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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的红丝巾

2020-12-07范为

牡丹 2020年20期
关键词:冬梅室友老师

范为

太阳已近中午,蒙头大睡的冬梅终被清理卫生的宿管员阿姨叮当作响的操作给惊到了。显然,这个时段不是她应该醒来的时段。她双目微睁,首先动了动手指,手指木木,又揪了揪头发,头皮疼疼,最后才转了转眼球。她在和要不要起来做艰难抉择。

“哪个挨千刀的,把桶面泼到了洗脸池里,哪一个?”

高音阿姨的吼声未落,烟嗓阿姨的愤怒又从卫生间传出来了,嗓门粗得像个低音炮。

“天天都是这个歪歪腚,有屎不往眼眼里拉,你怎么不拉在自家的饭锅里?”

走廊瞬间变身为一个粗大的发声器官,共鸣,回音,混声,铺天盖地,一股脑灌进冬梅一个人的耳鼓里。

随即,各种噪声比先前增大了一倍,繁复了一倍,有磕打,有水声,有垃圾桶和墙壁的重力碰撞,明显带着气头。

距离冬梅正常醒来还差两个时辰,她的五腑六脏还都处于睡眠状态,身体沉重得连身都不想翻。不是冬梅有多懒,是她睡下的时候,室外已经天光大亮了。她下意识地拉上被子盖住头,再下意识地往耳朵里塞了两团纸巾,几种降噪措施均未奏效。阿姨们嗓门实在太大了,工具都是抡圆了的,睡,已成奢侈,起,才是必然,只是需要选择一个舒适的方式。而这种方式每天并不确定,有很大的随机性,很多的时候选择来自自己的身体。前天是目光凝视,昨天是仰卧起坐,今天是在铺位上绷紧身躯,挺直,拉长,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深深吐出两口浊气。能一觉醒来,实在真不容易!好在醒了。

这种黑白颠倒、几近慵懒的日子与她如影随形足有半年多的时间。确切地说,冬梅白昼倒置、身心慵懒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拜她的指导教师潘晓特别恩赐。今天凌晨,冬梅借助宿舍廊道里的灯光,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用那个学生会捐赠给自己的、早已不堪重负的二手电脑,把老师交给她的三篇论文中的最后一篇写完,并发进了老师那个“嗷嗷待哺”的邮箱,爬上铺位的时候,已经三点一刻了。

老师的论文要求国家C刊水准,这三篇高难度的东西几乎耗尽了冬梅在研三最后一年的全副精力,使原本就已瘦弱不堪的她更加瘦弱了,黃而稀疏的头发更加稀疏了,面容憔悴倦怠,身躯一步三晃,眼镜将近六百度,唉,那样子像极了六七十的老妇。

三篇论文写得极不开心,甚至有点五味杂陈,或者叫隐隐不祥。

冬梅的学术水准是否在老师之上,没人说得清,但全院十之八九都这样认为,箭无虚发、枪枪中的是真真切切的,无人能及。学院里有几个心高气傲、入职不久的青年教师,地位摆在那里,个个副高,谁人能服?他们可是清一色出身名门、海归经历,博士头衔,怎么就弄不过一个二本小硕?于是,他们摒弃偏见,拧成一团,私下里专门针对冬梅学术特色开过几次研讨会,总结特色,寻找规律。

气不白置,力不白出,奥秘真就被层层揭开了。冬梅的思想轨迹不外乎三点,一个是刁,灵感性强,经常有别人意想不到的视角,以小见大,以短见常;一个是偏,不走寻常道路,不人云亦云,全是夹缝里的东西,在看似思想挖空、道路走绝的地方,一声惊雷,不同凡响;一个是娴熟地运用数学理论、交叉学科,实现立论的精确、可靠、科学,一反社会科学过往的模糊、浅显,很前沿。几个人依样画过葫芦,累得半死,却没能成功,反被多家刊物斥责为不伦不类,只好向潘晓请教。潘晓却说:“学不来,人家是天分,冬梅从来不死读书、读死书,而且有理科的底子,许多在我们看来晦涩难懂的东西,她浅浅地一看就一目了然;我们是实干,是就事论事,叠文码字,别说你们,我是她的指导老师,连我的论文都不入她的法眼,怎么比?”

隐隐不祥,冬梅是从老师闪烁的眼神、讪讪的语气、个中的急切中看出来的。自己的老师对学生如此理不直、气不壮,冬梅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过去那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呢?这让冬梅起疑。一次要三篇C刊,从没有过,严格地说,自己不欠老师的了,三年下来,老师一半以上的C刊出自她手,另一半也是她的一笔一画。

是不是和我那三个室友读博有关?冬梅选择单刀直入,声音一如既往,却仍是怯怯的。

冬梅知道,同寝的三个室友靠着“985”的牌子,牛哄了三年,没想到演员翟的一次平地惊雷使大学教育的风向陡转。硕士生毕业发表C刊,成了985院校的一条硬杠和一条不进则退的红线,让几个原本躺着都能毕业、玩着都能读博的优等生现了原形。屎堵了腚门,竟没发表一篇C刊的三个人,临时拼凑的论文一次一次遭遇退稿,高价购买的又被确定为严重造假。几个人已经成为热锅上的蚂蚁了,整天躲在没人的角落哭天抹泪。

有的悲悲切切,说:“大祸了,三年花了家里三十万,没法交代。”

有的寻死觅活,说:“要去了!不活了!硕士都无法毕业,怎么见人?”

也有平心静气的,说:“路没走绝,养兵千日,师生之谊不是凭空的,找老师,找老师!”

的确,如果没有翟演员的一次失误,不管躺着毕业、论文拼凑、金钱开路,还是其他什么的,都是零风险。现在风起云涌了,教育新规的出台致使各重点学术刊物神经紧绷、身价倍增,个个版面吃紧,想要发表一篇论文,好比攀登一次珠峰。研究生院也乘人之危,毫不留情地给她们亮了红灯。三人可是老师一直捧在手中、含在嘴里的高材生啊!冬梅靠着每月三百元补助金苦苦支撑的时候,人家可是三年里轮流获得高额奖学金的优秀学子。

总之,毕不了业的后果谁都清楚,不光做肄业处理,还要如数退回三年的奖学金,补缴三年的各项费用,老师面临五年不得招生和离开这所“985”院校的处罚。只有短短半年多时间了,谁能不急啊?老师都被三个人缠磨得欲哭无泪了,天天顶着满嘴的燎泡,找关系、打电话,最后只能恳求冬梅:“老师实在是太难了,没路可走了,帮帮我,胜造七级浮屠……”

话是嘴上说的,心却是硬着的,绝口不谈三篇论文何去何从。

三篇C刊的价值不光顺利毕业那么简单,读博的事都能迎刃而解,那可是连登两个台阶,更别说老师手里正好掐着三个博士指标,这个冤大头她可不想当。她不想当的原因还有两点。

一方面,自己是老师嘴巴里的小聪明,没价值,连一个正常地位都没给过自己,还四处喊冤,说自己是全院唯一个被拉低档次、强塞非“985”生源的人。冬梅对老师的这番话做过查证,的确属实,二本院校在潘晓老师这里读硕士的仅有一次,仅有她这一人,老师的压力是客观存在的。因此,此后的三年里,不论冬梅如何努力,都只能在非“985”的阴影下负重前行,她原本就有的自卑和抑郁更是被深度触动了,今年有了进一步加重的趋势。另一方面,老师又用她辛劳和廉价给自己搽粉和笼络关系。冬梅私下里也有好友,也有同情,那些同情她的人都戏称她是“打工妹”。

老师最后甩出的一句话硬硬邦邦,说既然翻船,大家都翻。她还抖着声音,哽咽着伸出两根手指冲天发誓:“我以老师之名作保,这与你三个室友无关!”

冬梅知道,老师给自己下最后通牒了。当然,老师也给她留下了一条尾巴,说我有数的,不会把“谢”字只停留在嘴头上。冬梅天真地以为,这是一条可以成为老师博士研究生的尾巴呢!

冬梅为自己过早的醒来而自责。因为她对自己的处境有清晰的了解,长期的营养不良、严重的贫血和睡眠的不足、毕业论文的最后调整、人生未来的走向已经折磨得她精疲力竭,抑郁不断加重。老师刚刚让她去银行面试的电话,更是击碎了她心中最后的念想,去死的念头突然就立在她的脑海中了,且挥之不去。

按照医嘱,今天应该是冬梅看医生的日子。冬梅有些迟疑,更主要的还是绝望,两年的治疗,病症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重度是几天前才被确定下来的,这意味着诊疗层次的升级、各项开销的加大、病情的持久与顽固,更意味着社会适应度的进一步降低。她曾经认为,成为老师的博士生才是病愈的灵丹妙药,这些年焦虑的根本原因就是对能否继续在“985”继续深造的担忧。现在老师把那条留下的尾巴已经露给了她——去银行。从这一刻起,一切在她的内心都再无意义,包括治疗,她的脑海里突然闯入一片奇怪的亮光,亮光让她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她静下心想要捕捉这抹亮光。她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抹亮总会在她感到万分疲惫和无限绝望的时候在脑海里出现。

冬梅极不情愿地扒开蚊帐,探出半个身位,睡眼惺忪地朝其他铺位上瞄。自己除外的三个铺位上,被褥凌乱,裤头、胸衣、阳帽和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袜子堆满了。堆满的还有五花八门的洗漱用具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在美颜之外,美食才是三个室友的最大爱好。在吃饭这件事上,冬梅自甘沉寂,囊中羞涩的她无法抗衡三个来自江浙地区的富家女,没法与人家的每天三顿正餐、一顿夜宵相比。人家讨论课题、撰写论文都是泡在星巴克里的,那可是一杯冰水都要卖上几十块钱的地方,她想都没想过,也不敢去想,别说想,就连往日跟人家打声招呼,人家都是用鼻音来哼的。

冬梅有自知之明,自己从偏远穷苦的陇南山区考进这所“985”,彼此在同一寝室当了三年室友,同处一个师门,但相互说过的话都超不过一千句。其中有别人的刻意疏远与鄙视,也有自己幼时视野封闭、孤陋寡闻,核心是缺乏见识,意不相投,趣不相近,存在严重的地位差异和情感隔离。最让冬梅备感打击的是每一次的师门聚会,三个同寝无不花枝招展、秀色可餐、周身名牌,自己唯一的幾件衣服却还停留在高中时期的村姑阶段——红袄、绿裤、大绒鞋。这还不是最尴尬,最尴尬的是每一次聚餐,三个人都攀比着给老师赠送礼品,大到三千或五千的挎包,小到千元的化妆品,每到这个场面,自己只能强忍眼泪,下人一样地给别人端茶、倒水、递送纸巾。

怪谁呢?怪就怪冬梅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家庭,她每月的全部收入只有学校发放的区区三百元助学金,别说送礼了,就连吃饭,每天都不能超过一顿,她打小就从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过来的。

冬梅有一个苦不堪言的身世,她是一个弃婴。她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谁,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姓李的放羊老人从野外捡回来的。捡她的时候,她的身上除了一条棉被和系在棉被上的红丝巾,别无它物,连出生年月和名字都是民政部门和派出所临时确定下来的。之所以叫李冬梅,是因为放羊的爷爷姓李,捡她的时候是在初冬,红丝巾上绣着的梅花,它们构成了她的完整姓氏。

说起来让人心酸,冬梅打从记事起,都不知道牛奶是何种味道,她是被爷爷用土豆糊糊给一口一口养大的。上大学前夕,爷爷在夜里寻找走失羊群时摔断了一条腿,为了供冬梅上大学,爷爷坚持不去医院,疼大了,便请邻里乡亲弄些草药,勉强维持,最终住进了村养老院,成为名副其实的五保户。即便这样,爷爷还是把每月村上给的十几块零花钱,全部交到冬梅的手上。

冬梅心地善良,为了把爷爷带上一块儿读书,她忍痛放弃了高分院校,就近选择了一所不要她一分钱学费、给她奖学金还提供勤工俭学的二本师范学院。冬梅一面在学校里勤工俭学,一面给爷爷治伤,但是爷爷终究没能陪她走完四年的大学生活,冬梅真正成为了缺亲少故、没人疼爱的孤儿。

别看冬梅瘦瘦弱弱,前也不突、后也不撅,一脑袋的黄毛,可智商极高,是一个地道的理科生,尤以数学见长。本科期间,她竟能以一己之力,写出六篇C刊,震惊全省,成为全国教育系统百名优秀本科大学生标兵,被破格保送进了这所“985”。攻读硕士研究生期间,冬梅一口气写出了两篇国家级奖项的论文,披红挂彩的大幅照片,还作为励志样板,被摆在学校礼堂最醒目的位置。

无奈,冬梅的勤奋和样板像过眼云烟,只在人们头脑中存在了不到一周,就被更多的新鲜事物掩盖得严严实实了。要知道,这里可是“985”院校,各种奖项层出不穷,能有一周的记忆,已经十分不易。因为不新鲜,成功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没能改变的因素,还是缘于她惨不忍睹的第一学历,那学历在这所知名学府惨得不值一提。连她的导师潘晓都长吁短叹,劝她歇手,出这种傻力没有用,让她认清勤不能补拙的现实。

在老师的眼里,冬梅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是价值最低的学生。坦白地说,不是老师狗眼看人,这是当今社会的现实取向。冬梅既不是“985”又不是“211”,更没有国外交换生的经历,这种条件即便学出来,又能怎样?一流的大学没有你的位置,三流大学丢“985”的面子。导师知道冬梅的一切努力全是奔着读博去的,既然做了她的老师,就不能不给她提这个醒,这是责任,更是义务。

导师的话尖尖糙糙,冷酷戳心,让冬梅咽不下、拔不出,内心中好些愿景全被老师不断泼来的冷水给浇透了,她的整个世界每天都是灰蒙蒙的。但这是事实,是客观存在,有厚此薄彼吗?没有!论据不用老师说,她自己都心里有数,从分数上讲,自己的确是以六百多的高分读了一个二本院校,但以四百四十分的二本对比平均分数六百四十分的“985”,差距大得不够惊人吗?大得让人不能发作、无力反击。还有师资力量,自己的导师有过国外留学的经历,是国家“千人计划”的受益者,一个地道的海归博士,国家二级教授;反观自己的院校,教师哪个不是近亲繁殖,国外留过学的为零,本科“985”出身的还是零,更别说什么工程院士、长江学者了,A、B一级的学科从建校那天起就从未有过,优秀程度天壤之别,这个账冬梅啥时候都认。

冬梅也有不认的。在冬梅眼里,老师太过自恋、自利、高冷,还信奉基督,是民眾口中深恶痛绝的精致利己主义者。老师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国家,尤其不喜这个国家的底层民众,从灵魂深处瞧不起穷人。老师口号是公开的,每天挂在嘴边的是“穷人别来,我不接受”。她说自己不是歧视,是为了穷人不受歧视。冬梅算什么?她说属于个例,是学校强加到她门下的。老师一贯坚称,中国需要正视自己是发展中国家这个现实,在教育上不能搞面面俱到、全民普惠,主张分层施教,反对把优质教育资源向农村孩子倾斜,强调农村孩子的眼界、格局、潜力上与城市孩子的天然差异。甚至以冬梅为例,说冬梅善良淳朴,论文写得再好,也是小聪明,没有后天张力,说她的论文刁钻、特异,恰恰源于她的偏颇和外部难以感知的心境。就差说精神分裂了。

说归说,老师对冬梅还是很有同情之心的,冬梅刚刚穿好衣服,床都还没来得及下,老师的一条信息已经发进来了,大意是说给她谋了一个国有银行的工作,顺路还发了面试通知,问她什么时候有时间,自己准备亲自陪她走一趟。

冬梅冲着那条信息愣了半天。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老师难道不知道吗?是继续教育,不是什么民航、银行。这样急于把自己安排出去,就是让她别打三个博士研究生指标的主意。冬梅心里当然有权利不快,她的学习成绩、文章数量和层级有目共睹。老师是一个八零后,家中独女,从本科到博士,一直泡在在国外的自由主义环境里,用国内的话说,说话办事固执己见,具有直傻特征,不会考量别人的感受,想要扭转十分困难。冬梅只能嘴上表示了谢意。老师果然兴高采烈起来,说保证在三年里,帮助她成为年薪百万的部门经理,然后“嘎嘎嘎”一阵开怀大笑。

按照今天的计划,冬梅要对毕业论文做最后一次完善。成为全国硕士研究生优秀论文是她的终极追求。

冬梅匆忙洗过脸、刷了牙,吃了一口昨天省下来的一块干巴馒头,正要出门,三个说说笑笑的室友把她给堵在了门内,几个人竟然破天荒地给冬梅带回了好些吃的东西,包括午饭。其中一个更是离谱,毫无缘由地给自己买了一套粉红色的耐克牌运动装。

冬梅吓了一跳,心想:平日里如此势力的几个人,怎么就心性大变,谦卑有加了?她强忍住内心的不快,把三人送来的东西一一推掉,独自一人躲在树林里生闷气。

三个室友的所作所为太过唐突,平时连句温暖的话都没有,那些烂掉的食物、丢弃的旧衣物,有谁给过自己一次吗?她实在太需要了,可三年里三个人从没这样问过她,连一个拿去用的眼神都没有过。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吗?这不是尊重,不是友爱,不是同情,不是良心发现,反而是伤害,是侮辱。她想到那句“无事献殷勤”的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己太穷了,以至穷得从没让这三个人正眼瞅过自己。还有,私底下那些嘲讽、蔑视,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出自三人之口?这让她更加联想到那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三篇C刊。

冬梅哭了一会儿,走出树林,觉得自己的心情太糟了,没法按照先前的计划完成论文的修改了,于是走出校园,沿着街道两旁的商铺踟蹰、漫步,直到掌灯时分,头早就昏昏沉沉了,肚子也空了一天,却依然不想回到寝室,她不想见那几个室友的丑陋表演。无意间,冬梅看到对面街道上三个室友每天光顾的星巴克,竟也按捺不住好奇,随着人流走了进去。

这是冬梅第一次进到这种洋味十足的饮品店,小方桌,大高台,朦胧的灯影,她经过的每一张桌子都有股焦糊的锅巴似的气味迎头扑来。那味有些奇奇怪怪,不是香,倒类似家里糊过锅底的刷锅水。冬梅回转身,想要退出去,但退路被后面涌入的人堵住了,她只好找了一个安静些的角落暂且坐下。

冬梅刚一落座,一个岁数不大,一袭黑衣、头戴贝雷帽的服务生,从桌子的空隙左突右闪、蛇一样的游弋过来,在她面前放下一个单子。冬梅知道是让她点单。也是出于好奇,冬梅把单子从上到下捋了一眼,吓得她身子一凛,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自己的口袋。口袋是她今后一周的十元饭伙钱,她红着脸,刚想起身,却被对斜面一个老者用眼神止住。那位老者冲服务生招了下手,服务生赶紧收回冬梅面前的单子,颠颠地小跑着去到老者身边,说了句“您好”。

老者起身在服务生耳边低语了几句,接着端起自己桌上的咖啡,径直走到冬梅的对面,坐下,说:“你叫李冬梅,我知道。”

冬梅一直拿眼盯着老者,觉着面熟,又记不起在那里见过。老者用手在自己的胸前比画了一下,冬梅马上想起了大礼堂戴红花那件事,因为自己眼神不济,花竟然掉在地上,眼前的老者正是那个给自己送花之人。事后,老师对冬梅说,老者是学校的国宝级人物,是咱们这个学科先驱、体系创立者,中国社科院学部务委员会的副主任。

冬梅局促不安,有点不知所措。老者看出了冬梅不是常来之人,问她为什么来。冬梅说在这里学习了三年,还没进过星巴克,好奇,只想进来看一眼。这时,服务生用托盘端着一杯浓郁的咖啡来到近前,把咖啡轻放到冬梅的面前,咖啡上面浮着一个奶白色的活灵活现的熊猫图案。冬梅在单子上看过,这杯咖啡至少要一百元钱,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杯比水稍显浓厚的东西,喝进肚子,就是一百元钱,一百元钱可是自己一个学期的伙食,她不应该无故享有。再说,她和老者连一面之交都还不算,把如此之贵的咖啡喝到肚里算是怎么回事。于是,她赶忙起身,冲老者深深鞠了一个躬,扔下谈资未尽的老者,慌忙离开。

冬梅感到身体里有一股抑郁的情绪在逐步加强,心悸、虚汗是加重的征兆,遵照医嘱,到用药时间了。她加快步子,快步赶回寝室。

往常,冬梅一直保持学习室和图书馆里最后离开的记录,熟悉她的都知道,冬梅是个分秒必争的人,不到熄灯时间,从来不会提前走开。

寝室的门是掩着的,虚虚的,冬梅轻轻推开。她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惊天秘密也被她推开了。第一眼看到潘晓老师和三个室友正在搂脖抱腰,像是庆祝什么重大事项,第二眼看见老师身边的床铺上明晃晃地摞着厚厚的几沓钱,钱还都没有拆捆。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她后悔自己的脚步迈得太轻了,推门的速度太快了。钱如此之多,她还是头次见到,震撼得她连气都不知道怎么喘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尴尬地站在那里。

老师那边更是慌神,三个室友手忙脚乱,一个迎着冬梅,极力用身体阻挡她的视线,余下的人惊慌失措地把床铺上的钱稀里哗啦地往老师的小挎包里塞。挎包里塞满了,又往裤兜里塞,裤兜也塞满了,老师和三个学生只好拿着钱灰溜溜地往屋外闯,极为仓惶。

言中了,这是冬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在和冬梅贴身而过的一刹那,冬梅叫了一声“老师!”。声调前所未有的冰冷犀利,竟然令老师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冬梅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老师当然知道缘由,自己狐狸尾巴掩藏不住了,只能低了头,红了脸,讪讪地嗯了嗯,都没敢对冬梅正眼看上一看,脚步走得窸窸窣窣,冬梅甚至听到了她咚咚心跳的声音。

冬梅在桌子前呆立了片刻,她已经预估到了,但还是警觉地把室内扫视了一下,看见其中一个室友的床上有一本最新一期的学术期刊,冬梅随手拿起期刊,翻开页面,身体紧跟着晃了一晃。期刊里三个室友的文章同时在列,三篇文章无一例外,正是老师交给自己完成的那三篇,极其醒目。最让她遭受重击的还是刊物里夹着的三张博士录取通知。

冬梅愕然,身体剧烈抖动,头发都被汗水打成卷了,汩汩咸涩流进她的眼里、嘴里,进而打湿了前胸。冬梅吃力地翘起脚尖,把丢在铺位里端的白色药瓶抓在手里,三年的刻苦努力换来这样的结果,意义何在?药,有必要再吃吗?她朝药瓶上狠狠看了一眼,重重地投进纸篓,没有一点迟疑,而后身体软软地倚着床腿上。

毋庸赘言,冬梅继续深造的路子已经被潘晓老师彻底封死了。二本读博在其他院校设限不低,圈子越划越小,肥水不流外人田已为顶尖院校的共识,“985”只要“985”,甚至论文也不能对出身形成绝对的改变,难比登天了,她的内心已经被绝望和义愤填满。余下的两个月时间,她以怎样的面目和三个室友彼此共处,三个室友又会以怎么样的姿态看待自己,谁更该被人嘲笑?这是用脚后跟都能想明白的问题。事实胜于雄辩,没写出论文的,以巧取胜,成功上位;会写论文的一败涂地,彻底出局,任何说明、任何是非都已显得苍白无力了。这个坑怪不得别人,老师没说错,出身的确决定格局,决定视野,甚至决定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决定胜负的是情商,这是冬梅最大的弱项。冬梅无数次地对自己的这一短板加以辩护:“决定情商的是钱,傻子有了钱照样会长出情圣的翅膀,被人追捧!”

冬梅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智商在这个复杂的年代并不能决定一切,真正行稳致远的反倒是情商。

这一次,冬梅没有流一滴泪水,她已经心如死灰,认下这个命了,迈错了头一步,一切都没法从头再来了,年龄、身体、物资和精力,先前有利的因素都已被她耗尽,突然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抹亮光,只是这一次的亮光分外绚丽、温暖、清亮,像张开双臂的怀抱,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会是妈妈吗?

冬梅心情分外激动,赶紧爬上床去,取下几件干净的衣服,從里到外地换好,再精心整理好日常的所有用品,那些曾经被她视为生命的书籍,也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床头上,上面还加盖了一条洁白干净的小床单,然后把妈妈留下的那条她最钟爱的红丝巾捧在胸前,默默地走出寝室,走出校园。

路不太远,只是通向江边的地段有些坑洼,半个小时后,冬梅已经站在了江桥的中央,静静地坐在江桥的护栏上,面向东方,亮光依旧在她的脑海里,而且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影像,似乎有只手穿透夜幕向她伸来。那是妈妈!冬梅坚定地认为。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轻声呼唤,慢慢起身,迎着和煦的夜风,站在护栏上,猛地张开双臂向那只伸来手臂扑去……

三天以后,人们在江桥下游的树丛中找到了冬梅飘落的那条红丝巾……

几乎在这同一时刻,那位学部委员含着眼泪,亲自提笔把冬梅从自己的博士生名单中依依不舍地划了出去。

作于2020年5月23日

(吉林大学行政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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