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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启章散文三篇

2020-12-08曹启章

青海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洋芋青海湖戏台

情思悠悠青海湖

这里,就是大唐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文成公主去西藏拉萨与藏王松赞干布结亲时所走过的那条充满陌生疑惑、崎岖蜿蜒、险象环生的土路吗?这里,就是传说当年公主为了不再思念长安、不再思念亲人,决意与藏族永结同心而摔碎了可以望见家乡、望见亲人的日月宝镜,旧称“赤岭”的地方吗?这里,就是划分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地方吗?

哦,对了,这里就是日月山,就是当年文成公主摔碎日月宝镜的地方。藏语里称日月山为“尼玛达哇”,蒙古语里叫做“纳喇萨喇”,都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日月山自古就是历史上的“羌中道”“丝绸南路”“唐蕃古道”的重要通道。

此刻的我和同伴们正行进在这条既年轻又古老的路上。目睹眼前宽阔的、黑亮亮的柏油路和路边郁郁葱葱的松树、柏树,连绵起伏的日月山、建筑宏伟灵巧的日亭、月亭,还有山坳里亭亭玉立的文成公主的汉白玉雕像,我顿时感悟到:历史老人把先前的一切早就翻了个个儿,赤岭早就不是当年的赤岭,日月山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日月山了。它没有了当年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信息闭塞;也听不见昔日的驼铃声声,马蹄嘚嘚。而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色彩艳丽的顶顶帐篷和飘飘渺渺的桑烟……

站在修葺一新的月亭前,我远眺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灿烂夺目的阳光里,我似乎瞥见一股清凌凌的水自东往西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不见波涛汹涌,不闻涛声喧嚣,倒像是雨后的一抹彩虹,更像是暗夜里一条流动的银河,清幽淡泊,晶莹透明,绵绵流长,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倒淌河,一条有别于其他河流的河。我明白,她的最终归宿是我早已心驰神往、惦念已久的要去朝拜的高原明珠——青海湖。

千百年来,岁月峥嵘,世事沧桑。当年文成公主进藏途经此地泪洒成河的故事,使倒淌河名传千古,成为世人心目中的一条神秘奇幻的河流。它蜿蜿蜒蜒,曲曲折折,日夜奔流不息,一路满载着美妙而古老的传说,携带着文成公主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百折不回地,由东往西流向青海湖的怀抱。它虽然只是中华广袤大地上数不清的河流当中的一条小河,但它更是一种文化,一种汉藏民族文明交相辉映的文化;它又是一种象征,一种汉藏民族千年和睦相处的像征。

汽车越往前行,离青海湖也就越近了。

放眼望去,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又一朵棉桃般的云朵,有的升得很高很高,高得目不能及;有的又显得很低很低,低得似乎踮一踮脚、伸一伸手就能抓到手里,揣进怀里。放眼辽阔的草原上满是是绿毯子般的牧草,草绿花红,雄鹰高翔,蜂蝶飞舞,再加上成片成片的黑里有白、白中掺黑的牛羊群,那简直就是画家笔下一幅色彩斑斓的水墨画。绵延起伏的山峦上,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的吹动下,猎猎有声。几只苍鹰凭借风的力量在辽阔的天际上稳稳地翱翔着,不时地鸣叫上几声,仿佛在诉说着远古的文明和神秘的传说。三三两两的白帐篷、黑帐篷撒落在牧草摇曳、野花烂漫的草原上,它和蓝天、白云相映成趣,别有一番景致。白云、蓝天、帐篷、牛羊、鲜花、青草,整个草原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气氛。

身处如此美境,车里响起了曼妙悦耳的音乐声。

草原的风,

草原的雨,

草原的羊群。

草原的花,

草原的水,

草原的姑娘

啊,卓玛

……

身在辽阔的大草原,聆听这首曼妙的名叫《卓玛》的藏歌,更是别有一番藏家的风味。我似乎看到年轻漂亮的藏家姑娘卓玛穿红着綠,手捧奶茶,笑盈盈地,款款向我走来……此刻的我,被大草原壮丽的景致陶醉了,醉得眼光迷离,醉得呼吸急促,醉得脸颊绯红,醉得汗湿津津。

渐渐地,我接近了心目中神圣的地方——青海湖。

倏忽,眼前闪过一道金光,使人目眩头晕。哦,原来是湖边一大片又一大片连在一起的正在开放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哟。

我下车,小心翼翼地走近油菜花,生怕就惊动了它,打断了它的酣梦。油菜花开得正旺,一群群的蜜蜂、蝴蝶和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小飞虫双双对对上下翻飞,尽情地吸吮甘甜的花蜜,咂足了,飞走了,飞走了,又来了……金黄色的油菜花,甜滋滋,香喷喷,叫人闻了还想闻,看了还想看。远山、草原,湖水、经幡、油菜花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立体的山水画,就像一位粗心的画家无意中将他的一瓶金黄色的颜料打翻了,毫无准备,猝不及防,抢眼而炫目。

远远看去,天上云彩集聚着,翻滚着,飘飘洒洒地向天边急驰而去,青海湖似乎和天紧紧地粘连在一起了,分不开那是湖,那是天。开阔的湖面上是“隆隆”行进的游艇,旅游者身穿橘红色的救生衣,有的站立在艇头极目远眺,贪婪地览阅着青海湖的壮美景致;有的举着双臂,高声呐喊,倾诉着对青海湖的仰慕之情;更多的是手擎相机频频拍照的人,想把青海湖的天然美景永久地记录下来。汽笛声声,游艇疾驰,艇后被生生犁开的湖面上白浪肆意翻卷,一群群海鸥放声鸣叫,追逐,或高、或低,或快、或慢……

啊,青海湖是洪荒世界里的一片大水,也是远古传说里一片西方世界里的净土。

离湖边越来越近,我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心也跳得更厉害了。那情形,犹如初恋者将要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样,既惶恐,又盼望,还带有几分的羞涩和不安。

终于,我到达了湖边。苍茫无际、烟波浩渺、碧波连天的青海湖就像是一块翡翠玉盘平嵌在高山、草原之间,山、湖、草原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湖水蔚蓝蔚蓝,只一眼,我就被她的蓝所震撼了。她就像晴空万里的天空,但比天空蓝得纯净,蓝得清澈,蓝得撼人心魄,蓝得能荡涤人的心灵,蓝得能净化人的头脑。宽阔的湖面,波涛汹涌的湖水在艳阳的照耀下清澈透亮,就像一颗镶嵌在高原上的宝石,美得让人见而忘返,美得让人心无杂念。啊,这就是我们的青海湖,这就是我们的高原明珠!在这纷纷扰扰、浑浑噩噩、鱼龙混杂的人世间竟然保持着如此纯粹、纯净的一种大美,一块净地,真是太罕见,也太难寻觅了。

据资料记载,青海湖,古代称为西海,又称鲜水或鲜海。藏语为错温波,意思为青色的海。蒙古语为“库库诺尔”,即蓝色的海洋。由于青海湖一带早先属于卑禾族的牧场,所以也叫卑海,汉代也有人称它为仙海。从北魏起改名为青海湖。

2000万年前,这儿原本是一片碧波万顷、汹涌不息的汪洋大海。后来,由于地壳运动的原因使它变成了高原,但仍留下了这目前全国最大的咸水湖,也叫“内陆湖”。到2018年青海湖总面积达到4432.69平方公里,较2017年增大7.31平方公里,环湖周长360公里,湖面东西长约109公里,南北宽约65公里,呈椭圆形。平均水深19米,最深处达32.8米,湖面海拔3200米。遥想八十年代以前,由于某些政策的失误和人为的破坏,再加上自然灾害频发,青海湖的面积曾经一度锐减,几乎成了一个“危湖”。湖中珍贵的“一年长一两,十年长一斤”的鱼种裸鲤(俗名叫湟鱼)也几近灭绝,湖边的其他动植物更遭灭顶之灾。青海湖危在旦夕!“救救青海湖!”“救救湟鱼!”是青海有识之人发出的震耳发聩的呐喊。

为了保护这颗青藏高原上的明珠,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中,青海省政府和沿湖的各级政府相继制定了许多非常严厉的护湖政策和法规。“退草还湖,退牧还湖,退农还湖”也成为了沿湖各民族群众的共识,人们精心呵护,雨水也逐年丰沛,牧草越来越茂盛,青海湖的水位连年上涨,终于摆脱了干涸,重新焕发了特有的生机与魅力。2008年到2017年间青海湖同期平均增大97.06平方公里。仅2017年,她就新纳了相当于26个杭州西湖的水量。到2018年年底,青海湖的裸鯉资源增长了33倍,达8.8万吨。如今的青海湖更加壮美,也更加迷人了。

伫立在波涛声声,浪花飞溅的湖边,迎着清凉的,沁人肺腑的湖风,注目那幽蓝幽蓝的犹如低垂天空的湖面,空旷辽远,波澜起伏,游艇来回穿梭,水鸟盘旋飞舞,我的思绪也像长了翅膀飞得更远,更远……我为我是一个青海人而自豪,更为我们伟大的祖国有这样一座神秘而又神圣的高原湖泊而骄傲!

远处,猎猎舞动的经幡飘拂在神秘而又庄严的祭海台上,祭祀的鼓钹声、青幽幽的桑烟以及祭海人群的喧闹声早已在风中渐渐隐去。嘛呢堆上,几只硕大的苍鹰面湖而立,尖利的鸣叫声如箭簇般穿透了云层。

我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将双手浸泡在凉凉的湖水里,湖风柔柔地扑打脸颊,听鸟儿在空中穿梭而过的声响,看太阳滑过天空的痕迹,遥想着这今生前世的恩恩怨怨,缘聚缘散。这一刻,我的心是最宁静,也是最纯净的。就像,就像眼前的这一泓湖水。

暮色苍茫,冷风袭来。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青海湖。归途中,我忍不住几次频频回首遥望青海湖。青烟暮霭里,青海湖与苍茫的天、清凉的风、洁白的云凝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是湖哪儿是天了。

烧地锅儿

烧地锅儿,指的就是在野外没有现成锅灶的情况下烧吃洋芋的一种土办法。一般都在秋季里烧,因为那时候新洋芋已经成熟了,就地取材,不用从家里往外拿了。

进入秋天后庄稼成熟了,人们便在生产队长的指挥下开始秋收了。一般先收麦类作物,俗话叫做“抢黄田”,“龙口里夺食”,意思是和雷雨、阴雨抢时间。等麦类作物全都收完了,然后就赶在地冻前挖洋芋,有的地方也叫“起洋芋”,各地叫法不同。

挖洋芋这活儿是当时最热闹、也最吸引人,也最愿意干的活儿,因为这里还有“猫腻”。你看,当拔掉早已枯黄了的洋芋杆杆,二牛抬杠的犁铧“哼哧,哼哧”地犁过后,白生生的洋芋蛋儿就横七竖八地躺在犁沟里、沟沿上,大大小小,胖胖瘦瘦,有的沾着泥土,有的光着身子,着实惹人喜爱。也有个别的被铲去了一半儿,流着粘粘的汁液。

快到中午了,队长便指示说:“张三,王五,你们几个邋遢人煮洋芋去,洋芋一定要煮得散散的,其他人继续给我干活!”一听队长发了话,几个腿脚和眼睛有点残疾的男人就讪笑着,低声回给队长一句“老糟蹋我们,叫你儿媳妇给养个没屁眼的孙子,当绝户去!”然后吐一下舌头,拿上铁锨在长满野草、鲜花的塄坎上挖两三个锅灶,将早已带来的几口大铁锅安上去,里面放上适量的水,再将大个大个的麻皮的洋芋放进去,点火煮上。这洋芋一般是不洗的,说是这样煮出来的洋芋味道更好。在拣洋芋往锅里煮的时候还要专门放上一些表皮坏了的,煮熟了那味儿甜香甜香的,人们抢着吃。说来也怪呀,那时候的洋芋是从外面往里变坏的,而现在的洋芋却是从里面朝外坏,浆糊样,臭不可闻。人们就戏谑说,洋芋也在随着人变呐,以前的人善良老实讲良心,现在的人不知是咋回事儿,一个个都很自私,认钱不认人,人心都变坏了。

就在大人们干活、煮洋芋的当儿,一群顶替大人来上工挣工分的,还有些跟着大人来地里捡地螺、挖猪草的娃娃们也开始了他们的“工作”——烧地锅儿。

烧地锅儿也有它的一套程序。首先是垒地锅。选好塄坎,挖个肚大口小的锅灶,再留一个供烧火用的灶火门。这灶火门必须是顺风的,不然不好烧不说,浓烟倒灌过来会呛得烧火的人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风向是怎么测定的呢?抓起一把细土,让它从指缝中慢慢地往下流,看细土飘向那个方向,就确定灶火门如何开,假如细土飘向东,这灶火门就得朝西开。假如细土飘向南,这灶火门就得朝北开,以借助风力使火烧得更旺些,也不熏人。

地锅儿有两种垒法。一种是在已经挖好的锅灶口沿周围拿土坷垃往上一层一层地垒。再一种是不用在塄坎上挖肚大口小的锅灶,而是直接在平地上往起垒。这第二种垒法才是正儿八经地垒地锅儿。垒地锅儿也是个耍技巧的活儿。首要的是选土坷垃。这选土坷垃也是很有讲究的,不能选圆圆的、一律大小的,必须是有大有小,有尖有圆的。圆圆的土坷垃不好垒,易塌陷,有棱有角的土坷垃榫卯相嵌,比较牢固、稳当。也不能选湿的,湿的土坷垃一是不容易垒高,易塌陷。二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柴火。因此一定要选有棱有角,而且是干透了的土坷垃。地锅儿最下面的土坷垃要大些的,起到支撑作用,越往上垒土坷垃就越小,就这样一圈一圈地往上垒,极像工厂里的大烟囱,直到封口,形成一个宝塔状。地锅儿垒好后,还要在后边挖一个直直的烟道,烟道还要拿湿土朝天箍起来,以利走烟。接着,就再推选一个胆大心细的人来负责烧火,其他人就很自觉地满地、满坡、满塄坎找烧柴,像干透了的洋芋杆杆、掉在地上枯树的枝条、干草,只要能烧,啥都行。调皮一些的娃娃还会“噌噌”几下爬上高高的大树,把一些干枯了的枝丫一根根地折断,扔到地上,然后再双腿夹住树身,“哧溜,哧溜”地滑下来,神气十足地抱起干树枝交给烧火的人。负责烧地锅儿的大娃娃提前就“三令五申”了,谁拾的烧柴多谁就多吃洋芋。反之,就少吃或不给吃。因此,娃娃们都很努力地去拣柴火,有时甚至还会为一根枯树枝或一把干草打得满脸是血,然没过多久也就喜笑颜开了。真可谓,“天上下雨地上流,娃娃们打架不记仇”呀。

烧了一个多钟头后,土坷垃里里外外都被烧透了,地锅儿里头红彤彤的像炉膛,外头也是红里带了黑,极像火炉子里烧红了的炭块。到这份儿上,就再也不怕地锅儿塌陷了,因为烧红了的土坷垃早已相互牢牢地粘连在一起,融为一体了。“把洋芋拿来!”主持烧地锅儿的人开始往里放洋芋了。这洋芋必须要选大小一样的,而且是皮皮麻拉拉的,烧出来酥,好吃。洋芋太大了,极易烧成半生不熟的不好吃。洋芋太小了,就会烧成焦蛋蛋,同样没吃头。他用两根棍子当火钳,先把地锅儿最上头的土坷垃轻轻地搛到一边,让地锅儿形成一个口子,接着轻轻地放一层洋芋,捣一层烧红了的土坷垃,再放进去一层洋芋,再捣一层烧红了的土坷垃,直到把所要烧的洋芋全部放进去,然后再把土坷垃完全打碎埋住洋芋,拿一块大大的土块封死灶火门。为防止热气外泄造成洋芋半生不熟,还要特意加盖一层湿土,随即就有雾气轻轻地漂浮起来,很生动也很诱惑。

戏 台

自打记事起,老家的村东头就有一座戏楼,据村里老人们讲,那是清朝末年由众人捐资修建的。

戏楼前有个不大的戏台,四方四正,用四根粗壮的松木柱子支撑着,不太大,也说不上漂亮,上面铺着木头地板,倒也不失为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在它不远处的南边是座校门,两棵历经百年风雨的大榆树蹲在两边,其中一棵的一个枝丫几乎就能够着戏台的一根柱子了。

平日里,戏台默默地伫立在那兒,好像在审视着村里的风云变幻,世态炎凉,打量着新生的一个个的娃仔,默念着逝去的老者。一年当中,戏台倒有三百六十天闲者,由“火神会”里几名德高望重的老人轮流守护着,不让人随意爬上爬下。一般情况下,更不允许女人尤其是寡妇或大肚子的女人上台,说是她们身上带的脏气会亵渎神灵,给村里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我的老家叫朱家寨,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村里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每逢过年就要唱3-4天的眉户戏,一则给辛勤劳作一年的庄稼人带给点欢乐,二则就求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村平安。虽然过完年以后的夏秋季节里听不到锣鼓家什响,也听不到粗嗓门吼戏文,但当一跨进腊月的门槛就会看见几个戏头白天黑夜时聚时散,嘀嘀咕咕,满脸的神秘和亢奋,但无论如何就是不见他们排练剧目。而一到唱戏的那天晚上,“戏把式”们就像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长胡子的,光下巴的,还有个把胆大泼辣的女人也争着抢着要露一手。诚然,女人的愿望在传统色彩十分浓厚的乡村里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到头来只不过又增添了一条人们茶余饭后开心的笑料而已。有时候,为扮演一个角色往往争得脸红脖子粗。外庄堡的人这样谝:

朱家寨的眉户永不排,

十二晚上猛出来,

十三晚上没人唱,

十四晚上抢不上。

当年,村里经济条件差,家家户户的日子捉襟见肘,戏台上买不起豪华的装饰物。每当唱戏时,“会头家”就用从乡亲们手里借来的几块大帆布或毛毡蒙住戏台的顶部,从下面往上看,就能看见星星眨巴眨巴着眼睛。戏台的两边和顶上再插上几面先人们留下来的飞龙、飞虎旗和破旧的旌幡,寒风中飘飘荡荡,猎猎作响,倒也像模像样了。如果遇到下大雪,因为没人看只好停演,等天放晴了再接上,这样一来,有时候一台戏弄不好拖拖沓沓就得演好几天。别人倒无所谓,只是苦了“会头家”,大把大把花钱不说,天寒地冻的还得派人轮流守护。

开唱了,“把式们”随意装扮一下就扭啊扭,一步三晃地上台了,跟角色的正规要求相去甚远。乡里人唱戏全不像城里的大剧团那样照本宣科,规规矩矩按戏路子来。他们张口就唱,随意性较大,唱着唱着就变味了,有时候专拿对方的某些缺陷说事,有时候还拿对方的家人开玩笑,还有时候没防住把对方的风流的事给抖露了。这样一来对方就不干了,俩人先是言来语去,你讽刺、我挖苦火药味儿浓上加浓,继而俩人就在台上你一拳、我一脚地干上了。这时候,台下看戏的就像打了鸡血,边看边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一旦不幸摊上了这种倒霉的事儿,“会头家”就求爷谷、告奶奶,这边磕头求饶,那边作揖下话,活像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看着也怪可怜的。

六七十年代里,村上没电,但有的是青油。因为解放后一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全县干部、职工和居民所吃的青油就全出自朱家寨。因此,“朱家寨的油客”就成了全村人的代名词。尽管时过境迁多年了,但至今人们还在这样叫。相信,只要朱家寨的人在,这个称号将会永远地叫下去。

没电咋点亮呢?困难难不倒老百姓。“会头家”便在戏台的顶上吊上几个黑粗泥大碗,里头盛满青油,碗边上搁七八根小拇指粗的棉花捻子,点着后倒也光光亮亮的,起码能看得清所扮角色的眉眼,至少能分出男女来。

戏唱到半档里碗里的油烧干了,灯光暗下来,唱戏的就会在台上边唱、边压低嗓音喊:“快,添油!添油!”好在那时候乡里还没有麦克风、扩大器等先进的扩音设备,所以他的声音不会传得很远,只有台前的人听得到,但也不起哄。

“会头家”听见了,就随手拉两条凳子叠起来站在上头给大碗里添油。由于他整个人全暴露在台下几百人的面前,从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的“会头家”心发慌,腿打战,站不稳,凳子也就倒了,人从上面摔下来砸在演员身上,俩人一同摔倒后半天起不来,惹得台上台下又一阵哄笑,气氛达到另一种高潮。有的人还骂:“把他家的,这个囊怂,不蛰在家里给婆娘打下手哄娃娃,鼻子里插葱跑到戏台上装大象了。不知半斤八两。”

后来到处兴时汽灯,家乡的戏台上也鸟枪换炮,几盏大汽灯悬在顶上,“嘶嘶嘶嘶”响,贼亮贼亮,只是给汽灯打气的换成了小伙子,洋相也就少了。俗话说:唱戏的是瓜子,看戏的是呆子。唱戏的在台上甩袍撩袖抖髯口,劲头十足。看戏的在台下张眉瞪眼,或悲或喜,如醉如痴。在这个时候,人们暂时忘记了生活的艰难困苦,抛却了家事的忧愁烦恼,沉浸在一年一度的欢乐之中。也就像他们所唱的一样:

正月里是新年(哪哈),

庄稼人拜新年(哪哈),

一年儿四季呀就欢乐着这几天(哪哈)。

小小的戏台,给家乡的人们平添了不少的快乐!

八十年代搞改革开放,上头的政策变了,一夜间土地分到家,树木自家管,牲口归个人,农具分螺丝,人们各忙各的,不免就冷落了戏台。于是,也就有人出馊主意,说大队小队散掉了,土地牲口分掉了,每家每户单干了,谁还有闲工夫唱戏看戏。这破戏台碍手碍脚地留着也没啥干头,干脆拆了每家分一根木头盖猪圈,搭狗窝算了。软耳朵的村干部们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便在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吆来一帮楞头青,稀里哗啦就把戏台拆了。因为种种缘故,后面的戏楼留了下来,不过也早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再后来,上头要求“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大力提倡精神文明建设,活跃农村文化生活。村干部提议重新修个新戏台,村里没人唱,就请别人来唱,一个三千来口人的大庄堡没个像样的戏台也实在丢人。于是,一声令下,运来钢筋,拉来水泥,买上红砖,一声喊,一座威武气派的新戏台就又矗立在原地方上。新戏台的台口呈长方形,但也不全长,里头宽敞、豁亮,供敲锣打鼓、吹拉弦唢的地方就比旧戏台还大。两面的水泥红柱上嵌有永久性的对联,戏台顶部拿水泥塑了“二龙戏珠”:浩瀚的大海上,五彩的祥云间,两条鳞甲闪亮的巨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争抢着一颗金光闪闪的宝珠,玻璃球做的眼珠子在日光下闪闪烁烁,分外霸气。

新戏台修成后,村里请来县上的戏班子“踩台”,唱了寓意吉祥平安、五子登科、富贵绵绵的《龙凤呈祥》《大登殿》《八仙过海》等传统秦腔戏目。自那以后,也不知咋回事,新戏台上再也没人唱戏了,先前的“戏把式”们老的老了,殁的殁了,走的走了。年轻人干农活的干农活,兑换青油的兑换青油,做买卖的做买卖,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绝少再有人关心唱戏的事了。

快到年根里了,村民们又催着“会头家”要看戏。按祖传的规矩,过年的戏总得唱,哪怕就是应付也得唱。不唱,万一当年的庄稼偏偏叫冰雹打了或晒掉了,村民们的唾沫就会把干部和“会头家”们淹死。干部们和“会头家”又合计着请邻村的秦腔戏班子来唱上几天。然,村里人又极力反对,理由是朱家寨庄子大,识文断字、省上县上做官、省里省外做买卖的富汉多,在全县也算是窗户眼里吹喇叭——名声在外的村了。假如请个指头蛋蛋大的庄子上的人来唱戏,那就丢完了老祖宗的脸,也就等于给朱家寨抹了狗屎!

唉。村子大,人多嘴杂,众口难调,意见莫衷一是。想一想,干部们和“会头家”也觉得有点道理便不再请,干脆改放电影,放他个三天五夜,好在收费也不高。可是,事情又来了。天黑了,幕布绷给了,喇叭也響了,但就是没有几个人来看电影。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小拨人,但全是正在热恋中的年轻人,还没等放映员把片子放到机子上,他们就一个拉着一个找“避风港”去了。

曹启章—青海省作协会员。原《海东报社》社长。出版散文集《岁月的记忆》《足迹》;发表中篇小说《莫家梁上》和诸多的散文、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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