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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阳初平民教育:一场现代文明实践

2020-12-09项继发韩云琴

终身教育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晏阳初平民教育

□ 项继发,韩云琴

中国的现代性问题,虽然不与西方现代性同步,但长期受到中西两种文化冲突的影响。尤其是从鸦片战争开始,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的思想激荡,正是这种冲突的反映。发生在知识界和思想界的现代性证候,首先体现在当时先进的知识分子对所处时代的深刻反思,进而积极探索温和的社会改良以救世。晏阳初参与领导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开展的乡村平民教育完全可以归入基于反思的现代性实践之列。“五四”前后,受西方民主科学观念的影响,平民主义思潮兴起。当时知识分子的反思和动员,寄望这一思潮能够唤起普通民众的民主意识。晏阳初倡行的平民教育,志在超越社会精英知识阶层的单纯“沉思”,走向“积极行动”,立意培养现代国家公民以致实现民族再造。①他和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其他核心人员一起,先后在湖南长沙、河北定县、四川新都等地,开展了包括识字教育、生计教育等一系列平民教育实验和乡村建设运动。这场规模浩大的现代文明实践,既是晏阳初为了社会改造目的进行的一场个人教育理想的实践探索,也是反映那个时代革命性变化的一次社会性文明实践尝试。

一、晏阳初对平民、平民教育的释义及其关联

晏阳初平民教育的受教主体和教育对象是“平民”。而对“平民”二字的理解在当时存在很多异见,他花了很大的心思论述平民教育的真义,以说明平民教育到底是“为了谁”的教育。

晏阳初的平民教育思想动念于一战期间为赴法华工提供援助服务。当时在法华工90%不识一字,就连与自己家人通信都需找人代笔,在华工当中开展识字教育成为晏阳初平民教育实践的开端。他将“一般男女已过学龄期限的(就是在12岁以上的)不识字的,及已识字而缺乏常识的都称为‘平民’”[1]19-20。即,只要是普通失学青年和成人、略懂文字却不具备日用常识的男女,都属于平民教育的“平民”范畴。

在《“平民教育”的真义与其他教育的关系》②一文中,晏阳初详细论述了何为平民教育,并回应外界对平民教育的误解。

首先,他强调平民教育不是义务教育的代替。义务教育的对象是学龄期儿童,而平民教育的对象则是失学青年及成人;义务教育的教材关注儿童心理,凸显儿童活动,学科界限分明,而平民教育的教材则适应青年和成人心理,注重青年及成人的各种社会活动。平民教育对义务教育有十分明显的辅助作用,主要表现在:(1)失学青年和成人接受平民教育后,能让他们意识到其子孙后代接受教育的重要性,这也将成为义务教育普及的重要环节之一;(2)平民教育有助于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和谐统一,唯有接受了平民教育的家长在家中为子女做好榜样,才不致使儿童在学校接受的教育流于形式;(3)举办平民教育势必要联合各界人士创办各种教育活动,能够营造一方浓厚的兴教风气,推动诸如义务教育和其他教育的发展繁荣。

其次,平民教育也并非社会教育。“一是社会教育是一种辅助正式学校的教育,二是社会教育和学制系统内的教育事业只有间接的关系”[2],即社会教育并不在正式的学制系统之内,人们在社会教育中的习得是对正式教育的补充和扩展,二者既交叉重合又各有所长,更多的是一种间接的相互影响。平民教育意在向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的平民提供他们所需的基础教育,不妨说社会教育是平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但二者不能简单等同。

最后,平民教育和继续教育的关系则较为直接,在完成识字教育后进一步的教育就是继续教育,这表明识字教育不是平民教育的终点。比如通过发行平民补充读物、开放平民阅报室等途径让平民继续接受教育,以达到自我教育的目的,继续教育使教育场域不再局限于校内,而是延伸到家庭、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又如初级平民学校的毕业生可到高级平民学校继续学习,这也是继续教育。可见,晏阳初在明确平民教育对象的同时,实际上对当时教育体系做了清晰的梳理。

晏阳初并非平民教育的首创者③,平民教育始发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者是“泛革命”时代多种历史因素“会合的历史运动”。[3]这一时期,西方民主与科学观念传入我国,一时间,“民主”“民主主义”“平民主义”等语词风行起来。“李大钊考证了democracy的词源,认为可直译为‘民治’,而‘democracy’一词初由西方引入中国时,与这一概念紧密相连的是西方的民主制度,李大钊认为,社会生活处处都是民主的体现,人们对民主(democracy)的认识起初局限于政治层面,后来扩展为经济、社会、文化、教育等各个方面,基于‘民主’一词领域的普适性,将其译为‘平民主义’更为妥帖。”[4]五四时期,人们曾一度用平民主义代替民主主义。李大钊直言democracy的精神实质是“人类生活上一切福利的机会均等”[4],这种机会均等形成了一股关乎平民的思潮即平民主义思潮。这一思潮反映在教育领域主要表现为工读教育、职业教育等教育理念和教育活动的兴起。因此,平民主义思潮中“平民”的概念有两层内涵,“其一是代替民主一词,其中的‘平民’即是‘自由’、‘平等’之意;其二是指社会上某一阶层的人,着重指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民,也就是平头百姓”。[5]当平民等同于民主一词时,它的使用范围颇广;而日常使用的平民一词,就是指普通人,“平民教育”则主要指面向下层人民的教育,这一语境中的平民与民主语义中的平民不能在同一领域内互换使用。

陈独秀直接采用democracy 的音译,即“德谟克拉西”。[4]将democracy进行音译的好处是防止其使用范围的窄化,避免它原有含义不同程度的流失。除此之外,还有人将democracy译为“民本主义”,五四时期,孙中山便是持“民本主义的民主”观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6]但由于这一论述缺乏学理上的依据,因而并未产生实际的影响。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对democracy的提倡及热议,使得平民教育开始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五四前后新思想的传入虽然有力地冲击着旧有的统治秩序,封建观念已逐步丧失对广大民众精神世界的统治力量,但彼时新的思想文化观念尚未占领人们的日常生活并发挥支配性作用,故此五四时期发生在思想文化界的激荡,也是时人对文化自觉的理性追问。晏阳初提倡的平民教育从“五四”中来,其平民的赋义又独具自身特色,其中深刻饱含对时代命运的把脉:一方面,出于对国家、民族的愁思,他看到了当时的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平民亟待精神焕新,希冀通过对全国大多数作为平民的受教育者实施教育来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另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掀起了对新思潮的探索,在平民主义思潮的传播下,晏阳初的平民教育开始担负起救国救民的民族大任。

二、从“开发民力”到“民族再造”:晏阳初的平教思想和实践

1.晏阳初平教思想及其教育判断

五四初期的平民教育是以1919年北大部分学生成立“平民教育讲演团”、《教育潮》刊载杜威《平民主义与教育》,以及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师生组成平民教育社、创办《平民教育》刊物为肇始,其后即以此为中心动员和付诸实践。当时人们从不同维度阐释的平民教育思想大致能用“平等教育”和“普及教育”来总结。[5]前者与“奴隶教育”和“贵族教育”相对,主张人格教育、个性教育,提倡教育与生活、劳动结合;后者针对当时绝大多数国民都是文盲的具体国情,将教育普及到广大平民身上。20世纪上半叶针对平民开设贫儿学校、补习学校、平民夜校等形式就是后者的鲜明体现。

但晏阳初强调,他提倡的平民教育不同于上述带有慈善性质的平民教育活动,他的平民教育是“科学的”“实践的”“正宗的”。[1]342所谓科学性,主要指平教活动所用教材是根据相应的教育原理编制而成、继而有序授课的;实践性指平教活动先进行小范围的实验,取得成效后再向全国推广;正宗是晏阳初将平民教育视为一生志业。在他看来,“平民教育”的“教育”共分三步:第一步是“识字教育”,第二步是“生计教育”,第三步是“公民教育”。[2]74提倡识字教育,是为了革除民众头脑中的旧观念,即认为只有士阶级才读书,而普通人则不需要读书,继而将人人都有读书的权利播种在普通民众的心中。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精心编写《平民千字课》为教材,从“文字方面以提高民智”。为消除人们把平民教育和千字课划等号的误解,晏阳初强调千字课不是万能的,从千字课开始识字是平民教育的起点,是针对中国文字繁难且追求学习效率而做出的选择,千字课自然不是平民教育的全部。在生计教育方面强调立足国情,研究和实验并重,教给民众掌握从事生产的应有技能,革新原有的农艺和工艺,“从生产方面以富裕民生”。在公民教育方面强调“造就热诚奉公的公民”[2]52,要求国民在重视个人得失的同时,也将国家的前途命运视为己任,强化国民的国家观念。这三种类型的教育从不同方面出发,内容层层递进,对国民素质的要求逐渐提高,旨在培养民主国家的“新民”——知识力、生产力、公德心三位一体的“整个的人”。而这三种教育,是晏阳初矢志改变当时中国只有民国而无国民,也是试图改变当时中国普遍存在的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之间劳心和劳力相分离状况的实践尝试。

随着平教活动的推进,晏阳初意识到,当时中国有四万万人民,百分之八十的人不识字,而这百分之八十不识字的人大多聚集在农村,所以平民教育运动必须从乡村开始。晏阳初投身于乡村平民教育活动的动因来自他讲到的“‘三C’,也就是孔子(Contucius)、基督教(Christ)和苦力(Coolies),具体而言,来自儒家的民本思想,来自近世的姚牧师和史文轩兄的榜样和来自四海的民间疾苦和智能”[7]229。古圣先贤孔子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思想对晏阳初的影响极大。晏阳初认识到政治、经济的基础在于人民,彼时占据人口总体绝对部分的广大乡村民众正是立国的根本。从小受基督教平等博爱思想感化的晏阳初体察到乡村经济的破产使广大农民生活境遇每况愈下,他认识到,平民教育亟需深入到乡村中去,从提升农民的文化素养着手来解放苦力,以培养适应时代发展的新型现代公民。在晏阳初看来,当时身处危难之中的国家只有民没有力,国不富强、民众困顿,国家陷于破碎存亡状态的主要原因是“忘本”,忘了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个万古不变的真理。为挽救民族危机,晏阳初认为亟需把蕴藏在民众中的强大力量挖掘出来。只有激发农民的积极性,使民众觉悟、拥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才有望通过从事乡村建设工作达到改造社会的宏愿,此即晏阳初提出的“开发民力,建设乡村”的“开发脑矿论”[1]397。

开发民力旨在借助民众无穷的力量实现“民族再造”,它是民族再造的必要前提,否则民族自救无异于空谈。对中国问题症结的分析,晏阳初主要从文化和教育层面入手,因此他给出的方案不是政治层面的革命,也不是经济方面的改革,而是通过发展教育事业来扫除文盲,造就新式国民,通过培养人进而达到变革时局的效果。晏阳初明确指出“中国农村运动的使命便是‘民族再造’”,“中国今日的生死问题,不是别的,是民族衰老,民族堕落,民族涣散,根本是‘人’的问题”[1]87,“要实现‘民族再造’的使命,最有效力的方法,莫若‘教育’”,要“实验的改造民族生活的教育”[1]90。民族再造的重点对象是农村青年男女,通过对他们施以必要的教育,晏阳初立志打破中国农村几千年来“无教”的现象,以教育现代化为蓝图,将国民培养成新式农民和新式国民一体的人,把开发民力升华到民族再造的高度。

2.晏阳初的平教实践

在河北定县,结合定县社会调查的状况,晏阳初指出中国农村的问题错综复杂,但基本问题可以归结为“愚”“穷”“弱”“私”。“愚”是指农民缺乏基本的文化知识;“穷”是指农民生活贫困交加,在夹缝里求生存;“弱”是指大多数农民身体孱弱,不讲卫生,不懂使用科学的方法治病;“私”是指农民没有团结合作的观念,没能受到公民训练。而穷又是所有问题的根本原因。定县的平民教育实验就是晏阳初对这四大病症开出的药方。为祛除四大病,晏阳初提出了相应的四种教育,即文艺教育、生计教育、卫生教育、公民教育。这四大教育环环紧扣:以文艺教育攻愚,发展知识力;以生计教育攻穷,发展生产力;以卫生教育攻弱,发展强健力;以公民教育攻私,发展团结力。文艺教育包括文字的教授和艺术能力的培养两个方面。根据定县农民的需要,研制教材,编写了简明易懂的通用字表、基本字表、《平民词典》等,方便民众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经济的方式获取基本的实用知识;在艺术教育方面,研究无线电广播教育、创编平民戏剧、修建露天剧场,丰富乡民文化生活,意在提升民众艺术鉴赏能力。生计教育是为了增加农民的生产、提高农民生活质量,培训农民接受现代农业知识、运用现代农业技术进行生产,特别强调设立农村合作经营组织,指导农民利用经济合作社方式组织合作社、合作联合会,主张副业的经营,进一步提高农民经济收入。在生计教育中,晏阳初提出了“农民科学化”“科学简单化”的口号,希望将简化了的现代科学技术知识和操作过程内化到农民的实际行动中。卫生教育是针对当时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差的情况,传授农民基本的医疗常识和医治方法,使民众拥有强健的体魄,做健康的国民;同时,建立“村—保健员、区—保健所、县—保健院”这样一套系统的农村医药卫生制度,避免农村医药分配不足,促进公共卫生的良性循环。公民教育,是为培养农民的团结力,使他们凝聚集体意识,养成道德观念。通过对农民进行公民训练,掌握公民常识,使他们具备团结力、公共心。

结合四大教育,晏阳初相应提出了三大方式,即学校式、社会式、家庭式来配合四大教育的实施和推行。学校式,顾名思义即在学校里接受教育,是以青年为主要对象、在三种不同的学校中开展的识字教育:初级平民学校、高级平民学校和生计巡回学校。初级平民学校是在课余时间进行学习,高级平民学校为接续初级平民学校毕业且愿继续学习的农民,生计巡回学校是注重对农民进行实践训练的教育。社会式强调在社会中接受教育,以普通群众为主要对象。青年农民从平民学校毕业后通过图书角阅读书籍、发行报刊等多种多样的方式进行学习。家庭式就是在家庭中接受教育,以家庭成员作为主要对象,由农民家庭负责学校课程的一个部分,不同年龄需掌握不同的学习内容,每个家庭可以组织起来互相交流,但学习的内容仍为四大教育。

四大教育和三大方式④构成了晏阳初平民教育的经纬,以此期望造就与西方文明社会国民相一致的中国现代国家公民。四大教育和三大方式的提出是对原有平民教育思想体系的扩展,早先的平民教育从识字教育起家,创编平民识字读本,至定县实验时,晏阳初已经将识字教育发展为四大教育中的文艺教育的一个要素,并新加入经济、卫生和公民教育,建立并构成一套臻于完善的乡村平民教育体系,晏阳初将这一体系与乡村建设融合,进而试图实现乡村整体改造。吴飞认为,晏阳初这一系统的平民教育实验体系有助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平民教育的延伸和扩展“是将现代化的目标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系统”,“晏阳初后来之所以在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社会制度的世界各地普及平民教育,都能很成功,也是因为他是在一般地推进乡村社会的现代化”。[9]将培养具备一定文化素养、经济观念、卫生保健意识和为现代政治服务的有组织力的国家公民之教育贯穿于一体,并一改以往只局限于学校中学习知识的方式,这对于乡村社会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创变,推动乡村社会向现代化和文明化迈出了一大步,这一体系的完善对于中国社会的进步是质的飞跃。

三、晏阳初平民教育的“表”与“里”:通往现代的文明实践

五四运动后,全国范围内掀起大大小小的乡村建设运动不在少数,晏阳初在各地开展的乡村建设实验接续性较好,影响甚大。然而,时人对其评价褒贬不一。蒋廷黻支持晏阳初的工作,他指出“平民教育是活教育,平教会通过教育来造就国民、把科学和农村相联系,找到了改造中国农村的出路”[10]。蒋廷黻肯定平民教育理论的科学性和可实践性,但是他同晏阳初一样,对于教育能改造中国农村抱有理想。美国作家赛珍珠专门撰写《告语人民》一书,将晏阳初的事业介绍给全世界,她称晏阳初为“世界公民”,并赞扬晏阳初,“你已经准备了一套不但能在中国,而且能为世界任何地方平民改善生活,并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你在世界黑暗之处点燃了一盏明灯”。[7]8赛珍珠高度认同晏阳初工作的价值,并认为他的平民教育具有世界性意义。不过赛珍珠对晏阳初平教工作的评价仍停留在教育本身,而忽略了深层的社会问题。

然而,对于晏阳初的工作也不乏非议。对于将美援款项用于投资乡村平民教育实验的部分,时文称其为“陪美国人花钱”,晏阳初的苦闷是不确定“将来为谁复兴农村”,且尖锐指出“晏阳初的改革办法,犯了宗教上的观念论错误,没有顾及当时中国农村的客观条件和物质基础”,“晏博士之所以荣任该委会的委员及主席,明明白白是美援款项,该委员会的工作计划,明明白白是美方计划中所‘建议’,而晏阳初却一口咬定这是他和他的同志们努力了三十年的一条老路,这不免叫人感到怀疑”。[11]“晏阳初字里行间暗示农村复兴委员会的产生全靠他在美国做了不少功夫,回四川,明着办理私事,实际招兵买马,要大干一场。”[12]这些质疑和贬抑,忽视了晏阳初工作的出发点,没有看到平教会工作的努力和成效,除引导舆论的风向标外,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

同是提倡乡村复兴与乡村教育运动的金轮海等人则认识到,当时“我国外受帝国主义的侵害,内受封建阶级的剥削才是民族积弱的根源所在,乡村建设的四大教育无法起到真正的作用,只是‘雨后彩虹、空中楼阁’,最为急需的是民族解放”。[13]他看到了四大教育于当时的中国而言作用微弱的缘由,指出民族解放是民族振兴的前提,在民族解放没有实现的条件下何以谈教育。他还认为,晏阳初提倡增加农民产量,但在生产关系没有得到变革之前,即使农民增产了,也不能保证其真正为农民所有”,中国问题的症结在于“农业社会形态没有改变”,晏阳初改良之道不触及生产关系的变革,农民在三座大山的压迫下无法翻身,乡村建设的一系列举措就只是修修补补。费孝通肯定晏阳初在农村工作中做出的贡献,同时他也理性分析了晏阳初“开发民力、建设乡村”的做法是“以现象代替问题”——晏阳初将所谓封建传统压迫也好,还是外来强权欺凌也罢,最终归罪于中国农民的“咎由自取”,然后针对“愚”“穷”“弱”“私”四大病症配以“知识”“生产”“健康”“组织”四种药方,这种“要农民引咎的理论”完全没找对病灶。费孝通直言中国社会的问题并非晏阳初判断的愚穷弱私,愚穷弱私只是表象,对于表象采取的措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晏阳初口中的乡村建设工作思路——“建乡须先建民,一切从人民出发,以人民为主,先使农民觉悟起来,使他们有自动自发的精神”——虽不至有人反对,但实质上流于“空洞口号”。因此,“不谋社会制度的变革,四大教育的用处就不大,唯有中国社会矛盾的死结打开,四大教育才会发生作用”。[8]还有人指出,“中华民族之所以积弱,是长期受封建主义盘剥和帝国主义压榨,晏阳初没有看到民族危机的根本原因,是倒果为因。晏阳初认为中国只有民,没有力,其实中国不是没有力,而是人民被压榨他们的力发挥不出来。晏阳初则颠倒病象、病原,遮蔽压榨中国的两大恶魔”。[14]

上述对晏阳初领导的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的评判,有人看到了其平民教育的“表”的治病的合理性,也有人看到了平民教育最终没能实现民族自救的“里”的原因所在。晏阳初把愚、穷、弱、私当作中国问题的症结只看到了社会问题的表象,没能意识到西方国家的殖民侵略和封建主义的压迫才是导致当时中国政治腐朽、经济衰败、民不聊生等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遮蔽了问题的实质。他虽然认识到了中国的经济问题莫过于土地问题,但并未触动生产关系的调整,而是寄希望于教育救国,一方面冲破了上层社会对教育的操控权,另一方面也扩大了教育功能的限度,多少有些不切实际,这也是其不能担负救亡图存历史重任的关键。

但我们也应看到,晏阳初的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确实为平民带来了一些益处,如平教会的扫盲工作所取得的成效在全国最为突出,提升了当地农民文化水平,有助于农民利用科学知识从事农业生产,而且晏阳初的诸多乡村教育实践活动,在中国教育史上都是创举。费孝通对晏阳初的教育理论虽有批判,但并不否定本人,“晏先生一生事业的中心是他的平民教育。不论他今后会做什么事,他在平民教育上的贡献是不应当抹煞的”。[8]晏阳初寄望通过平民教育将落后的农民群体培养为有文化、高素质的现代公民,达成现代公民权利的实现,最终实现社会改造的目的。他多年的乡村教育实践是“要通过对农民的教育建立成熟的中国现代文明”,他的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运动“是中国教育作为一种现代文明实践的可能性”。[9]晏阳初用教育救国的和平改良方式力求推动现代国家的新生,他将有文化素养的现代公民、全民扎实的文化根基视作现代国家建立的必要前提,这恰恰是晏阳初践行个人理想,也是他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内在动力。晏阳初认为,乡村建设运动的发生“完全是由民族自觉及文化自觉的心理所推迫而出”[7],在这一现代文明实践中,他除了践行作为知识分子的个人理想外,也在全国各地从事乡建活动,唤醒同胞学自力、做新民,这不啻为20世纪上半叶的一次伟大的社会实践。遗憾的是,晏阳初的这套方案未能医治他假定的愚、穷、弱、私四大病症,但却打开了一扇探索教育现代化、社会现代化的文明窗口,让国人触到了现代文明的曙光。

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温和派社会改革家,晏阳初不满足于为当时国民提供幻觉式的救治方法,而是通过教育和乡村建设实践躬身于社会拯救。从“开发民力”到“民族再造”,晏阳初的教育救国方式彰显了他的理想主义者身份,将教育视作化解国人苦难的良方。同时,他对于当时国人的教育、政治、经济状况等境遇的判断,又充分体现了他作为现代主义者的视野。他看到当时的国家只有“人”而没有“民”,对时局的这种判断反映出他对传统秩序的抵制与向现代理念的皈依,他借助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实验来改造国民的努力,也有类似宗教上的救世色彩。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实验未能达成他对中国国民病症的医治,但并不表示二者的失败,恰恰证明了二者在一个正常国家秩序中可能的重要价值。这一点,已经在贯穿20世纪直到今天仍在持续进行的乡村建设运动中得到明证。

晏阳初早期将其领导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位于政治中立组织,坚持依靠自身的力量进行活动,防止卷入任何党派而受到掣肘无法保持独立。就像晏阳初所讲,“平教会应保持独立、超党派与学术自由的立场,拒绝参加某方之组党活动”[1]347,“平教运动是独立的——我们和其他从事乡村工作者不同,我们不依赖任何政府的力量”[1]383。但在乡建实验后期,晏阳初认识到仅凭平教会单独的学术工作和教育培训已难以维继,必须得到政治力量的帮助,尤其需要政府的拨款。教育和政治结合的产物便是县政实验,以及随即产生的县政研究院。“这一转折使他从识字教育和一般的文化与技能教育过渡到了全面的政治和社会教育。”[9]平教会由独立运作转向寻求政府当局支持,是晏阳初对教育实践的自足性与它受到的政治制衡和挑战做出的清晰判断,这一转向已经隐约地触及了现代性命运的关键,即生成于国家的政治与生成于社会的教育之间的冲突。这一冲突反映的正是现代性的基本问题——平民教育和乡村建设实验期望达到社会的改良,而代表国家意志或权力的政治并不总是默许或者配合这样的社会改良。这不仅仅是晏阳初个人遭遇的困境。而化解现代性基本问题中政治与社会之间的张力,仅仅依靠单一的教育手段显然不能实现。

注 释:

① 此处的表述容易引起误读,似有将晏阳初塑造为“唯一的”行动派之嫌疑。实则,晏阳初与同时代的社会改革者和实践者们均属此列,包括他的同道瞿菊农、陈筑山、汤茂如、李景汉、冯锐、陈志潜等人,他们很多人都是受晏阳初平民教育思想感召前往定县,成为乡村平民教育实验的主要组织者和参与者。

② 晏阳初在《晨报七周年增刊》(1925年第12期,53—61页)发表题为《“平民教育”的真义与其他教育的关系》一文,在 《山东教育月刊》(1927年第6卷第10期,3—23页)和《教育杂志》(1927年第19卷第6期,1—10页)发表同名文章《平民教育概论》,系统阐释了“平民教育”的概念。

③ 如陶行知也曾以“平民教育概论”同题论述过平民教育(《中华教育界》,1924年第14卷第4期,1—10页)。

④ 本部分对“四大教育”和“三大方式”的概括兼来自《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一书,详见:晏阳初著、宋恩荣编《平民教育与乡村建设运动》,商务印书馆,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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