘,加工,晾晒,制成柿子饼或者柿子干。每当这个时候,伯父都会给帮忙的人,或亲房本分的人家送一箩筐柿子。这在那个没钱买糖果和糕点的年代,能有晒干的柿饼,在过年和四时八节的时候,为来人来客摆茶水,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我们小孩是最盼望下柿子的,只要是伯父下柿子,我们就一窝蜂地跟着去凑热闹。如果碰上红透的柿子,伯父就在树上大喊着:“注意哈,红柿子落下来了!”我们纷纷奔向柿子树底下,昂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柿子掉下来。尽管这样的柿子掉下来大多被摔得支离破碎,但那团翠翠的红,我们也会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进嘴里,体验着成熟柿子最后的绝唱。
然而,这样下柿子的情景,随着我们生活条件的改变,已慢慢远去了,日子里只留下一些温润的记忆。
今年重阳节,我回故乡祭祖。我们一路走走,看看,故乡的秋天很美,有最斑斓的色彩和最浪漫的画面,无需刻意入眼就是风景。但故乡又特别地静谧,静谧得有点忧伤。树木静静地生长,山花静静地开放,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的走了,去打工。年幼的走了,去上学。年长的也走了,去照顾孙儿孙女。只留下年老体弱的那几个,守候着寂寞的村庄。伯父也老了,七十多岁,他守着一座房子和那棵古老的柿子树。
时近黄昏,我祭祖回来,塆中道场边坐着几位婶娘、伯父,他们看见我,都笑着走过来,围着我,喊我的乳名,问我想不想家。其实,老家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但他们一直把我当作这里的女儿,从来没有把我分离出去。我含着泪,笑着,点着头,不敢说想家,怕一出口就哭出来。细婶一再要我进屋吃完饭再走,我没有时间。她随即回到屋里,再出来时,一手提着一个南瓜,一手提着一个冬瓜,要我带回家。她说,家里也没有啥,往年都有柿子,现在柿子还都在树上。人老了,不敢上树去摘,年轻的人又都不在家,柿子黄了,红了,摘不下来,望着扎心,丢得心疼啊。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抚婶娘心里的惋惜,也不知道如何正视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村庄。曾经柿子树底下的热热闹闹,现在是一派杂草丛生的荒凉,乡村真的变了,许多行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许多东西都已经渐行渐远了。这种隐藏于灵魂深处的伤痕,于我们这个时代而言,到底是幸福,还是失落呢?
人面不知何处去,草木依旧待君来。故乡和我,翘首相望。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常常回到故乡,因为,只有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采摘到丰收的喜悦;一抬眼,就可以收获满满的柔情。一生一世,总有我熟悉的山水和等着我的来处。
那天回来,我做了一个长而香甜的梦,办公室窗外的那棵柿子,忽然变得高大了,又好像就是伯父家的那棵,一串串柿子红红灼灼地挂满枝头,成为金秋最亮丽、最温暖的秋色。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但我真不想急着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