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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十力的中国历史盛衰观述论

2020-12-07林家虎

荆楚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熊十力

林家虎

摘要: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熊十力从相对主义史学立场上对中国历史的盛衰发展进行了深入探讨,将道德、政治与学术视为影响中国历史盛衰发展的基本要素,从而提出通过对儒家道统、学统与治统的发掘与继承而发展出现代社会所需要的道德、民主与科学的中国社会出路的理论结论。熊十力的中国历史盛衰观具有鲜明的相对主义史学思想特征与局限,并对其弟子牟宗三的“三统并建”说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熊十力;中国历史;盛衰观;三统并建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0)03-0034-06

自司马迁提出“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记·太史公自序》)的治史思想后,进行历史盛衰探讨便成为中国史学的重要传统。熊十力作为二十世纪现代新儒学开宗人物,为回答中国向何处去的时代问题,对于中国历史发展的盛衰进程与根源也进行了持续探索,但囿于其哲学家的身份定位,其史学思想尚未得到学界的充分关注。笔者以他与历史观主题关联较为密切的著述为基础,对其关于中国历史盛衰进程与根源的思想予以勾稽爬梳,以期从史学思想的角度丰富和深化关于熊十力以及现代新儒学思想的认识。

一、认识中国历史的基本立场

二十世纪的中国史学,自世纪初梁启超发起“史界革命”起,以探讨人类进化为主旨的“新史学”蔚然兴起,使中国史学发展到现代形态。此后到三、四十年代,中国史学界出现了强调史学客观性的实证主义史学、突出史学主体性的相对主义史学与唯物史观为指导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并存的局面。与以史学为主要研究领域的专业史家不同,熊十力主要从事哲学探讨,并未对史学思想予以集中阐述,但他在探讨中国历史问题时围绕当时史学界的理论与实践展开了批判性反思,从而将他《新唯识论》的哲学思想在史学领域进行了运用和发挥,形成了他认识中国历史的基本立场。

熊十力的反思首先表现在对实证主义史学的批判上。中国实证主义史学由王国维、胡适开其端,包括顾颉刚的“疑古学派”、傅斯年的“科学史学派”与陈寅恪的“新考据学”等流派,是二三十年代中国史坛的主流。熊十力对这一史学思潮所表现的疑古学风与重考据而轻理论、重求真而轻致用以及强调科学方法等思想都给予了否定。如,关于疑古学风,熊十力认为,古籍诚不无可疑,但“浮浅而妄疑者多矣”,“此乃学风大弊”[1]672。关于重史料考据与求真而轻视理论与致用,他批驳说:“今人治史学者,却喜在零碎事件上去搜求,又或狂乱去推翻史据,却莫肯在大体上着想,莫有在急切的问题上注意,不思量什么是史学的意义与价值。”[1]713他并联系中国学术传统说,中国先哲常兼治史学、哲学,因此,“治史必究大义,本天化以征人事,鉴既往以策方来,其义宏远。若专考琐碎事件,何成史学?”[2]846对于实证主义史学强调的科学方法,他说:“今日考史者,皆以科学方法相标榜,不悟科学方法须有辨。自然科学可资实测,以救主观之偏蔽;社会科学则非能先去其主观之偏蔽者,必不能选择适当之材料以为证据,而将任意取材,以成其僻执之论。”[3]170因此,“治史必有哲学家作人之精神,经世之志愿,而后可运用考据方法,搜集史料,以穷究民群治乱并运会推迁之故,与一切制度、法纪、风习治革之由”[4]212,从而发挥史学的价值功能。

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从物质生产与历史发展规律的普遍性角度来认识中国历史,熊十力也进行了批判。他说:“吾国本天然农业的国家。……中国社会数千年来,在生产方面始终不离农业本位。若以西洋社会变迁的各种阶段强相比拟,终无是处。”[1]731所以,“万不可胸怀成见,先把吾国某时代的社会,硬判他属于未进化的某种状态中,然后随时所尚,而取片段的材料,以证成其曲说,自矜新颖。中国只是中国。各时代的社会情形,还他各时代的样子。须综观全部,不能以一曲论也。”[1]673总之,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史学是“执西方之所有,以衡中国”[1]675。这种“依他人花样,而剪裁吾之史料铺陈之,何可究吾真?”[2]847

与上述批判相比较,熊十力对相对主义史学却鲜有批评。个中缘由,正由于相对主义史学所揭示的史学与自然科学不同、强调历史认识的主体性、视理论为史学的灵魂而重视哲学思考和史观建构以及强调文化史研究与史学的致用功能等思想,都与熊十力思想高度契合。但如学界所论,“相对主义派的各个时期的历史家在史观和方法论上并无严格的统一观点”[5],因此,虽然在批判实证主义史学上他们立场相同,但由于在哲学思想上熊十力与相对主义史家中主要依据西学而构建历史理解框架的常乃德、朱谦之、雷海宗等人明显不同,因而对他们关于中国历史的具体认识并不满意。这在他对当时史学界的评价中可见一斑。他说:“今之治史者,或为无聊考据,或喜作浮浅理论,或袭取外人社会学说,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之类,以叙述吾之历史,乃至援据所谓唯物史观,如此等等,皆不曾用心了解自家得失。根本缺乏独立研究,与实事求是之精神。”[2]767这里除了对实证主义史学与唯物史观派明确批评外,“或喜作浮浅理论,或袭取外人社会学说”,无疑包括了对援引西学而构建“生物史观”或“文化形态史观”的常、朱、雷等人的批评了。在相对主义史家中,熊十力与立足于发扬传统学术思想的钱穆在历史理解上有较多共通之处,二人同为现代新儒学阵营,不过钱穆是从史学实践中形成了关于中国历史的“文化生命史观”的哲学理解,而熊十力则从《新唯识论》的哲学构建下转向“认清中国何由停滞不进”[6]的历史探索。以哲學家身份转向史学探讨正是熊十力在二十世纪相对主义史学阵营中的独特定位,而他的哲学家身份又长期遮蔽了学术界对其历史观与史学思想立场的认识。

二、中国历史盛衰进程的划分

通过对史学界研究现状的批判,熊十力从其哲学思想出发,对中国历史的盛衰发展进行了所谓“用心了解自家得失”的“独立研究”,以期回答中国社会的现时代出路。综合他的不同阐述,中国历史的盛衰发展可分为上古至战国中夏民族文化精神与立国精神形成的鼎盛阶段、秦朝大一统至清代中国历史由盛转衰与试图重新崛起的曲折发展阶段与晚清以来的近现代三大阶段。

在第一阶段,熊十力首先肯定了由伏羲至尧舜的上古文明,认为这一时期“科学思想便甚发达”,“政治和社会方面,种种制度的创造,……便已大备。”[1]665此后,夏商周为封建诸侯时代,“春秋迄于战国,渐去封建之习”[7]751,学术勃兴,百家争鸣。这一时期成型的六经确立了中国人做人与立国的特殊精神。而诸侯國并立,争竞切磨,交往频繁,“确是国史上辉煌鼎盛时期”[8]568。

第二阶段又分为由盛入衰的秦汉转折期、魏晋至隋唐五代的大衰变期、宋元明的重新崛起期与清代的崛起进程中断期四个时期。

秦变封建为郡县,汉革秦命,开大一统之局,均为历史巨变。此时上承晚周,“民德不偷,国力极盛。”[9]618但至东汉,社会开始由盛转衰。熊十力说:“吾国衰象,自东汉始著见。西汉,承战国与暴秦之后,以郡县一统之局,与天下休息。及至东汉,则此等局势,已不复有利。而学术与政治等各方面,经西汉以来,二百余年之停滞枯竭,至此而不得不呈衰象。”[2]799

此后由魏晋至五代是大衰变期。“中国之衰,萌于东汉,著于魏晋,极于五季之世。”[2]826此期以魏晋篡弑开衰亡之端,其间虽有隋唐一统并在初唐呈现盛世之风,但不久又出现藩镇与五代的长期混乱。对此,熊十力说:“自魏晋之衰,北中国全陷于鸟兽之俗,南朝亦失淳风,唐只太宗一代称盛,藩镇非胡帅者无几,承以五代之主,又皆胡人,此长期中,人理殆尽。吾夏族之衰自此始。”[4]126

宋元明是继魏晋至五代的大衰变后中国社会的重新崛起期。此期针对佛教文化的传入与兴盛,开始以儒学为本作中国文化复兴运动。但宋儒上承魏晋以来的长期衰运,又浸淫在佛学盛行的时代,未能完全承续儒家精神,他们提倡的心性之学是“有体而无用,于物理人事,少所发明,于社会政治,唯诵说古昔”[10]。直至阳明,始别开生面,“民主思想、民族思想、格物或实用之学,皆萌生于明季”[11]749,使晚明成为汉以后学术史上最光辉时代。

但到清代,满族统治者为强化思想控制,大倡考据汉学而摒斥心性之学,使宋明以来中国社会的崛起进程出现逆转。“吾民族之复反于衰,实自清始。”[2]831而在中国社会崛起进程中断之际,西方文明东进和鸦片战争使中国被强行纳入到近代文明的新时代中,由此开始了中国历史发展的第三阶段。

熊十力认为,综观远古至清代,中国历史形成了两大变迁:一是上古至战国为本国中原内争时代,同为高深文化竞争切磨,强大而文明;二是秦汉以后自魏晋至清代为本国边塞与中原内争时代,“边塞每以其暴力,而摧中原之文弱”,“吾国社会各方面在此长期中极少进化”,但积极面则在于“边塞人民渐染中原文化。而中原之对于边塞,亦渐去其隔阂,相亲如一体。”[1]725与这两大变迁相比较,在近现代背景下,中西之间的碰撞与交流便成为中国历史发展面临的新挑战与新变迁。中国社会能否解决好这一挑战与变迁,从而上承宋明以来中国社会重新崛起的历史进程而实现新的崛起和强盛,正是中国社会自远古以来进入第三阶段的重要使命。

三、历史发展盛衰根源的阐释

围绕中国历史的盛衰进程,熊十力对不同阶段盛衰转变的根源进行了相应探讨,并以此为指导,为中西文化交汇时代中国社会实现新的崛起提出解决之道。

(一)晚周至秦汉盛衰转向的三大根源

秦汉是中国由上古的鼎盛走向此后大衰变的转折期。对于盛衰转折的原因,熊十力将其归结为当时社会的三大转变:一是民族心理上由崇尚道德转向怀疑道德与迷信暴力,二是政治上由列国并立转向大一统帝制,三是学术上由百家争鸣转向学术禁绝的僵滞之局。

关于第一点,熊十力认为,中国上古至晚周能取得辉煌成就,正在于古圣王对于道德的崇尚与践行。这种对德行的推崇凝结在六经中,成为中国人的作人与立国精神,并经孔孟的提揭而更明确。然而,战国时道、墨、法诸家竟对古圣王的德行予以怀疑,法家更推崇暴力,并借秦的崛起一统天下,从而在民族心理上出现由强调德行向迷信暴力的转变。而依恃暴力的强秦迅速覆灭,这恰是否定道德所致的结果。所以,熊十力说:“昔战国末叶,六国之士非尧舜、薄汤武成为风尚,六国遂以崩亡。而吾民族衰象,便伏于此时矣。”[1]730汉鉴秦亡,改变了暴力政策,到武帝时更将儒家对于五常之德的提倡与政治相结合,但是提倡与帝制结合的道德,实质是利用道德为政治服务。这种工具性的道德到东汉已成为“名教”的牢笼而成为伪道德,到曹操、司马懿父子,则极尽奸鄙险诈。自此,“社会染于污习。以为当国者,只有利害,无有道义;只有骗诈污贱,无复博大高明。因于古圣王行事,不信为实。以此成心习,欲国无亡、种无危,何可得也。”[1]669-670因此,秦汉以后,民族心理上已从晚周以前对于道德的推崇转向对于暴力的迷信与对道德的怀疑与利用,埋下了社会由盛转衰的种子。

关于第二点,他说,自夏商至秦并六国前,虽有天子为共主,实为诸侯国并立。各国面积较小,人口较少。“公朝之政令,达于民间也易。君卿大夫之于人民交接也,亦极密。人民之互相团结而参决国政,又甚便”,因而“民权发达”。[1]689但秦并六国后,“帝制日固,而民治思想被催,人民无有表现其公共意力之机构,漫无组织,朝政昏乱,则任其所为,而夷狄盗贼,反得乘机劫持天下以祸苍生。”[3]144大一统帝制正是中国由盛转衰的直接原因。所以,他说:“秦以后之衰运,实有吕政开专制之端,而刘季定专制之局。……中国式微,实由专制积习使之然。”[8]649-650

关于第三点,他说,中国作为大陆国家,缺少海国交通便利,夏商周正赖列国并立互竞,“此其学术思想所由发达”,因而至战国时代有百家争鸣的局面。但秦汉以后郡县制与专制政体相结合,导致“民生日惫,民德日偷,民智日塞”,“诸子百家之学,恶得而不绝灭矣哉?”[2]754、755如果说大一统帝制是学术衰变的制度根源,那么,由帝制出发的愚民政策则直接导致学术繁荣的终结。首先秦朝禁绝学术,以吏为师;汉代虽改变对学术的排斥态度,但到武帝时“罢黜百家”,官方独尊的儒学以拥护帝制为根本,已非自由活泼的晚周儒学。“中国学术思想绝于秦汉”,“社会停滞于封建之局,帝制延数千年而不变,岂偶然乎?”[12]学术的僵化也是由盛转衰的重要根源。

(二)魏晋至隋唐五代大衰变的根源分析

熊十力对秦汉时期社会道德、政治与学术上的转变所揭示的历史盛衰三根源的思想,贯穿在他对秦汉以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理解上。

首先,关于秦亡,熊十力认为,其主要在于否定道德、迷信暴力,外加帝制自为、禁绝学术所致。汉承秦制开四百年统治,正由于改变了对暴力的迷信。它以儒家经学作为统治思想,将专制统治与道德相结合,注重道德教化,而且汉初“儒生确守古义,敦笃践履,故治效可观。”[2]764但道德与专制统治相结合又导致道德工具化的异化,东汉时弊端已现,出现各种名行不符的所谓“名士”,败坏了社会对于道德的信仰之风。中国人做人与立国精神正体现在六经对于人的道德本性的发现。人的道德本性受到怀疑、否定或被视为工具,都将导致人性的扭曲与沦丧,长此以往,民族衰微便不可避免。因此,随着道德的异化以及大一统帝制带来的学术与政治的僵化,到东汉末年,出现“思想界愈益贫困”“党人尚标榜而逐浮名”与“朝野习俗,奢淫贪污”[1]705、706三大衰象,开始逐步落入魏晋至隋唐五代的大衰变之中。

魏晋以后的长期衰乱,熊十力认为主要根源也是道德的沦丧。他说:“吾华民质之劣,国力之弱,乃自魏晋始耳。曹氏司马氏以狗盗之徒,用极卑贱残酷之术,毁天地生人之性。五胡承其敝而入,取吾夏人而杀戮淫掳,凡鸟兽所不能为者,而无不皆为之。”及至唐初虽盛极一时,但承六代之敝,太宗及诸大臣对化民成俗之本并无所知,“是以贞观之政,人亡政息。其后藩镇之祸,黄巢之变,皆惨毒无人理。浸淫及于五代,一如六朝之世。要皆猘胡凶习中于人心至深,其根株不可骤拔故也。”[3]364-365

在道德因素外,专制政治与学术思想也是大衰乱的原因。关于专制政治,熊十力说:“典午至于北宋,胡祸已惨痛极矣。”[2]824而胡祸实是帝制导致的内乱所致,因为“帝者宰割天下,使群黎百姓,无以自献其智与力。故胡祸不可御耳。”[2]825学术上魏晋盛行的老庄思想,“实行不肯修,实学不肯讲”,“弊极于清谈,祸至于招虏。”[2]780佛教对初唐以后社会重新步入混乱更有直接影响。中国文化在汉末呈现衰象后经魏晋逐渐突破汉末的僵化而有上复晚周的多元之风,从而推动了隋唐的统一和兴盛。但短暂兴盛后重归混乱,正由于外来的佛法“于初唐之世而告统一中国之成功”,“自此儒道诸家,寂然绝响。”这是“吾国文化史上之大不幸”[9]620、621-622。因为佛教的宗教遗世思想流弊极大,唐以后中国社会深受其影响,从此,民质偷惰,国力衰落不可避免。

(三)宋元明清崛起进程与中断原因的阐释

宋元明作为中国社会大衰变后的重新崛起期,正在于这一时期开始逐渐恢复远古至晚周所形成的文化传统。宋代开国即倡文教,而周、张、二程诸大儒“始董理尧舜汤文以迄孔子之道统、学统、治统,自是而吾民族始知有人道至尊、人伦之重、中夏圣贤学术之可贵、数千年文明之可慕,于是兴自信之念,有自大自立之风。”[4]126-127他们通过揭扬儒家心性之学,重建儒家道统,荡涤了佛教的轮回与迷信思想以及胡俗暴力对人性的颠覆,使中夏民族注重德行的民族精神逐渐自觉。但是,宋儒因深受佛家影响而未能完全承续晚周儒学精神。他们在修养上强调绝欲、主静,政制上“本秦以来帝制之思想而释经”[2]996,未能恢复晚周民治传统;学术上不究诸子,儒家亦“独尊孟氏,于孙卿则犹以异端摈之”[2]801,未能发展出自由多元的晚周学术精神。总之,宋儒未能在心性之学的揭扬中,发展出民主政治与学术自由的全体大用而完成民族重振的重任。

宋儒虽有缺陷,但随着宋学的发展,远古至晚周形成的民治的“治统”与注重自由多元和博文事功的科学思想等“学统”也逐渐得到整理与绍续。如,关于民治思想,熊十力认为,虽然宋儒强调尊君,但到明末,王、顾、黄等人在明清鼎革的反思中“皆以理学家盛倡民治,而欲革帝制。”[4]127学术上,宋儒虽专注于心性修养,但宋学以义理解经为特征,客观上推进了学术的自由与多途发展,至朱子提倡“道问学”,遥接晚周的科学传统,到晚明王、顾、黄等人上承朱子,“为学尚实测,堪为近世西洋科学方法输入之强援。”宋学发展至此,已全面触及远古至晚周所形成的道统、治统和学统,此时,“民治论出,则数千年帝制将倾,民族义明,而文化优崇之族类,方得独立自由。历算地理诸学,是时讲者亦众,科学亦萌芽焉。”[2]845

熊十力认为,如果中国社会能沿着晚明学术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中夏民族必将实现新的崛起。但不幸的是,满清入主中原,为加强对士人的控制,提倡考据而排斥心性义理,从而中断了宋明以來的民族、民主与科学思想的发展,使中夏民族重新崛起的任务只能在面对西方入侵的近现代背景下才能最终完成。对此,他说:“清儒反对高深学术,而徒以考据之琐碎知识是尚,将何以维系其身心,何以充实其生活?……其不足以应付现代潮流而措置裕如,固其势也。”[2]821

(四)近现代中国社会崛起道路的理论结论

通过对中国历史不同时期盛衰转变根源的探讨,熊十力将道德、政治与学术视为影响中国历史盛衰发展的三大要素。三者相互关联,共同主宰着中国历史盛衰转变的进程。与这三要素相联系的中国文化的道统、治统和学统的揭扬和遮蔽,也就不仅成为理解中国历史盛衰转变的关键,更通过中国历史盛衰进程原因的系统阐释而成为理解近现代中国社会能否完成宋明以来重新崛起使命的密钥。而熊十力认为,明末萌发的民主、民族与科学思想,“清人虽斩其绪,而近世吸收外化,明儒实导先路”[11]749,因此,借助于“西洋文化相类之思想输入,以刺激之”,晚明所开辟的民族、民主与科学思想等中国文化固有的道统、治统与学统,“必因外化之助,而发扬光大”[2]786,从而实现中国社会在近现代的新崛起。

对于这一未来的民族发展道路,熊十力充满信心,他在抗战时期即展望说:“吾确信中国文化不可亡。但吾国人努力于文化之发扬,亦必吸收西洋现代文化,以增加新的因素,而有所改造。”[1]727-728所谓“吾国人努力于文化之发扬,亦必吸收西洋现代文化”,其内容正是既要发扬中国文化最根本的道德心性之学,又要积极吸收西方文化的民主与科学。这种合道德、民主与科学为一体的新文化,正是借西方的民主与科学思想的刺激而发扬晚明学术所开辟的民族、民主与科学思想等中国文化固有的道统、治统与学统的必然结果。他认为,这种新文化所揭示的历史道路,不仅“救族类之亡,亦即以此道拯全人类”[4]35。它既是中国近现代社会的救治与崛起之道,也是以侵略为雄而陷人类于自毁之途的西方社会的救治与发展之道!

四、思想特点与历史影响

通过对熊十力中国历史盛衰思想的梳理可以发现,熊十力在继承中国史学注重从道德风俗论盛衰的思想传统上,又突出了学术与政治制度在历史盛衰转变中的作用,并且从古代史学注重政治史、朝代史转向了文化史与社会发展史角度的探讨。而他的中国历史盛衰探讨又无不联系着他的“体用不二”的哲学思想的内在统摄与中西文化的比较视野,从而使其历史盛衰观具有更为深刻的理论特征和广阔的思想视域,在理论上既克服了传统史学盛衰观中循环论与倒退论思想,又将中国历史的盛衰探讨与世界历史的变动发展联系起来,具有明显的现代内涵。与此同时,他在中国历史盛衰发展的阐述中所谓晚周时期中国的民权与科学思想都已“发达”、六国崩亡于“非尧舜、薄汤武”的道德风尚以及秦汉帝制的确立归根于“商鞅、秦孝、吕政之霸王主义”和“刘季无知”[8]649等论述,又无不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而他以民族文化精神的传承发展与遮蔽中断来衡判中国历史的盛衰变迁,完全忽视物质生产等经济因素在历史变迁中的作用,这种文化生命史观的片面性与他自己强调的“须综观全部”也有明显的冲突。

熊十力中国历史盛衰观的上述特点,与他相对主义史学立场强调史家主体性的发挥以及哲学建构与文化史研究的思想密切相关。正如相对主义史学的重要代表雷海宗所说:“历史的了解虽凭藉传统的事实记载,但了解程序的本身是一种人心的内在活动、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一种整个宇宙人生观应用于过去事实的思维反应。”[14]因此,透过熊十力的历史认识,可以折射出熊十力以及现代新儒家群体对于宇宙人生以及近现代中国社会时代精神的独特理解,从而深化关于熊十力以及现代新儒学思想的认识。

作为现代新儒学发展的关键人物,熊十力对于中国历史盛衰根源的探讨及其揭示的中国近现代社会崛起道路的思想,对其门人弟子有重要影响。五十年代,其弟子牟宗三明确提出道统、政统与学统的“三统并建”,将其视为中国文化发展的现时代道路。虽然牟宗三认为中国古代“有道统而无学统”,“有治道而无政道”[15],并不认可中国古代已含有民主与科学,但是,从相对主义史学立场到从道德、政治、学术角度对中国历史的盛衰总结以及关于中国近现代社会融道德、民主与科学为一体的崛起道路的認识,二人同出一辙;只不过熊强调通过对“尧舜汤文以迄孔子之道统、学统、治统”的发掘与继承而发展出现代社会所需的道德、民主与科学,而牟则突出对儒家道统的“自我坎陷”而创立现代性的民主与科学的“政统”与“学统”。一主继承,一主创新,但强调道德、民主与科学“并建”的近现代中国社会出路的致思结论则完全一致。因此,从思想史的发展看,熊十力关于中国历史盛衰根源的三要素以及中国近现代社会崛起道路的认识无疑为牟宗三“三统并建”说提供了直接的理论基础和致思架构。但长期以来学界关于牟宗三“三统并建”说的研究却完全忽视了熊十力的理论奠基与思想贡献,不仅遮蔽了对于“三统并建”说的发展脉络与传承嬗变的深入探讨,也忽视了对于这一学说赖以确立的相对主义史学立场理论局限性的批判性认识。

相对主义史学,作为熊、牟探讨中国历史盛衰以及近现代中国社会出路的共同立场,由于过于强调历史认识的主体性而忽视了历史客体对于历史认识主体的制约,因而很难揭示历史发展的客观真相而发挥其史学的致用功能。至于熊、牟以及现代新儒学中以史学名家的钱穆,他们在相对主义史学立场上所秉持的文化生命史观,视文化生命或文化精神为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将经济活动排除在历史变迁的视野之外,这种片面化的历史观正是相对主义史学理论局限的突出显现。因此,无论熊十力还是牟宗三,他们在中国历史盛衰根源探究中所揭示的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崛起道路,只能成为一种缺乏深刻的社会历史基础的思辨哲学观念建构的产物,从而对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实际发展进程也就很难发挥积极的致用功能了。这也是近一个世纪以来熊、牟等几代新儒家学者试图以儒学为主导来回答中国以至人类社会现代出路问题,但“事实上他们留给后人可资借鉴的却只有本体论意义上的人生哲学”[16],在“外王”的社会历史领域收效甚微的重要原因所在。因此,对现代新儒学而言,只有通过历史认识立场的批判性反思,以更全面的史学观与历史观为指导,才可能实现对于中国历史盛衰发展根源的深刻揭示,从而正确认识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发展道路,实现自身理论的创新性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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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卢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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