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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珍珠”

2020-12-07曲延安

金山 2020年10期
关键词:赛珍珠镇江珍珠

曲延安

镇江

我在常熟上小学时,有一天上地理课,说到长江江苏段。老师是武进人,他出了个谜语:船头擂鼓,打一个城市。我兴奋地举手大声说:“我知道!是镇江,是‘镇江香醋的镇江,还有‘水漫金山寺。”

是的,镇江我不陌生。不陌生首先在于镇江的醋。父亲当年常去驻镇江部队处理军务,总是要带回镇江香醋。后来,镇江“三大怪”的肴肉和锅盖面我也尝到了。再往后,我暗暗喜欢上邻居兼同学的参谋长女儿,她妈就是镇江人。再后来我工作了,又因公常到镇江,大西路、宴春、伯先公园、谏壁发电厂、焦山炮台、瘗鹤铭、沿江大道,包括当年与长沙、无锡、九江并列全国“四大米市”的七浩口,都留下了我的履迹。当然,在镇江我也知道了一个外国女人——赛珍珠。

赛珍珠,美国作家,人權和女权活动家。本来,这个名字与我们并不会有直接关系,只是因为,这位女性曾经生活在二十世纪早期的中国近40年之久,并且是迄今唯一的外国人写作中国题材而荣获世界性文学奖的女作家。赛珍珠,美国,镇江,大地,诺贝尔,这些符号的存在就这样不可思议地把赛珍珠与中国串联到了一起。

然而,这位视中文为“第一语言”的美国人,这位美国文学史上唯一同时拿到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女性,这位作品曾被译成145种语言、作品流传语种最多的女作家,中国可能不会有多少人知晓她。

近代以降,在极为有限的国际交流中,在中国的市井乡间,有着一个特殊群体的身影,那就是“西方僧侣”来华传教士。这其中,意大利的天主教传教士利玛窦可算一个,他在中国生活了28年。而赛珍珠恰恰也是被身为传教士的双亲带到中国的,并且她在中国的生活时间几乎接近了她的半生。

1887年,赛珍珠的父亲、美国长老会传教士赛兆祥来到镇江,随后渡江北上清江浦,开辟江北教区。

如果要为赛珍珠开列一份人生履历“清单”,那么是这样的:

1892年6月26日,赛珍珠出生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希尔博斯。4个月后,赛兆祥和卡洛琳夫妇带着摇篮里的她回到清江浦。

1894年,赛珍珠随父母移居镇江,这一住就是“长驻户口”,由襁褓而垂髫、豆蔻,先汉语和中国风俗而后英语,经历了她人生的青葱时光,这便是赛珍珠以中文为母语、称道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的由来。换句话说,她人生中最为快悦、清新、好奇、朝气的时光是镇江给予她的。

赛珍珠幼时就读于崇实女中,当她后来在弗吉尼亚伦道夫一梅康女子学院获得学位后又返回母校教授英文。而今,在镇江风车山上,她就读过并且任教过现在仍然存在的崇实女中内,仍留有她的印记。

1917年,赛珍珠嫁给美国农业经济学家约翰·洛辛·布克,离开了镇江。

1934年,赛珍珠回国定居,此后,再也没能踏上中国大地。

位于润州山路6号、占地约400平方米的赛珍珠故居,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已列为省级文保,这是赛珍珠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镇江的物质存在。我踯躅在故居里,屋外的阳光穿过法桐洒进来,斑驳陆离,与墙壁、窗帘、摇椅、壁炉、花地毯、儿童钢琴组成奇妙的场景,我的心有点异样。这曾是赛珍珠生活过的房间,这里面有她的气息,在喧嚣的江城里,洞穿历史的声音就是从不起眼的一隅发出的。

我们为什么要追寻故居呢?只因建筑之于人类有着特别的意义,尤其是老房子,它使我们想起当今的时代与历史之间的联系。可我们是否意识到:即便我们很好地保存了赛珍珠的故居,我们仍然可能一点都不了解她的思想,可能也少有人去看她的著作——而这恰恰就是真实的现状。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也许已经成为一个失踪者或远遁者。

大地

说赛珍珠,是绕不开《大地》的。

二十世纪中国的皖北地区,几乎就是中国最贫穷落后地区的代表。幸运的是,这片大地曾经有一位外国女性为她代言,而且发出的声音是那么有力,虽然这片大地的活力渐显已是下一个世纪的事。1938年《大地》获诺奖,获奖理由是:“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尽管由于种种因素,赛珍珠的作品在中国没有得到礼遇。至少,当时只有赛珍珠用认真的、大量的笔墨描述了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世事风情与悲欢离合。她的观察与思索始终保持着深刻与温暖的人性,还有纯净的客观。它的大气与精致,就在平民视觉、烟火深处。浓厚的中国世情、风土、文化近40年对赛珍珠潜移默化的灌输是根深蒂固的。身土不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之谓也。

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读完《大地》,似乎只是这片大地上农人生活的寻常记录,却仍然被那些几乎全是白描的叙写所撼动。赛珍珠不是张爱玲、凌淑华那样的语言天才,但是她始终直面的是那个时代真实的中国、真实的大地以及这片大地上真实的农民。《大地》是一种对生命意义和命运悲剧的伟大描述,表现了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和依恋。赢得世界最高文学奖项的,肯定是赛珍珠那颗悲悯的心。史诗般的普世艺术:朴素、坚实、庄重又宽厚,也许这是读者喜爱《大地》的主要原因。她的关于生命的热烈生长、灵魂的苦难与救赎、命运的绚烂与沉浮、人性的沉沦与激荡,我们在当今的《活着》和《白鹿原》里隐约可见。

作品饱蘸同情心的笔触和白描的手法,讲述关于中国大地上一些平凡生命的执着、热爱、苦难和救赎故事,写出了中国人与大地难解难分的生命羁縻,那么多的恩怨、那么多的风云,七情飘摇,六欲牵引,一一状摹,入乎其中,出乎其外。这也是中国的农民形象第一次被推向西方视野。赛珍珠超越了国界,也超越了意识形态,使人类的同情心越过遥远的种族距离,使西方世界能够用深刻的人性洞察力去理解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世界,这应当是了不起的开拓。

毋庸讳言,后人对赛珍珠的译介与评论,一直处在低调的态度。纵然《大地》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包括同名电影摘得奥斯卡奖,中国文学界的反应也是古井无波。遗憾的美感,时间的缺憾,命运的无奈,莫名的错愕,无情的碾压,似乎是冥冥的宿命。但作为作品本身,《大地》无疑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更何况,从广义来说,遗憾本身就是作品的一个组成部分。

世界

赛珍珠从小生活在中国人中间,过的是中国传统节日,吃的是中国民间食物,学的是四书五经,虽然金发碧眼,言谈举止与土生土长的孩子并无太大不同。1933年赛珍珠把《水浒》译成英文,译名为《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个出自《论语》的书名佐证了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对她的熏陶。还有一个事实是,在后来的赛珍珠的作品中,主角几乎都是中国人,而西方人多是以传教士身份来中国的配角。这些,使赛珍珠认为自己与中国人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随后的现实给她上了一课。

先是义和团运动“扶清灭洋”,赛珍珠一家被迫去上海的白人租界避难。而后1927年的北伐战争,传教场所被接二连三地破坏,全家战战兢兢,面临军队随时可能袭来的杀戮。这使她亲身体验到中西两个世界的裂隙,让她知道她只是中国土地上的外国人,彼此都不能成为对方,然而又各有千秋。赛珍珠忧虑重重,因为这两个世界在她的心中是难分难舍。她渴望双方相互理解与沟通,却又回天乏术。

从社会回到文学,赛珍珠从小接觸的中国文学使她看到了一点,即中国小说的内容和艺术特征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历史文化因素和文化传统的制约。同时她也意识到,几乎没有一个西方作家从中国文化的视角出发去认识中国小说。在赛珍珠之前,出现在西方作家笔下的中国和中国人,无论是圣贤还是魔鬼都不是真实的中国人。因此,赛珍珠把她的目光放在了占中国人大多数的农民和他们休戚相关的土地上,开启了西方作家创作中国人故事的新纪元,这必然要颠覆以往的模式。可以说,赛珍珠对中美两国最大的功绩,正是在于她通过自己质地精良的文字,使西方世界对中国人民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尊重。在赛珍珠之前还没有哪个西方作家关注过中国农民,就是中国自己的作家对于农民投去的目光也很是吝啬,赵树理、柳青、马烽、浩然、陈忠实之所以难得即此。

正是赛珍珠在文化上的“双焦透视”,秉持彼此包容的文化理念,她指出的文化差异,决不是为了证明文化冲突的不可避免性,恰是为了说明文化的多样性以及各种文化自身的优秀之处,是为了让东西方互相倾听彼此的声音。这个“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确立了赛珍珠跨文化写作先驱的地位。赛珍珠的文学创作明显地分为不同的阶段,诺贝尔奖给了她荣耀,同时也给了她限制,说她是一位几乎只以中国为写作题材的作家。后来赛珍珠虽然曾试图摆脱这种写作的局限性,但是我们毕竟获得了看待当时中国的一种特别的视角和相应的体验,一个在写作时想到把关于中国的文字传播给世界的美国作家。这是一种真实,也是一种审美手段,正所谓“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从今天的角度去看那个时代,如何得知哪一个视角更加接近于真实呢?

不幸的是,赛珍珠一直都生活在中西两个世界的冲突与钳制之中,“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堵墙”。虽然她期冀“墙”两边的人们能够相互沟通与容纳,虽然她自愿地做打通这堵“墙”的使者,向两个世界的人们传播跨文化理解,但在20世纪中后期世界上两大阵营的对峙与冷战面前,赛珍珠的声音显见微不足道。

1973年3月6日,赛珍珠逝世于佛蒙特州丹比城,享年81岁。而在两年前,著名的“乒乓外交”突破性地使中美关系回温。1972年尼克松总统宣布访华,赛珍珠希望能作为一名记者陪同出行,但是她得到的是一份拒绝信函。“破冰”的这一天终于实质性地到来,但赛珍珠被排除在外。这不仅是她的悲哀,亦是时代的缺憾。

好在,在中国的镇江,还有宿州、南京,有赛珍珠故居或遗迹在,让我们对赛珍珠用精致之笔氤氲出的乡土气息以及对生命的慨叹有所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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