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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蒋子龙

2020-12-09韩小蕙

北广人物 2020年47期
关键词:蒋子龙李建军作家

韩小蕙

2018 年12 月18 日,蒋子龙出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主席台上,从党和国家领导人手中接过“改革先锋”奖章。当代中国作家中,只有两位作家荣耀入榜,另一位是已先“去”了的路遥----我分明看见,路遥正在天堂上对着蒋子龙微笑,两人互致鼓舞和问候。我想起了40 多年前的岁月。那时我还是北京电子管厂(即今日北京东方电子有限公司,著名“京东方”)的一名小青工,后来成为《北京文艺》(今《北京文学》杂志社)联络辅导的工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几年的工厂历练,已经把我培养成一名自觉的产业工人,热切关注着国家的“工业文学”创作,并且特别发奋地学习和训练,期望自己也能为此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1976 年,蒋子龙的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发表了,写的是机电局长霍大道如何排除极“左”干扰,大刀阔斧地抓革命,促生产,将工作引导到正确的轨道。该作及时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迫切要求结束极“左”恶行、呼唤时代变革的心声,因而引起了全社会的强烈共鸣。作品刊发于当年《人民文学》第1 期,此也是该刊自1966 年停刊而后复刊的第1 期,当时“四人帮”还在台上,正是凶焰逼天之时,蒋子龙写出、《人民文学》刊发出这篇佳作,都是一种时代突破,是需要极高的政治勇气的!果然不出所料,很快,一批气势汹汹、大扣政治帽子的批判文章就来了,什么“右倾回潮”等等之类……

当然,我们厂工人创作组的全体成员都不接受这种棍棒论调,而且大家还进行了掏心窝子的讨论。那时,我们的创作组已经成立5年了……小说居然还能这样写,蒋子龙真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四年沸腾的大学生活之后,1982 年我毕业回京,进光明日报社做记者编辑。虽然身份又变了,但8 年工厂时光给我的青春镌刻下太深的印记,我依然眷恋着我的工厂,热切关注着蒋子龙为代表的中国工业题材文学。

此时,蒋子龙却已然纵横开阖,把他的笔触伸向了更加广阔的全社会视野。继《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拜年》荣获三届全国短篇小说奖之后,又有《开拓者》《赤橙黄绿青蓝紫》《燕赵悲歌》获得三届全国中篇小说奖,其后4 部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也陆续出版。好家伙,一连串作品如春江开闸一样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涛声震天,真可谓厚积薄发,万花筒一般,有写青春人物的,有写社会变化的,有写共和国大事件的……然而万变不离其宗,他始终热切关注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追踪和及时反映出中国人民在前进的每一过程中所遭遇的极其尖锐的社会矛盾,不回避,不粉饰,直面艰辛,荜路蓝缕,像他的为人一样刚直不阿,山峰耸立。

“作文先做人”,这是蒋子龙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一辈子,践行之。后来我亲身经历而让我感动的一件事是:2012 年元旦这天,北京东城作家协会和东城图书馆拟以“读者与作家见面会”的形式,请蒋子龙来京与读者共迎新年。那时,子龙先生是中国作协副主席、天津市作协主席,名满天下。而听众是谁呢?都是基层社会的普通人,有工人、农民工、街道干部、中小学教师,甚至还有不少街道的大爷大妈……面对这么一场公益讲座,蒋主席一口答应下来了,读者们自然是欢天喜地,翘首以盼。谁知天公不作美,元旦一大早,子龙先生6 点钟就摸着黑出门了,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却因有雾被封了路。子龙先生忙又赶到火车站,可是所有车票全卖光了。此时,他完全可以对这场基层的公益讲座说一声“拜拜”了,谁也不会埋怨的,然而他不想辜负那么多盼望着他的大爷大妈们,他人性中的正直与善良不允许他放弃。于是,子龙先生又一次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放行了!终于在上午10 点半赶到位于北京交道口的东城区图书馆,终于在热烈得要掀翻屋顶的致敬掌声中,开始了他严肃的讲座。之所以用上“严肃”这个定语,且请看他的题目《人成精了,文学怎么办?》,一看就带着火力呢。子龙先生从当下文学和艺术界存在的为获奖而暗箱操作的现象开讲, 逐渐旁及社会心态上存在的种种浮躁、虚夸、自私自利、损人利己、投机取巧等“成精”现象。最后,他把一个严肃的命题摆在听众面前:“寻找灵魂——不仅文学要找到支撑书写的灵魂,我们每个中国人,也都要找到支撑自己生活的灵魂。让我们不妨像那些默默奉献在基层的工人、农民一样,傻一点,多下点笨功夫,不做‘精英’而做‘傻英’……”讲座结束后,当我对他再次表达感谢时,他却客气地说:“是我要感谢你给我的这次机会——能在新年第一天来北京,和大家伙一起谈文学、谈读书,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这个不平凡的元旦让我收获多多。”

还有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也很能说明蒋子龙的“做人”:2009 年,子龙先生一生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农民帝国》获得鄂尔多斯文学大奖,当时作为评委的青年评论家李建军,将该作细细地读了两遍,大加赞赏,评价这是“一部了不起的杰作,它不仅在小说艺术上达到很高水平,而且在对当代生活的把握和理解上,达到了成熟的境界,是新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作品,接近完美。”李建军随即将8 卷本的《蒋子龙文集》通读了一遍,对子龙先生有了更全面了解和理解,认为他“是一位有方向感的作家,积极写作,对改变生活充满了热切的希望,在批判性、责任感、道德意识、哲学思考等方面都很杰出,所以作品很有力量。蒋子龙本人也是当代中国文学的大脑、灵魂和良心。”在此基础上,李建军写出了一篇长文《新国民性批判的经典之作----论<农民帝国>》,发表在当年第5 期《小说评论》上。差不多过了一年时间,2010 年4 月,子龙先生意外得到这本杂志,读到该文,大受震动,立即操笔给李建军写了一封信,虚心地称比自己小22 岁的李建军为“先生”,并说自己“获得了醍醐灌顶般的教育,也悟出了自己的弱点……”之后,子龙先生又和李建军互通了几封信。请看其中的一封:

建军先生:近好!

由于是挂号走得慢,昨天下午才收到两册大著,正求之不得!其中有些文章在刚发表的时候就曾先读为快了,还保留着,今后也将作为我的教科书再系统地拜读。上了年纪,读书的时间长,写作的时间少了,正好通过您的书补上文学理论这一课。非常感谢!结识您是老天对我的眷顾。

蒋子龙

2010.5.24

一代名家,改革开放文学第一人,竟然如此坦荡地反思自己的不足,向小自己一辈的年轻评论家请教,真心实意地祈求批评和点拨,这是何等真人哇,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实不多见!我们多见的往往是,作品写得并不怎么好,然而一旦有了点小名气,便自视为大家,自吹自擂,狂妄得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一遇批评便暴跳如雷,甚至打上批评家的门去……如此之故步自封,作品能进步吗?文学能发展吗?我们还要“文学”干什么呢?广大人民群众可真不需要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文学。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光明日报》《文荟》副刊特请李建军撰文,将此事披露于大庭广众,并将子龙先生的几封信一并刊出,以《两代作家的通信》为题,以4/5 版面的大篇幅发表在2010 年7 月2 日的第7 版上。

从刊发后的反馈看,这两代作家、评论家的真心倾谈,感动了不少读者,也触动了一些作家的心绪……

蒋子龙已出版个人著作近百本,《农民帝国》是其最重要的作品。这是一部描写当代北方农村生活进程的长篇小说,以主人公郭存先的成长蜕变为主线,剖析了金钱、权力、欲望对人性的冲击,折射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农民在物质生活与精神面貌上发生的复杂变化。全书57.4 万字,写作时间前后用了10 年,中间一度停笔,问起原因,子龙先生率直答曰:“不满意呗,被人物牵着走了,没达到自己设定的高度……”

我问:“现在书已出版10 年,各方好评如潮;最近甘肃文交国际版权中心又把它做成了线装书;李建军先生再次评价,还是说它是了不起的杰作。十年后回眸,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不满意吗?”

这套线装书制作之精心,实在令人赞叹。书分五函,蓝色青花布面,绸缎包套,繁体竖排,既古雅又清新。用的是有“纸中之王,千年寿纸”美誉的宣纸,经过墨色、印刷、折页、配页、齐栏、打孔穿纸钉、包角、绫面、穿线、贴签条、配函等多道手工工序,最后成书。不知是谁的主意,每部书的扉页都有蒋子龙的亲笔签名,是在他手签之后再装订进去的,还别出心裁地编了珍藏版号码。印刷制作是专门请著名的常州市清砚兰陵古籍社承印的,将南方的细腻儒雅与北方的苍莽雄浑完美地合二而一,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经典文学的完美结合,具有极高的艺术性。

孤陋寡闻的我,只知道有两部当代长篇小说,做成了线装书正式出版,另一部是作家出版社做的《白鹿原》。两位作家都是中国新时期以来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两部作品都是新时期文学的扛鼎之作。除李建军先生外,文学界和新闻界的其他名家也纷纷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是一部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与民生意识的作品,是当代中国文坛的重要收获。”(杨光祖)“这部长篇即可以被看作进入新世纪以来出现的一部优秀作品,更应该被看作是一部全面超越了蒋子龙既往全部小说创作的杰出作品。”(王春林)

2019 年1 月19 日,甘肃省文联、甘肃文交国际版权中心在兰州举行了《农民帝国》线装书首发式,同时举办了该书研讨会。谁也没想到的是,在与会评论家的一场盛赞之后,子龙先生的举动却震惊了全场。他做了一个自黑式的发言:“我自己认为这部书的毛病,是概念大于描写。因为我的学养不够,哲学高度不够,所以认识不了那么深……”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立即听明白了。前面已经提到过,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作家,都还清楚地记得,上世纪70 年代上半期,“四人帮”凭借着他们的政治淫威,在文学创作上强推“主题先行论”,即“作家进行创作必须事先有一个预定主题,然后去寻找生活素材、选择题目、设计人物、制造情节”。当时,基本都是必须从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主题出发,然后再到生活中找素材编故事。虽然“四人帮”早在1976 就被粉碎了,但这种创作论的余毒却给我们一代作家造成了长久的伤害,我记得自己差不多用了十余年时间才渐渐消除了它的影响。当然必须多说一句的是,在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中,在浩如星汉的文学著作中,“主题先行”,概念大于描写,也不失为一种写作方法,其也曾有名著、甚至巨著出现。我记得当年在南开文学理论课堂上,老师曾讲到过德国大诗人席勒就很推崇这种创作方法并亲身实践之;而我个人认为,俄国托尔斯泰的《复活》大概也可归入这一类作品的队列中。

子龙先生说,他当初野心勃勃撰写这部书,是想解读中国农民的怪圈,为什么他们老是在原地打转,或者在事业最高峰时又一次次跌回到原点?比如说,中国改革开放第一代最著名的10 位农民企业家,走到最后,却谁也没有好下场,这是因为他们身上缺少“工业性”吗?子龙先生说,“《农民帝国》并非农村题材,而是一部工业小说,我想探讨的是中国的‘工业性’问题。”我看看会场,人们虽然都在认真倾听,可是似乎很平静,然而说实在的,我却相当震惊:明明是讲述农民帝国里发生的故事,子龙先生为什么言之凿凿地说它是一部工业小说呢?这一下子调动起我身上的工人细胞----我也是工人出身,我也是工人作家,多年来我一直在期盼着中国工业题材巨著出现。不是套近乎,我觉得我与蒋子龙有着一种天然的工业血缘关系……带着这些想法,会后,我去敲开了子龙先生的房门。

据说,有不少人很怕蒋子龙先生。他有个外号,叫啥“凶神一号”,不知是谁瞎给起的,因为我从来也没觉得他是什么“凶神”。不过他的性格确实很硬。而且独立思考,绝不人云亦云;而且忠于信仰,绝不跟风;而且有原则,绝不嘻哈拉扯通融;而且不听劝,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而且无所畏惧,心底无私天地宽;而且无欲无求,或者说欲的皆是国家大事,求的全是社会进步……所以,几十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像某些“聪明作家”那样光鲜滋润,处处占先,得尽天下利;而是屡屡被批……

不过,这也是他的宿命。1941 年出生于破落地主家庭的蒋子龙,少年时并没有过上过什么金贵的生活,后来却因这“高成分”的家庭出身屡受质疑。幸亏他从来也没丧失青云之志。1960 年,在上万人参加的招兵考试中,他以文化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被迫切需要文化水平高的海军某部队招兵入伍,经过测绘学院一年多的学习,参与到中国海疆图的绘制工作中,由于表现突出,曾被评为“技术能手”,代理过中队长之职……5 年后,海图绘制任务完成了,风云突变,他又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复员,重新回到原点----天津重型机戒厂,任工人,那年他也才27 岁,人生刚开始不久。他没有叹息,马上进入埋头苦干的新旅程,后来逐渐担任了厂长秘书、工段长、车间主任,后来写出煌煌赫赫的文学作品,后来成为作家队伍中的蒋子龙主席……

对于这么多坎坎坷坷,他从来没抱怨过。相反,在工厂的大熔炉里,锤炼出了他的工人阶级情怀。中国的现代化大工业虽然起步晚,带着先天不足,但大工厂的工人们还是被培养出了不少优秀品质。比如以我自己的8 年工厂生涯为例,我的工厂是新中国典型的国家大工业先进力量,万人大厂,流水线作业,严格的现代化科学管理,造就了我们工人之间的团结,协作,齐心,高效,舍利求义,奉献集体,热心助人……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并加以怀念的,是当年若哪个工人家里有了困难, 班组里所有的师傅都会跑到他(她)家里去帮忙,若情形比较严重,车间主任和书记也会在第一时间前往。那时我们的集体非常温暖,虽然普遍贫穷,但人心都是热的----这热度一直穿透了40 年的光阴,一直依附在我的大学、我的报社生涯,一直到今天还贴在我身上温暖着我!同时,工人师傅们一般都是直肠子,不大会说弯子话和漂亮话,答应了的事就去兑现,绝不敷衍;也不委身于任何领导而只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那时工厂里有八级技工,工资比一般工程师都高,地位也高,相当有自豪感的……

我观察子龙先生,发现这些大产业工人的特点,在他身上都能找出来。没办法,这一代工人阶级中的先进分子,他们生来就肩负着民族的使命,关注社会胜于关心个人利益,关注时代的变化甚于关心自己的柴米油盐,揭露、批判、鞭挞黑暗面是为了求光明,不放弃发言是为了促进步,宁愿个人受苦受难受不公正待遇,也要坚持原则,坚持真理,坚持前进。

子龙先生说,小说不能光写故事,人物也不能光去追求表现性格,《农民帝国》当年写不下去,就是觉得自己被人物牵着走了,没有写出期待的哲学意味和精神含量。我的野心太大了,要求太高了,我想写出的是整个旧中国、新中国的工业化大问题。一直写到三分之二时候,感觉才来了,渐入佳境。不过,也还有很多话没写出来,现在完成的只是上部,还应该有一个下部,也许是更大的工程……

哦哦,老骥伏枥,不仅是志在千里,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是昔日的工友,是国营大厂的命运,是工人阶级的结集与强盛,是中国大工业的建立、健全与发展,是中华民族如何以自己牢固的根基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

他真不是“聪明”的作家,不会凭借着一点小心思,玩点现代派小技巧,去海地云天地编造,既博取了眼球、博取了名声、博取了金钱,又能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活着。蒋子龙是真正大智慧的作家,一辈子老老实实地遵循着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宁愿顶着各种压力,也要掏出心窝子写,恨不能用一滴热血换出一枚文字,“滴滴枚枚”,所以他的作品才是滚烫的啊!

我一直是子龙先生的忠实崇拜者,不仅因为他是中国工业文学第一人,更重要的是他端正的人生和清白正直的做人。我还清楚地记得是怎样跟他相识的:那一年在天津的一个文学活动上,我初次见到他,即去以“半个天津人”的身份套瓷,请他为我们《光明日报》副刊赐稿。后来他果然为我们写了多篇佳文。那时还没有电脑,来往函件均是手写,我称他为“子龙先生”,这里不仅有文化界的行规,更含有“尊敬老师”之意。后来熟悉起来了,称呼改为“蒋主席”,不仅取其简洁响亮、朗朗上口,还有一层友人间的亲密。

我不怕蒋主席,因为他在小人物面前从来也没摆过谱。相反,越是普通人向他开口,他越是倾力相帮。尝见有文章记述了这么一件事:某年隆冬,沈阳气温已达零下十几摄氏度,有朋友开了间小书店,请他去签名售书。他半夜到达沈阳,在候车室等到天亮。上午与大学生对话,中午没顾上吃饭就去签名售书。因为读者太多,都往上涌,小老板怕挤坏了柜台,便商请蒋主席能否在店外摆桌子签?蒋主席硬仗着一身热血和情怀,一直签到天黑,手指和身体早都彻底冻僵了----真是要命了,别说是全国人见人识的大作家,就是在最普通的文艺家队伍里,谁见过这么“傻”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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