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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逝水

2020-12-07赵欣璇

牡丹 2020年20期
关键词:茶陵黄叶

赵欣璇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窗台的花儿碎了一地,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今日捧着《升庵集》吟着滚滚长江,方才知晓原来是你。

那一年,你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稚气未退的童音在成人的世界穿梭,我只管嗤笑你的少年老成,却又在你一番对答如流后深感自惭形秽。“会心山水真如画,名手丹青画似真;梦觉难分列御寇,影形相赠晋诗人”,丹青一抹纵使浓淡相宜,未免有些许单调,而你纵口一语,便为它添上历史的厚重。那时还未曾知晓你的名字,但刹那间太白“李花怒放一树白”的芬芳浮上心头,兴许便是横亘几朝几代的李花香,让我虽不知你的名字,但对你生了几分敬意。兴许历史便是这般不断地重复着,身为“孔子师”的项橐、十二为使臣的甘罗、高吟“鹅,鹅,鹅”的观光、妙笔挥盛唐的太白,而当他们陆陆续续化为一抔黄土长眠与后人的口耳中,文曲星便将你作为它栖息的躯壳。可是,我又有些许隐隐的担忧,你聪明本是件可喜的事情,不过但愿不是仲永了好。

兴许过了一年,也许更久,从别人的故事里偶然得知了你的故事。听说你跟随父亲前往京师,听说一路上你才思泉涌、挥笔成诗,听说你的《黄叶诗》成为文人墨客案头的读物。那些人步履匆匆,向来都是随口说说便继续赶路,而我虽未识得你点染的那片“黄叶”,但从那日宴上宾之连说三句“妙哉”,便不难知晓这诗定是上等的。宾之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他向来看重音韵与格调,对于“情思”可谓推崇之至。老实说,于何为情思,我是个局外人,但若看看宾之那首《寄彭民望》也便通透了。若是记忆不出岔子,《四库全书总目·东江家藏集》中称宾之“其诗清新婉丽,天趣盎然,文章简练,淳雅自娴……在茶陵一派,亦挺然翘楚矣”。相识以来,我从未见过宾之那般兴奋,即便九年一迁、位至内阁首辅,他也不过坦然地接受几十年时光给的承诺。许是你的那片“黄叶”,燃起了宾之对后世诗学的希望,推杯换盏间他已是红光满面。“‘舂容祥赡,和平典雅,非不善也。然道重则情轻,制深则情囿,失其韵也。”摇摇晃晃中听见宾之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句,大家都说他醉了,但我知道他比清醒时更清醒。台阁文人向来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三杨”虽是他的前辈,也不乏“岂知黄鹤楼前别,又向苍龙阙下逢”这般对仗工整的句子,但他终究是一笑而过,哪怕他自己贵为内阁第一臣,也是以汉唐诗为师,以求挣脱台阁体的束缚的。宾之啊,我多么希望你偶尔能够那么醉一场,兴许在那个没有内阁的梦中,你便可以彻彻底底地摆脱那些无端的应制唱和之作,只是浅浅地抒发自己的“幽怀”了。

宴会之后,很久没有没有拜访宾之了,我继续着流浪般的日子。宾之的门生着实太多,围绕在其周围已形成茶陵一派,却也不曾听说他对谁如此器重,想来这吟咏着黄叶的孩子定是深得情思之妙了。夸赞之余,宾之一如既往地不忘挖苦一下公甫、孔阳等性气诗派之人,“以尧夫为师,理重而情失,不及吾之小友”,然后又调侃高举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七子”,直言他们“理有余而情不足,不及吾之小友”。而你的确也没有让宾之这一“老友”失望,廿又四年便一举登第。不知那时你是否如东野那般高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但我想这便是你应得的荣光。三年前,那篇被烛花烧毁的文章本该是会试的卷首,而你却需要用三年甚至更久为这小小的烛花买单。你是不幸的,那么多份答卷,独独你的被烛花光顾;可你又是幸运的,名落孙山你熬过去了,仅仅三年,你便用状元的名号回击那改变你命运的烛花。不禁忆起当年那个少年老成的你,沉吟片刻便可作诗,着实令人惊艳。我甚至可以想象宾之听闻这个消息后会是多么的骄傲,若他身子骨还硬朗,定会迫不及待地修书一封,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他這个得意“小友”。然而,这位甲子之年的老人已经力不从心了,他现在最为关注的便是皇帝是否恩准他告老还乡。

你就像宦海升起的一颗新星,你的父亲是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你的老师是茶陵诗派首领、内阁首辅,而你是从千百万书生中脱颖而出的年轻的新科状元。然而,有些人生来便不会游泳,你也无法在宦海游刃有余。正直是你的底色,众人皆可以涂抹,却无法改变你本来的模样。一封《丁丑封事》的奏章呈上,然而皇帝不识忠臣面,而你终将在无数次的落寞后认清光鲜亮丽背后的百孔千疮。或许,文人才是你最舒适的角色,政治不过是有志于此的选择。无论是茶陵派还是前七子派,抑或是六朝派的文人,总能在你的客厅饮得一杯清茶。你与仲默探讨着《卷耳》的奥秘,“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梁州‘计程应说到常山之意耳”令仲默大称赏,以为千古之奇,“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若直从毛郑可也”;你们又旁征博引寻找“帆”的字音,你二十余条例证让仲默笑曰“‘征帆改‘征棹‘锦帆亦改曰‘锦棹,可乎”。然而,文人之间终究是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认同感,纵使你们交游谈诗,在某些文体上依旧不能达成共识。这或许便是交游的意义所在吧,倘若都是一个声音,难免有一叶障目的嫌疑,唯有不同的观念相碰撞,方可溢出思想的火花。“宋有无好诗”的问题,常常使你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仲默多次感慨“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献吉无不失望地指出“试取丙寅间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后之作,辞艰者意反近,意苦者辞反常,色澹黯而中理披慢,读之若摇鞞”。你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慨叹,只是默默地将《莲花诗》《雨中荷花诗》《夜度娘歌》《江南曲》写于素宣上,看似波澜不惊地问道“此何人诗”。不必说,你怎会不知晓,不过是待仲默那句“唐诗也”之后笑一句“此乃吾子所不观宋人之诗也”。

都说人与人之间是相互成就的,你与仲默虽被归属于不同的文学流派,但这些不过是为了区分而区分的结果罢了。身为“前七子”一员的仲默虽以汉魏古诗和盛唐律诗为取法对象,但在你的影响下开始对六朝和初唐诗歌有所改观。你无不得意地将这记录在《升庵词话》中,“何仲默枕籍杜诗,不观余家,其于六朝初唐,未数数然也。与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乃作《明月》《流萤》二篇拟之,然终不若其效杜诸作也”。仲默故去后,你痛感彦龙失了仲言,为之悲呼“何逊重泉别,范云清泪多。他年淮隐处,肠断八公歌”。

我只是一个孤魂,时而化身为人的模样,或是穿梭于宴会的角落,或是漂泊于行道的两旁。我依旧记得最后一次见你,你独自喃语言,细数着那段局外人般的宦海时光——年少登科、移疾求退、逆鳞廷仗、流放滇南,而现在也即将与宾之、仲默他们相遇了。你兴许有几分落寞,哀叹“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但若想起年轻时高歌的那曲《临江仙》,也便释然了。“是非成败转头空”,终究要归于虚无的,“立名”“立功”“立言”终究“都付笑谈中”。“茶陵派”“前七子”“六朝派”“后七子”的面庞一张张从你的前飘过,你知道新的希望又在升起,只是这一次没有你的参与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么且让后人评说吧!

饮下一盏月光,将你的故事安放。王世贞说“明兴,称博学、饶著述者,盖无如杨用修”;王夫之称你的诗为“三百年来最上乘”;沈德潜说“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绝丽之学,随题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五言非其所长,以过于秾丽,失穆如清风之旨也”;我说,升庵之诗词乃天然之浑成、承茶陵之遗响、与前七子之论辩、启后七子之锋芒,既讲求文法,又深谙中庸,从而达到浓丽婉至、清新绮丽的统一。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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