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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新歌
——永胜县脱贫摘帽之际访鲁地拉

2020-12-08胡延平

壹读 2020年11期
关键词:乡长东风

◆胡延平

2020年5月17日下午,参加丽江市政协四届三次会议闭幕会刚走出会场,打开手机,偶然看到朋友发来的一条消息:《云南省又有31 个贫困县脱贫摘帽》。我迫不及待地点开,以最快速度找到“永胜县”,猛然之间,胸中卷起波澜,泪水模糊了双眼。

5月30日至6月1日,我和县融媒体中心的几位同仁一起,走进阔别十年的第二故乡,从前叫作“东风”的鲁地拉镇。在为期三天的采访中,胸中的波澜壮阔汹涌,一次又一次化作热泪。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到当年的旧梦,终于在这里孵化成现实,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充满着希望和生机。

“东风”这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名字,曾经一度是贫困、偏远、落后的代名词。这片贫瘠高原,这个从前叫作“东风”的地方,是永胜县贫困面最大、贫困程度最深的乡镇,是脱贫攻坚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有“永胜脱贫看鲁地拉”之说。这片偏远贫瘠土地,跟我有着解不开的缘份,这里有我童年的记忆、青春的梦想。我从这里走向远方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我的心、我的梦,时常会回到这里来,隐居修行、康复疗养。今天,在永胜县终于如期实现脱贫摘帽之际,我又回到这里,管中窥豹,以点带面,见证脱贫攻坚的伟业和奇迹。

两代人的缘份和梦想

我和东风的缘份,从我的父辈就已经开始。我的父亲和大爹(父亲的亲哥哥),在东风乡工作了整整二十年(1964-1984),我父亲和我大爹一生中最亲近、最要好的朋友,大多是所谓的“老东风”。我从幼年时起,就是东风乡政府驻地的常客,我的第一次“破相”,就是在奔跑打闹时把脑袋磕到了东风乡政府大门外一块不知名的石头上,至今左额角上仍留着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疤。父亲准备从东风调回期纳老家工作那年,我正读初中二年级,刚好是暑假期间,陪父亲一起到东风交接工作,在东风乡政府驻地呆了近半个月时间,每天都陪着父亲去参加为他送别的酒宴。最难忘的一次,是到附近的一个老百姓家中去吃晚饭,父亲提了一壶酒,叫我用一只竹篮背了一只鸡。结果吃完饭回来的时候,酒壶倒是空了,竹篮里的那只鸡却变成了另外两只鸡。父亲从东风调到故乡期纳镇工作后不到七年,我又踏着父辈们的足迹来到这片仍然是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的现代文明“化外之地”,成为了一名需要学习少数民族语言才能跟低年级学生进行简单交流的人民教师。

父亲的工作,需要经常下乡,二十年如一日奔走在崇山峻岭之中。父亲当时最大的梦想,就是从乡政府驻地到各村委会之间,能够有一条可以骑单车的道路,或者有一匹可以代步的“公马”或“公骡”(此“公”乃公车之“公”)。父亲的梦想,一直到他二十年后调到期纳镇工作都没有实现。直到1989年至1994年我在东风乡工作期间,当时已年近五旬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才终于各自有了一匹令一般干部职工眼红眼热的“公骡”。在期纳镇工作的十多年间和退休后直到七十岁之前,没有享受过“公骡”待遇的父亲骑遍了“永久”“飞鸽”“凤凰”等各种品牌的单车。

我当年最大的梦想,一是学校能通电,漫长的夜晚不用黑灯瞎火地为煤油断供发愁;二是工资拿到两千,“恩格尔系数”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让我不用为了接济学生、接待朋友和购书而欠债。我的这两个梦想,一直到1994年秋天我从东风中学调永胜报社工作时都没有实现。我带走了那盏被掺水的煤油锈蚀得渗油的破马灯和两驮子书,留下了两千多元的欠款,直到1996年才全部还清。

我还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朴素梦想,就是东风人民能够像期纳人民一样顿顿吃得饱大米饭,人人都有两套以上的换洗衣服穿。我从来没有长期挨饿的直接体验,但对“没有衣服穿”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几十年来一直反复出现在我的恶梦里。那是1990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期间,我作为一名人口普查员,只身来到隐藏在深山旮旯里的一个小山村。当我听到第一声狗叫,就凭经验判断出这个村子里的狗绝非一般只会呲牙咧嘴虚张声势的看家狗。我马上选择好位置,紧握着那根特意准备的结实的拐棍,摆好姿势,正准备对付几条狂吠着朝我狂奔而来的大狗小狗时,突然看见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像一群突然受到惊吓的野兽,惊恐万状地躲进屋后的灌木丛和树林中去。一个裸着上半身,穿着一条齐膝短裤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朝我走过来,帮我把几条狗赶走。在跟那个男人像哑巴跟聋子对话一般的艰难交流中得知,整个村子好像有二十多个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大名,只有小名或绰号。虽然我此前曾经见识过令人触目惊心的赤贫,但还是被那群四处躲藏的男女老少吓得不轻。那种刻骨铭心的惊恐和伤痛反复出现在我的恶梦中,我在梦中像受惊的野兽一般四处躲藏。

2015年年底,我回期纳老家看望父母。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跟我谈起“脱贫攻坚战”,说是中共中央、国务院几天前发布决定了,要在2020年实现所有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我补充说,除了吃和穿,还要保障住房安全、基本医疗和义务教育。父亲有些兴奋,又有些怀疑,说:“短短四年时间,像东风那样的地方,怕是很难。”又说:“要是连东风那样的地方都能够人人不愁吃不愁穿,离实现小康恐怕也就不远了。当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说不定马上就摆在眼前……”

两位书记眼中的热泪

时光流转,我离开东风十多年后,工资拿到两千的梦想虽然还没有实现,但已经是曙光在前。但那个东风人民能够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梦想,仍然迟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2005年夏天,我以记者身份随时任中共永胜县委书记李德勇到东风调研,其中有一个看望慰问困难老党员的日程安排。那名困难老党员就住在东风乡政府驻地附近,李书记弯着腰走进老党员住的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约五分钟后,李书记扶着那位破衣烂衫、腰弓背驼、年近八旬的老党员走出茅屋,我举起相机,拉近镜头,猛然看见李书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当得知困难老党员连盐巴、茶叶的需求都很难保障时,李书记已经无法控制奔涌而出的泪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而愧疚地伸手抹泪的镜头,长久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上车之后,坐在后排座位的我听到李德勇书记说了半句话: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十五年之后的夏天,我从一篇题为《脱贫攻坚这一路》的文章中,再次看到了现任中共永胜县委书记杨晓敏眼中的热泪:“4月20日上午,在汇报了全县脱贫攻坚基本情况后,我接受了评估组的访谈,与来自江西财经大学的顾勇、王拓、王青等专家老师分享了这一路的艰辛与幸福,不经意间,我的眼里含了泪水,因为我们肩上扛的使命太沉,我们对贫困群众爱得太深,我们走过的这一路实在太艰辛!而今,四月的永胜,春暖花开,瓜果飘香,从县城到乡村,人们都在传递着一个消息——永胜就要脱贫摘帽了!”

杨晓敏书记2015年12月到任后,下乡的第一站,就是鲁地拉,随后挂帅出征挂钩联系的,也是鲁地拉。脱贫攻坚战正式打响之前的鲁地拉镇,并没有因为名称的改变而旧貌换新颜。因鲁地拉电站坝址在东风乡境内而改名换姓的这片贫瘠的红土高原,9 个村委会65 个村民小组共有3404 户12210 人,其中傈僳族人口有11000 人,占总人口的90%。9 个村委会均属深度贫困村,有建档立卡贫困户2071 户7539 人,贫困发生率高达67.7%;新中国成立之后数十年来,这里一直主要依靠救济式扶贫维持贫困人口的基本生存,全乡大部分地区基本处于原始社会自然经济状况。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点松明、饮河水,食不裹腹,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期纳坝子。直到1998年,永胜县、也是丽江地区最后一条通乡公路——东风公路,才在历尽千难万险之后开通。在东风公路通车典礼上,毕文俊乡长在致辞过程中情难自禁,在主席台上痛哭失声,现场无数人为之潸然泪下……

有人说,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是人的泪水。我想,这最纯净的水,也是世界上内涵最丰富、外延最宽广的性灵之水、生命之水。从李德勇书记愧疚的泪水到杨晓敏书记的泪水,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大山屹立安抚彩云般轻飘飘的热情与梦想,大江东去留下金子般沉甸甸的信心和希望,一路走来,披荆斩棘踏平坎坷,风雨兼程岁月如歌,终于在春暖花开、瓜果飘香的2020年5月,实现了无数人以移山填海的精神为之奋斗不息的梦想——永胜脱贫摘帽了!

从穷乡僻壤到大道康庄

脱贫攻坚战正式打响之后,因多年从事新闻采编工作养成的习惯和与东风的特殊情缘,我一直很关注鲁地拉脱贫攻坚的进展情况,看过许多报道、材料和微信朋友圈关于鲁地拉的图片和文字,当了解到祖祖辈辈为之流汗流泪流血的“两不愁”已在脱贫攻坚五年间逐步实现,道路、水利、电力等基础设施极大改善,“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住房安全大改观,生产发展,教育进步,医疗服务水平提升,人口素质提升……我就感到由衷地欣喜,我殷切地期望着脱贫摘帽的那一天,到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去走一走,看一看。

正值中共永胜县委宣传部组织相关单位集中开展永胜县脱贫攻坚成效宣传,我是其中一员。在雨后初晴、万物生长的初夏,永胜县宣布脱贫摘帽后的第十四天,我们驱车从新修通的大永高速来到涛源,然后顺鲁地拉电站库区公路而下,过鲁地拉电站库区大桥,来到这片曾经的穷乡僻壤,如今的大道康庄。

在鲁地拉镇东红村委会阿恶村、麦叉拉亚多扒村,我亲眼见证了父亲五年前说过的话:当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说不定马上就摆在眼前!

在鲁地拉镇镇长成锡贵、镇社保办主任吴筱龙的陪同下,5月30日上午,我们一行驱车沿着由鲁地拉公司出资修建、维护的鲁地拉电站大坝到东红村委会阿恶村的公路,来到阿恶村移民搬迁安置点。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当年大名鼎鼎的“牛崽子只能抱进去养,长大后就出不来”的地方,当年阿恶通达条件之恶劣,在通达条件本来就十分恶劣的东风可谓首屈一指。如今,已经基本丧失生存条件的阿恶村30 户111 人已整体搬迁到金沙江边紧邻皮拉海村的安置点。与金沙江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的皮拉海,当年是一个因严重干旱缺水而令人望而生畏的贫瘠之地,我的一位在皮拉海小学教书的“老东风”同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跟猪鸡牛马同在一个臭水塘里抢水喝,而离岗跑回期纳老家去喝井水。因此当我沿着可以通行车辆的村道走进焕然一新的村庄中时,最吸引我眼球的,不是村口的公共厕所、公共洗澡间,不是人均二十多平米的崭新砖混结构住房,不是停在村道中的两辆私家轿车,不是太阳能路灯,不是墙壁上的字画,而是通到家家户户门前的自来水管道,还有摆放在水池旁边的洗衣机。我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捧清凉的自来水,做出“刮目相看”的动作冲洗去眼角的热泪。

据成锡贵镇长介绍,东红村委会阿恶小组世居傈僳族,所有农户均为建档立卡户,贫困发生率100%。阿恶村气候环境恶劣,境内山高箐深,土壤贫瘠,水、电、路等基础设施极其滞后,人民群众文化素质偏低,是典型的沿金沙江一线傈僳族群众聚集深度贫困地区,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脱贫攻坚战正式打响之后,镇党委政府于2017年启动阿恶村易地搬迁项目,2018年底农户全部搬迁入住,完成拆旧复垦复绿工作。至2019年底,阿恶村全部脱贫,减贫率为100%。

随后从皮拉海村赶来的东红村委会副主任李新文,是我在东风中学教书时的学生。寒暄过后,我重点向他了解皮拉海的水利设施情况。提起当年皮拉海为了解决喝水天天扒水、争水苦不堪言的往事,李新文仍然心有余悸。如今,不仅所有村民都喝自来水,还通过从金沙江中光伏提水解决了生产用水问题,发展起了芒果、小米蕉、软籽石榴等产业。

在阿恶村民李权选家中,刚从香格里拉一条高速公路打工回来的李权选向我们谈起了当地村民外出务工的情况。从前看到陌生人就避之不及的僳僳族村民,竟然有很多人在全国各地打工,李权选也是其中之一。今年35 岁的李权选从15 岁开始外出打工,至今已有二十年打工经历。准备出村时,遇到两个傈僳族妇女,主动邀请我们到家中去做午饭吃,一边说话一边笑容可掬地对我们竖起大拇指“点赞”感恩。想起当年人口普查时那群因没有衣服穿而四散奔逃的男女老幼,我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离开阿恶安置点,驱车来到那个“连大点的牛都出不来”的地方远远观望。阿恶村原址已完成拆旧复垦,光伏提水的管道从金沙江直上数百米四散分布,将曾经没有出路、长期干旱缺水的阿恶村包围其中,江水碧绿,高山巍峨,果树新绿,作物生长,生机蓬勃……

在麦叉拉村委会亚多扒村茅草房杈杈房和D级危房改造集中安置点,宽阔整洁的村道、整齐划一钢混结构房舍、配套的圈房、比县城的公厕设施更完善、更卫生的WC……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1989年至1991年,我曾在麦叉拉中心小学教书。当年的亚多扒有一个一人一校的校点,为了防止一位刚从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亚多扒学校教书的同事忍受不了孤独、像皮拉海那位忍受不了跟猪鸡牛马同在一个臭水塘里抢水喝的同事一样逃回老家,我曾到亚多扒学校陪他住过几个晚上。当年的亚多扒几乎都是茅草房、杈杈房,学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临睡觉前,那位同事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自制的头罩戴在头上。头罩是用一件衬衣缝制的,像一个口袋。我问他为什么要戴头罩睡觉,他指着到处是裂缝和洞穴的墙壁告诉我,蜈蚣、壁虎、蜘蛛、老鼠之类经常会从那些裂缝和洞穴中爬出来,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被咬过两次了,一次被老鼠咬了鼻子,一次被蜈蚣咬了耳朵。我估计这位喜欢夸大其词的同事所说的“咬”,可能只是“爬”或“抓”,但也吓得我用衬衣包好了头才敢睡觉……

当天是星期六,在村民谷友华家,看到一个在麦叉拉中心小学读书的小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公路组组通达后,麦叉拉当年一师一校的校点全部撤销,学生全部集中到中心小学读书。感觉谷友华有些面熟,一问,他的弟弟谷友明当年是我在麦叉拉小学的学生。谷友华马上掏出手机给他弟弟打电话,我接过电话跟正在地里干活的谷友明简单交谈了几句,祝贺他乔迁新居,开始新生活。我感慨万千地在安宁秀美的大道康庄中溜达,恍如世外桃源般的亚多扒安置点已经找不到茅草房和杈杈房,蜈蚣、壁虎、蜘蛛、老鼠之类,当然再也找不到可以随意出入的墙壁裂缝和洞穴。转到一户人家的屋后,猛然看见一条大狗,正在离我两三步远的一张台球桌下午睡,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对山区狗们的凶悍多有领教,素来警惕,马上倒退几步,想找几个石头或一根棍子之类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那条大狗只睁眼看了我一眼,像跟熟人打招呼一样摇着尾巴打了个呵欠,便又倒头睡去……

当天下午,我们来到东乐村委会亚支寺村了解茅草房、危房集中改造情况,次日下午,又到东乐村委会托果地易地搬迁安置点采访,亲眼见证鲁地拉基础设施、住房条件翻天覆地的大改观。据成锡贵镇长沿途介绍,2016年以来,鲁地拉镇先后投资近5 亿元,全力突破“路、水、电”基础瓶颈,全力实施住房保障工程。交通方面,实施通镇油路改扩建50 公里、通村道路硬化108 公里、通组路建设200 公里,实现村村硬化、

组组通达;水利方面,实施人饮保障工程150项,覆盖2100 户9400 人,实现户户有安全饮用水的目标;电力方面,完成格克、东坪、东红3 个村15 个小组农村并网电改造项目,实现组组动力电覆盖,户户通照明电;住房安全保障方面,2016年以来共改造住房2855户,住房改造率达84%,实现了户户安居。

抚今思昔,在感佩脱贫攻坚以来“敢叫日月换新天”“天翻地覆慨而慷”伟大功业的同时,也想起了那些在这片贫瘠的土地前赴后继默默奉献的无数前辈。其中有一位,就是我此行最想见到的毕文俊老乡长。

一往情深的毕老乡长

毕文俊老乡长是我心目中所谓“东风精神”的代表人物。我心目中的“东风精神”,概括为十六个字:吃苦耐劳,积极进取,坚忍不拔,一往情深。我最看重的,是与前面三个词组十二个字似乎不是同一类别的最后四个字:一往情深。“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每次想到毕老乡长,都会想起艾青这句被人无数次引用的诗,想起他在东风公路通车典礼上泪流满面致辞的情景。后来我读到丽江清风诗社社长陈杰写的一首题为《流泪的乡长》的诗,写的正是一往情深的毕老乡长。诗中这样写:“乡长在蓝天下哭泣/泪水化作旱季小雨/滋润山里人干涸的心房……大山里缺水/山里人舍不得随便浪费眼泪/面对贫困和狰狞的石头/山里人习惯狠命抛洒汗水/挺直坚硬的脊梁浇灌一个个沉甸甸的日子/从每一粒粮食开始/从自己养活自己开始……”

2020年5月31日上午,我们从鲁地拉镇政府驻地驱车来到大长坪中阳保,看望、采访退休在家继续发展花椒产业的毕文俊老乡长。多年不见,毕老乡长风采依旧,黝黑,壮实,笑容灿烂,声音洪亮,神采奕奕,握手时手劲很大,用结实的牙齿轻松地开啤酒瓶盖。擅长言谈的毕老乡长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寒暄过后就直奔主题,用他那别有韵味的口音和表达方式,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的传奇经历。

毕老乡长所讲的人和事,我大多听别人讲过,或在别人写他的文章中看过。如前不久,一位“老东风”张永康,写了一篇题为《东风骑士的故事》的长篇系列散文,其中就写到毕文俊老乡长骑摩托车到丽江参加人代会,开完会后天已黄昏,毕老乡长一口气骑车六个小时连夜赶回到东风乡政府的传奇故事。大凡一往情深者,多有勇往直前、坚忍不拔的“牛劲”。或许是环境的影响和造就,我所认识的“老东风”中,多有这种“一条道走到黑”的“牛人”,就连喝杯小酒,也可以喝到通宵达旦仍然精神抖擞。当年有一本由东风乡教委团支部靠微薄的团费办起来的《东风》杂志,一直坚持了三十三年一路走到今天,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生命力最顽强、走得最远的民间刊物,跟从两百公里外骑摩托闯夜路回家的毕老乡长有得一拼。

毕老乡长当年为什么要心急火燎地连夜从丽江赶回东风呢?采访中我没有问,因为答案,已经在他精彩的讲述中,在他的人生传奇里。

1996年至2002年任东风傈僳族乡乡长的六年,是毕老乡长人生中最艰难、也是最辉煌的时期,他将自己的热忱、精力、意志乃至身家,都投入到了“一棵树”和“一条路”上。到今天,长成了一棵面积达5.4 万亩、鲁地拉人民人均4.4 亩的“参天巨树”,走出了一条连接鲁地拉9 个村委会65 个村小组、从海拔1100 米到3390 多米的近600 公里的“康庄大道”。

毕老乡长是第一个本地傈僳族高中生,当过代课教师、大队文书、东风公社办公室主任、武装干事,并身兼统计员、经营管理员、司务长等多职,1995年任东风乡党委副书记,次年4月任乡长。新官上任、重任在肩的毕乡长,一门心思想在产业发展上搞出大名堂。经过多地考察调研,最后选择栽种花椒树。当时,东风境内花椒树极少,毕乡长跋山涉水四处打探,终于在闷龙河上大沟箐边发现了十来棵已挂果的花椒树。毕乡长用大米跟老百姓换花椒籽,在请乡林工站育苗失败后,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1998年,毕乡长作出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惊人决定,举家从大长坪中阳保迁至东乐村乡政府驻地,租了大大小小十几块田地,亲自动手培育花椒苗,当年成功培育出近30 万株花椒苗。意气风发的毕乡长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满腔热忱地四外奔走开会动员广泛宣传,习惯了种苞谷、洋芋的群众却大多冷眼旁观,有人甚至在群众会上公开吐口水:“纯粹瞎干!全部种成花椒么我们吃啥子?天天吃花椒么你给麻得住?”有的县领导也当面泼冷水:“毕乡长,你那个花椒怕是搞不成!栽也难栽,摘也难摘,砍来当柴烧怕还嫌刺多不好砍……”

冷眼铺天盖地、冷水劈头盖脸,毕乡长不为所动,下定决心要“一条道走到黑”。精心培育的花椒苗无人购买,连白送都少有人要。毕乡长在得到时任东风乡党委书记胡星的大力支持后,发动乡党委、政府干部职工在东乐、大长坪、阿拉坪等地公路沿线和林间开展示范种植。为培育花椒苗倒贴了不少钱的毕乡长咬紧牙关贷款三万元,请工到小垭口林间种下数千株花椒树。三年过后,这棵当年连白送都没人要,担心“砍来当柴烧怕还嫌刺多不好砍”的花椒树,突然咸鱼翻身变成了老百姓们争相种植的东风“第一摇钱树”,一路风生水起枝繁叶茂直到毕老乡长功成身退。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毕老乡长栽下的这棵独领风骚的大树,仍将继续福荫鲁地拉人民。

除了这棵造福无数百姓的大树,毕老乡长最感自豪的,是在他任乡长六年期间,不仅修通了从期纳到东风乡政府驻地的通乡公路,还修筑了100 多公里的通村公路。这100多公里的通村公路,不是像50 多公里的东风公路一样,有全额的财政资金保证投入,每公里只有8000 元的补助。遇到需要大量放炮炸石开路的路段,这每公里8000 元的补助连买炸药的钱都不够。为最大限度节约资金,100 多公里的通村公路都是由东风乡政府的干部自行设计的;最大限度地发动群众义务投工投劳,还得自带口粮。毕乡长经常和义务投工修路的老百姓们一起,嚼苞谷籽,吃烧洋芋,喝箐沟水,露宿野地。通过五年时间艰苦卓绝的不懈奋斗,用锄挖棍撬、手抬肩扛的方式,结束了徒步崎岖、人背马驮的历史。到毕乡长改任乡人大主席那年,除了格克,东风乡其它8 个村委会的通村公路基本修通。

毕乡长卸任乡长那年,有县领导提出要调他到县直单位任职,一往情深的毕老乡长谢绝了,并留下了一句“不脱贫不出乡”的誓言。等到脱贫摘帽的喜讯终于传来,毕老乡长已退休近五年,在大长坪中阳保老家,继续悉心照料那棵倾注二十多年心血的花椒树。

告别毕老乡长从大长坪返回镇政府驻地,沿途随处可见成片成林的正开始结籽的花椒树。含着热泪回想毕老乡长的故事,在心中唱起那首一往情深的《好大一棵树》:“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风是你的歌/云是你脚步/无论白天和黑夜/都为人类造福/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你的胸怀在蓝天/深情藏沃土……”

从里面自己啄破“蛋壳”

脱贫攻坚,不仅要从物质方面摆脱贫困,更要从精神层面拔除“穷根”。被外力从外面磕破蛋壳,是一只鸡蛋的结束;从里面自己啄破蛋壳,则是一只小鸡的新生。这只在母鸡孵化的外力作用基本完成之后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破壳而出的小鸡,在脱贫攻坚战中有一个专用新名词,叫作“内生动力”。

“内生动力”不是什么高大上的新名词,需要从许多鸡毛蒜皮的具体小事做起。在闷龙河阿拉坪村采访花椒产业发展情况时,我偶然在阿拉坪村民活动场所的一面墙壁上,看到了《鲁地拉人民群众须知二十条》。除了第一条“习总书记怎么说,鲁地拉人民怎么做”和第二十条“党恩沐浴鲁地拉,凝心聚力跟党走”比较高大上,其它十八条中有一半是关于不早婚早孕、不大操大办、妇女要戒烟、白天不喝酒、不游手好闲、不偷鸡摸狗、主动迎客人、讲个人卫生、种菜园子、上卫生厕、上桌吃饭、上床睡觉之类的小事。就像当年我在麦叉拉小学教书,苦口婆心地反复教学生早上起床后要洗脸、晚上睡觉前要洗脚,衣服破了、纽子掉了要请父母及时补好、钉好,见到老师要立正行鞠躬礼问好,在学校的时候要讲汉话,下课的时候不准蹲在墙角烤太阳等等一样。

关于激发群众内生动力,鲁地拉镇党委书记朱强伟感慨良多。2016年朱强伟上任鲁地拉镇党委书记不久,来到距离镇政府驻地仅五分钟车程的东乐村委会亚支寺村调研住房安全情况。令朱书记感到最震惊、最难过的,不是亚支寺的62 户傈僳族群众有56 户是无安全保障的茅草房,而是许多傈僳族同胞,竟然连上桌吃饭、上床睡觉的习惯都还没有养成,都是蹲在地上吃饭、随处席地睡觉,因此后来才有了《鲁地拉人民群众须知二十条》中不知内情者有些看不懂的第十九条:上桌吃饭吃得香,上床睡觉睡得好。在朱强伟书记组织村民开动员会告诉大家准备彻底改造茅草房,让家家户户都住上人畜分居、有单独的厨房、有卫生厕所的新房子时,更多人表现出的不是激动,而是冷淡甚至是抵触。直到2017年彻底消灭茅草房搬进新居之后,又经过持续不断的“自强、诚信、感恩”教育、“五整洁+菜园子”工程、开办“爱心超市”、举办各种培训、积极推进劳动力转移就业扶贫工程等,与镇政府驻地不过三公里之遥的亚支寺傈僳族同胞,才终于学会了上床睡觉、上桌吃饭和“点赞”感恩。“内生动力”提升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正如杨晓敏书记在《脱贫攻坚这一路》中所说:“没有路,可以修;没有电,可以架;没有水,可以引;没有安全稳固的住房,可以帮助建,唯有改变一方一族内生发展进步动力这一件事,不是三年五年可攻坚下来的,必须始终引起高度重视,我们一直在努力。”

普及义务教育、提高人口素质,多年来一直是贫困山区激发内生动力、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头戏。我曾经在东风乡校区教书育人五年,离开后也一直关注山区教育发展,我的许多朋友,都是曾经在东风教过书的老师。阔别十年后又回到我当年工作过两年的东风中学、如今的鲁地拉镇中心小学,漫步在占地面积近三万平方米、如花园一般美丽的校园中,我能找到的最熟悉的事物,只有当年在我宿舍后面的那七棵树。据鲁地拉中心校校长刘新介绍,2003年9月,东乐小学与东风中学合并为东风乡九年一贯制学校,并于2016年筹建创办了幼儿园;2018年9月因学校初中段教育完全撤并至期纳镇中学,更名为鲁地拉镇中心小学,面向全镇9个村委会招生。脱贫攻坚战打响后,按照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一个不能少的目标,鲁地拉镇党委政府制定严格措施采取多种方式,让所有适龄儿童都在学校接受教育,确保无辍学。到2019年底,全镇共有在校学生1946人,全镇1233 名建档立卡贫困学生得到教育帮扶。刘校长信心十足地说,可以预言,随着山区基础设施、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和人民群众内生动力、文化素质的不断提升,曾经长期徘徊低谷与坝区无法相提并论的山区教育,必将迅速走出低谷缩小差距,最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均衡发展。

第二天,采访完毕老乡长返程途中绕道东乐村委会托果地易地搬迁安置点采访,站在托果地的山梁上遥望对面山坡上焕然一新的镇政府驻地,占地最广、大楼最高、风景最美的,正是鲁地拉镇中心小学。抚今思昔,想起我此行偶然遇到的两个学生,可以作为“从里面自己啄破蛋壳”的典型。

5月30日上午,从阿恶安置点前往麦叉拉村委会的途中,成锡贵镇长带我们绕道来到介于东红村委会与麦叉拉村委会交界处、鲁地拉电站大坝南岸的一片面积70 余亩的小米蕉示范种植基地,说“老板”原是麦叉拉村委会鲁地拉村小组人,鲁地拉电站建设开工后搬迁到米汤地,两年前又回到老家原址附近,投资100 多万建起了这片示范种植基地,还请了当地六户人家为他打工。在种植基地刚跟这位当地傈僳族“老板”握过手坐下准备喝茶,他就认出了我。说我当年在东风中学教书的时候,他在东乐小学读四年级。我当时不知什么原因,从中学跑到小学给他们班上了一课,二十五年过后他还对我讲课的细节记忆犹新。这位叫胡金才的学生回忆说,我当年在课上给他们讲了一个词:聪明。“聪”字由“耳、眼、口、心”组成,“明”字由“日、月”组成,意思是“耳要听、眼要看、口要读、心要想”,“日积月累”,人才会“聪明”。我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位目光清澈、笑容憨厚的学生回忆起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觉得他真的比老师更“聪明”。

5月31日在毕老乡长家,又遇到一位我当年任东风中学首届毕业班班主任时的学生,叫毕绍东。当年他和另外几个男生想考丽江师范学校体师班,我曾在临考前一个多月每天晚上都带着他们夜练。毕绍东后来追随毕老乡长种花椒,种成了年收入数十万元的一方致富带头人。再后来又通过考试,如今成为了鲁地拉镇的副镇长。席间,毕副镇长频频向他当年的老师敬酒,感谢老师的栽培。我想像着小鸡们啄破蛋壳活蹦乱跳四出觅食的情景,不由得哑然失笑……

一路走来,感谢有你

结束采访回到县城,胸中汹涌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不断地想起关于从前的东风、现在的鲁地拉的人和事。想起父亲和已经作古的大爹,想起那些当年风华正茂如今已满面沧桑的“老东风”朋友和同事,想起像我一样经常会莫名其妙眼含热泪的毕文俊老乡长,想起为傈僳族同胞能上桌吃饭、上床睡觉而操心劳力的朱强伟书记、成锡贵镇长,想起此行因故未能按计划采访到的治读坪村委会书记、致富能手海富岚,想起在脱贫攻坚前线以身殉职的格克村委会副主任杨建华……想起从北京、上海、昆明、丽江等地到永胜挂职的数百名干部和工作队员,想起为把穷乡僻壤变成大道康庄而殚精竭虑的各级干部职工,想起长年累月奋战脱贫攻坚第一线的战士,想起笑容可掬“点赞”感恩的傈僳族同胞,想起当年流失在茫茫群山中的孩子如今已全部回到教室……一路走来,岁月如歌;一路走来,感谢有你!脱贫攻坚移山填海般的伟业和精神,必将永久铭刻在这片多情的山野,铭刻在万千百姓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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