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军联合全域作战概念要点的思考
2020-12-09文予
文 予
当前,美军高层宣传的联合全域作战概念尚处于初级的研讨和开发阶段,虽然参联会高层借由媒体吹风预计于2020年底发布联合概念初版文件,但从美军作战理论研究视角看,未来联合全域作战概念的性质和层次尚未有定论。在“多域”向“全域”升级演进的汹涌波涛之下,各军种围绕“How”引出的主导权问题的争鸣却暗流涌动。例如,“全域战”中哪一个作战领域最为关键?联合全域作战中各军种之间的主次地位如何划分?联合全域作战的指挥与控制将依托于哪个或哪几个军种的技术架构?现有战区联合司令部的体制能否实现联合全域作战?军种的“全域”能力和联合“全域”能力划分和使用的边界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的背后是利益的切分、技术的屏障和文化的藩篱。
美国陆军和空军最积极
关于多域战或联合全域作战概念的开发,目前美军中最为积极的当属陆军和空军这两个军种。这种互动的背景可追溯至20世纪80年代的空地一体战。在80年代以前,美军虽然设有多个联合作战司令部,但这些司令部大大受制于各军种之间的利益争斗而沦为军种部的附庸,对各军种之间的联合训练及作战并没有实际指挥权。
20世纪80年代初,在深入总结第四次中东战争经验教训的基础上,美军提出了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以应对苏联坦克集群在欧洲平原给北约带来的巨大安全威胁。空地一体战概念要求地面部队和空中力量甚至部分海军兵力高度协同,陆军主要负责前线进攻性机动防御作战,而空军这个之前以“投送战术核武器或进行空中格斗”为主的军种也开始调整定位,通过打击敌军后方和阻滞其充实前线兵力来为陆军提供战役及战术支援。
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首次真正开辟了美军联合作战的理论架构
这是美军历史上陆军和空军这两个军种的首次深度协作,美军以空地一体战在战场的全纵深对敌人进行打击,实现了作战空间和进攻兵力的一体化,把时间、空间和力量等3个基础要素进行了重组,实现了作战效能的系统性增强。因此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实际上首次真正开辟了美军联合作战的理论架构,该作战思想一定程度上也对美军联合作战理论的完善和确立发挥了催化剂的作用。
此后不久,1987年,美国国会就通过了著名的《国防部改组法》,在机构设置和权力分配上为联合作战的实施扫清了障碍,也促进了这一概念的继续发展和演化。虽然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的主要目标是当时苏联可能在欧洲发动的闪击战,但却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中得到了极致演绎。从1981年空地一体战作战概念提出,经历十年磨剑,到1991年的实际运用,联合作战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
近年来,美国陆军和空军在概念开发上积极协作,两军种高层密切互动,在设计“多域”或“全域”行动框架时互有借鉴,其密切程度让人不禁联想起当年开发空地一体战概念的辉煌情形。但细研深思,当前空军和陆军的互动还比较肤浅,实际上都是在基于自己的军种架构和认知去开发相关概念,如陆军强调自己在陆域持久作战的传统,凸显自己作为前沿部署力量在“拒止”条件下“突破和瓦解敌人的‘反介入/区域拒止’系统,并利用由此产生的机动自由达成目标”的军种优势;而空军则基于自己“空天一体”的制高点优势,聚焦“空、天、网”和“电磁频谱”这几个领域重点开发联合全域指挥控制项目。两个军种对自己目前“多域”或“全域”开发的定位都是迈向联合的一种探索,这种过程必然带有浓重的军种色彩。这绝不仅仅是一种军种藩篱的本位主义,更是他们的认知的局限和组织架构的限制。
“网、天”两个领域是重点
在联合全域作战概念的构想下,不同“域”中的作战节奏、作战样式和作战能力千差万别,其时空特性也千差万别。例如,时间上,地面的特种部队队员以每小时5千米左右的速度步行接敌,而海上的航母战斗群航行速度可达到时速30海里,空中战场的F-22战机能够以马赫数2.25的超声速飞行,太空战场上卫星以每秒7.9千米的第一宇宙速度环绕飞行,网络空间的信息流转则以光速进行;空间上,未来联合全域作战中,军事大国的武器系统在打击速率、精度、距离等方面已经远远超出区域性地理空间的限制,从海洋表面到大洋深处、从陆上高地到大气空间与外层空间,从小范围影响作战行动的地貌特征,到影响远程精确火力作用的“地球曲面”等,整个地球乃至部分太空环境均可能变成军事空间。联合全域作战构想力图去无缝式聚合“陆、海、空、天、网”所有领域的能力,考虑到各领域复杂的时空特性,其实现绝非易事。
此次发声中,参联会副主席约翰·海顿着重强调了新概念中“网、天”两个作战领域的特殊性。他认为,“‘联合全域作战’涉及空中、陆地、海上、太空、网络和电磁频谱,一切未来作战的要素都将被考虑到。其中,最大的区别是网络和太空这两个领域的加入。”在现有的美军联合作战体系中,特定作战区的“陆、海、空”传统领域的作战协同由相应的战区司令部负责,这3个领域的联合美军早已“炉火纯青”,加上近30年来,美军在战争实践中所面对的均是比自己弱小太多的对手,从未遇到真正的来自网络和太空领域的军事威胁。但未来大国竞争的背景下,美军将面临在所有领域激烈对抗的条件下去联合“网、天”和“陆、海、空”的全新挑战。现有的美军指挥体制设置中,网络和太空这两大新兴作战领域均有着各自独立的指挥机构,即太空司令部和网络司令部,陆、海、空各军种也都有自己的网络和太空作战能力单元,这种指挥机构的设置和作战能力的重复将使得加入了“网、天”两域的联合全域指挥控制面临严峻的挑战。
“跨域协同”仍是核心思想
联合全域作战所面临的核心问题是未来大国“反介入/区域拒止”体系对联合部队机动自由的挑战,而当前美军联合作战理论中,破解“反介入/区域拒止”体系的核心概念正是“跨域协同”。所谓“跨域协同”,是指“转变思维模式,采取跨域的视角审视问题,将不同领域内的能力予以互补而非单纯叠加性利用,弱化力量的军种来源,通过各领域能力的互补,使各域互相增效,从而建立起联合领域优势,最终实现联合部队的火力和机动自由。”
美军认为,随着对手的反介入区域拒止能力迅速提升,自身的作战能力受到了极大挑战
“跨域协同”代表着一种“基于领域而非基于军种”的思维方式,它强调“不对称作战”,即避免与敌在某一领域“针尖对麦芒”硬碰。以己之长,击敌之短,通过不同领域的能力互补而非简单叠加,使各领域之间互补增效,从而建立优势,获取完成任务所需的行动自由。例如,使用F-35战机摧毁敌方反舰导弹,利用海军力量打击防空系统,运用电磁网络战武器瘫痪敌防空系统,使用舰对地导弹摧毁敌陆上指控中心,利用地面部队打击针对空军和海军的陆基威胁,利用网络行动打击太空系统等等。
利用“跨域”优势克服未来介入挑战,需要一种极高的整合度,且这种整合必须在更低的战术层级进行,并将太空战、网络战更为全面灵活地融入到陆、海、空战场,以生成作战所需的所谓“机器到机器”的急速。未来的联合全域作战构想中,美军期望通过机器人、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颠覆性技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域态势感知,在所有作战领域把握破坏敌人系统的稍纵即逝的“机会窗口”,尔后运用联合全域指挥控制技术,从不同的作战领域调用最有效的作战资源加以应对,达成跨域制衡之目的。
美国空军在实施联合全域指挥控制方面面临着很多挑战
实际上,广义的“跨域”协同不仅适用于部署在战场、从外向内打击敌方反介入体系的联合部队,也适用于部署至战场、由内向外毁伤对手的前沿部署部队;既可以是联合部队的内部融合,也可以是联合部队与外国军事盟友的相互融合,因为外军盟友能为多国任务贡献各种力量,联合部队必须能够与这些盟友协同融合。此外,虽然联合协同注重各军种能力的整合,但是“跨域协同”注重各个领域间的整合,而非某一军种提供某种行动或能力。因此,这一概念将综合运用各领域的作战力量,与当前的联合作战相比,联合的速度更快、联合的程度更细、联合的层级也更低。
联合全域作战的实现,道阻且艰
对美军而言,作战概念的提出只是一种理论驱动,要想真正将理论转化为实践绝非易事。正如美军参联会副主席在接受采访时坦言,“各领域的无缝融合和有效指挥和控制仍是一项艰巨的挑战,我们还不清楚究竟要如何做到,没人有现成的答案。” 联合全域作战的实现也将面临一系列挑战。
首先,战争实践的限制将使得“军种至上”的本位主义重新抬头。美军以联合作战为主的历史已有近30年,从巴拿马到伊拉克再到阿富汗,战时需求的倒逼和战争实践的砥砺使得美军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联合作战的重要性,于是采用各种方式整合军种作战能力,使作战行动收到了大于个体之和的作战效益。尽管如此,美军从“以军种为中心”到“以联合为中心”的艰难转变仍未完成,各军种仍然存在坚守军种能力所有权而不是心甘情愿提供这些能力的倾向,而联合全域作战从联合的层次、程度和速度上都远远超过现有的联合作战样式,就好比让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走路就练习田径项目,其实现难度可想而知。加上目前美军已结束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海外用兵,没有了战时需求和作战压力,“以军种为中心”的思想必然抬头,军种利益便会高于联合利益,从而影响联合全域作战向深度和广度发展。
其次,预算紧缩可能导致各军种导致优先满足军种需求而不是联合需求。由于建立和规范美国武装力量的法律强调以军种为中心,美国的军费,主要是按军种和国防部直属机构分配,而不是按军种作战职能和联合作战职能分配,若这项制度设计不改革,在日益收紧的预算缰绳下,分到各军种和国防部直属机构的钱,有多少可以用于联合能力建设,有多少可以用于军种能力建设,基本上是各军种说了算。国防预算减少,分摊到各军种的钱也会相应减少。钱少了,各军种必然优先满足军种能力需求,而不是联合能力需求。正所谓“屁股决定脑子”,即便是那些赞成联合的人,也倾向于从加强自己军种的角度来界定联合,这样,联合能力建设就会遭到削弱,难以达到联合全域作战思想对各军种联合能力的要求,“跨域协同”理念也就难以落到实处。
再次,军种文化或成为“跨域协同”的一道坎。在考察多域战或联合全域作战概念之时,军种视角和联合视角可能会得到不同的答案。打个通俗的比喻,如果说陆、海、空、陆战队等军种是形状各异、特点不同、味道有别的“鸡蛋、鹌鹑蛋、鸵鸟蛋和鸭蛋”,现有的“联合作战”好比是把一个个蛋放在同一碗里,重点是消除军种的分歧,而未来随着人工智能、高超声速技术、纳米技术和机器人技术等新兴技术的发展,这些蛋的表壳将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裂缝”,不同“蛋”中的“蛋黄”和“蛋清”会慢慢交融在一起,而“多域”或“全域”等概念所追求的“多域聚合”是把这些军种“蛋壳”界限彻底打碎,让各种“蛋黄”和“蛋清”彻底融为一体。对食客而言,当你把蛋汁放入油锅里烹饪而后喷香入口的那一刻,你或许不会在意这一口美味的“蛋”到底来自于“鸡蛋、鹌鹑蛋、鸵鸟蛋或是鸭蛋”中的哪一个。但从军种的视角看,这些“蛋”们一个个都有一股内在孕育独立生命的强烈意愿,可能并不希望被“开膛破肚融为一体”。在美国武装力量的现有军种架构下,每一个军种都在基于自己的“军种文化”看待“多域战或联合全域作战。在所有作战领域中,陆域是惟一一个有人类生存活动的空间,陆军也常是其他军兵种诞生的母体。历史上,每当“大规模军事冲突”出现的时候,战争也就越发回归其暴力和对抗的本质,和人最为贴近的陆权力量—陆军也常回归到血腥厮杀的战争角斗场的中心。技术越发展,对人的冲击和影响也越大,着眼于“大国竞争”的多域战概念最早由陆军提出,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联合全域作战的实现将面临“军种至上”的本位主义的阻碍
最后,国防部权力有限,难以获取和整合美国政府机构和盟国的能力。无论是多域战还是联合全域作战,说到底,都是大国之间综合国力的较量,大国之争不仅要依靠军事能力,还包括政治、经济、外交、情报等综合实力的对弈,这种层面的“跨域协同”要求远远超出了纯军事的范畴。而美国防部作为一级军事机构,没有足够的权力和能力去获取和整合各个领域、各个方面的能力,难以对国务院、财政部、国土安全部、中央情报局等政府机构发号施令,只能通过沟通协调来获取和整合所需能力,这必然耗时费力,影响作战进程。此外,美军的作战多是跨国性质的联军作战,但国防部不仅没有根据作战需求获取和整合盟国独特作战能力的权力,而且使用盟国和伙伴国提供的作战能力时还受到种种限制,这必然对联合全域作战带来负面影响。
从作战理论视角看,多域战、联合全域作战等未来作战概念代表着美军在战略转型期的一种积极探索,这些概念的酝酿、提出和发展中蕴含着许多有益的启示,值得深入研究并学习借鉴。然而,自二战以来,多域战、联合全域作战等概念所设定的所谓“高端大国之间在多个领域间的激烈对撞”尚未有任何历史先例可以借鉴,况且自核武器研制成功以来,“确保相互摧毁”的恐怖核平衡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悬挂在脆弱的人类文明之上,有核大国之间的所谓“多域”“全域”战争究竟是一场何种性质的战争?这种大国对撞会不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局部的冲突会不会失控酿成全面的常规战争或是核战争的悲剧?大国之间的竞争应如何避开“修昔底德”陷阱?这些问题值得每一位爱好和平的人去深深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