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中你最明亮
2020-12-07南风
南风
（一）
雨季。
我在学校对面的巷子，又一次见到那个流浪的少年。
他十六七岁模样，脸庞瘦削，穿着白色斗篷和草鞋，脚趾甲里都是泥垢，像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黑色的头发中藏着少年不该有的大把银丝。
他就站在小巷的尽头，没有撑伞，身体却没有湿。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一只眼睛上绑着纱布，剩下一只墨绿色的眼睛望着我。
雨声如注。他伸出手，嘴角微微张开，好像要对我说什么。
“喂，让你带的东西带了没？”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杨慧嚼着口香糖，站在高处的台阶上俯视我。
我像游戏中被操作的人物一样，乖顺地转过身，颤抖着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块用塑料纸包裹着的金色手表。
杨慧一把夺过去，粗暴地扯开塑料纸，将金色手表佩戴在手腕上，向身边的两个高个子朋友炫耀。
她们是高中部的女孩子，比我大两岁。小时候，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某一天，她们忽然就长大了。她们忽然就会化妆，穿着也发生了改变，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她们先进入了大人世界，组织了自己的俱乐部，说着许多我听不懂的话题。我对她们的世界一无所知，而她们却看着我长大，对我的秘密了如指掌。
“放心吧，你爸爸进监狱的事情，我们在学校会守口如瓶的。”杨慧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谢。”我低下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谢。
“对姐姐们，当然要学会感恩。”她贴近我的书包，从上面拽走了一个红色超人图案的钥匙链。
“这个……这个不行。”我鼓起勇气。
杨慧挑了挑眉：“哦？”
“这个太旧了，下次我给你们买新的，一人一个。”我咬着嘴唇。
杨慧冷笑道：“这东西是你爸送你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好好表现，下次带我说过的那条项链过来，钥匙链就还你。”
“还有件事——”杨慧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个要饭的男孩，是你的朋友吗？”
“我不认识他。”我抬起头。他还站在原地，听到我的回答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小巷深处，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二）
我叫白依，今年初中二年级。曾经，我是小区里最富裕的孩子，住在三层复式的洋房里。
去年，爸爸因为一起金融案件进了监狱。离开的那个晚上，他在我的手上塞了这个超人钥匙链，对我说，他不在的时候，超人会代替他保护我。
我们的房子被银行收回，我跟着妈妈，租住在洋房对面、小巷深处的阁楼里。新家的面积，还没有以前的厨房大。
在以前的朋友中，杨慧是唯一知道我家破产事情的人。班级里，大家以为我还是曾经那个天之骄女。我不敢说出真相。幸好，学校要求每天穿校服，没有人发现我早已买不起高档货。为了买体育课穿的潮牌运动衫，我连续半年都没有吃早餐，只为了不被同学们发现我贫苦的生活。人有朋友，才不会寂寞。如果他们知道我真正的样子，我就会失去拥有的一切。
杨慧是个善于利用人心的女孩。
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洋房小区的门口告别后，目送小伙伴们走远，我才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白依，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杨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你还想做那个大家眼中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对吗？”她拿起手机，拍下我和身后筒子楼的合影。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崩塌了。我成了一个没有姓名的小偷，为杨慧偷了许多她想要的东西。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打从第一次软弱地低头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很多个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没有声音地哭泣，不敢让妈妈听见。
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早点长大，离开这个小区，离开这个城市，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三）
在那些黑暗的岁月里，那个小巷深处的少年，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梦境是潮湿的，雨一直下。他站在那里，只有一只墨绿色的眼睛。他為什么总是戴着眼罩？梦里，我摘下他的眼罩。
我的瞳孔放大，从梦中惊醒。
醒来后，窗外也下着雨，雨声和梦里一样清晰。我忘不了那眼罩下面黑色的窟窿，好像宇宙中的黑洞，让我不寒而栗。
有些事情，需要我们跌入谷底才能明白。无论活到多少岁，成长的代价就是遗忘。我以为只要遗忘了不好的事情，就能长大。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些因为恐惧想要遗忘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迟早会在我最不希望的时候，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当商店的老板抓住我的手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感到全身都在发烫。商店门口，那条金色的项链，就被我攥在手上。四周的人们指指点点，我逃无可逃。
“你是不是一中的？”老板指着我的校服。
我全身颤抖。
“我现在就给你们学校打电话。小小年纪，不学好！”老板掏出了手机。
我闭上眼睛。
“这个项链多少钱？我付了。”一个声音响起。是那个一身破烂的少年，他拿着一个信封，放在柜台上。
老板打开信封，抽出了一叠纸币，睁大了眼睛。“你又是谁？”老板松开我的手腕，拿起褶皱的纸币，放进验钞机。
“我是他的朋友。”他真挚地望着我，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
我盯着他的眼罩，又想起了那个可怖的梦境。
（四）
“为什么要帮我？”小巷深处，我问他。
雨又落了下来，却自动避开他，他像是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保护罩里。
“你都不记得了吗？”他的眼神里有失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钱，我会还给你的。”
“我没有给他钱，他想要什么，那个信封里就会出现什么。”
“你会魔法？”我吃惊。
“魔法因为相信而存在。”他耸耸肩。
“谢谢你帮我。如果没有这条项链，我的生活就完了。”
“如果你把项链给那个女孩，你的生活才完了。”他皱眉。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叹气。
“只要你愿意面对真实的自己，永远都有机会选择重新开始。”他对我说。
“你到底是谁……”我盯着那些飞离他的雨滴出神。
“有个地方，我想带你一起去。”他从破旧的牛仔背包里，掏出一把更破旧的雨伞，撑开充满铁锈的伞柄，对我微笑。
“你不是不需要撑伞吗？”我不解。
他没有回答我，一直往前走，我跟在他的后面，走到了小巷的最深处。那里只有恶臭的垃圾桶和可怜的流浪猫，还有一面灰色的墙。他用伞尖敲了敲墙，墙上忽然出现一扇门，门上出现一个钥匙孔。
他转了转破旧的伞，四周的雨点飞速旋转，凝结成一把银色透明的钥匙。
钥匙落到我的手上。
“打开这扇门。”他微笑。
我将银色透明的钥匙插进钥匙孔，“吱呀”一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
大雨如注，我的身后是钢筋水泥的现代城市，而门后面，是一片原始丛林。
（五）
“我是森林之子。森林正在一点点消失。这是个老套的故事，我相信你一定从电影里看过。曾经，我们的家园很大，现在如你所见，我们的空间越来越小，只能把自己藏在城市的墙里面。我的职责是守护这片森林。曾经我打败过恶龙，现在却输给了推土机……”他带着我穿梭在丛林深处。四周的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的陌生又熟悉。
森林深处，有一间树屋。曲线优美的小屋由深浅不一的木色组成，门口还有一架挂在树上的双人秋千。树屋的平台上有一座绳桥，跨过湖泊，通向对岸。
“这是？”我站在树屋的木门前，才发现，木门和我的校服都是绿色的，我好像要融化成这森林的一部分。
少年打开门，对我说：“欢迎光临寒舍。”然后从窗边摘了一些薄荷，为我泡了一壶薄荷茶。
我环顾四周，望见窗外的森林中，有许多狐狸在穿梭。那些狐狸都一身雪白，眼睛如同墨绿的宝石。
我望了望窗外的狐狸，又望了望少年墨绿色的眼睛，惊呼出来：“难道你是？”
他笑了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像我才是一个小动物：“以前你总叫我白狐哥哥，现在都不认识我了。”
“我之前来过这里吗？”我有些困惑。这张原木色的茶几，这个陶瓷茶杯，窗台的薄荷，还有空气里潮湿又闷热的味道，这一切比我生活的都市还要真实。
“等你变成了真正的大人，就会忘记这里的一切。看来，这一天来得更早了一些。”他呷了一口薄荷茶，笑声里有落寞。
确实，爸爸被带走以后，一天又一天，我开始承认自己的平庸，只希望生活的假象不要被拆穿。
“马路对面的富人区，曾经是白狐们的家园，现在被推平了。那里还建了一个高尔夫球场，我们曾经探险的洞穴和山坡，如今正好成了完美的球洞。”
“我们一起去探险过？”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夏日的往事。我低下头，那些往事的碎片，浮现在茶杯的水面上。
夏日炎炎，5岁的我和白狐少年一起在森林中探险。那时，他还是个年幼的小狐狸，刚刚修炼成人形，尾巴还露在外面。
那时，我是个勇敢的女孩。森林中的怪兽都没有让我害怕，我跟在白狐少年的后面，趴在他的尾巴上，让他带着我飞跃森林，飞过湖泊，飞到山顶。我们停下来，仰望满天繁星，四周一片寂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距离日出尚有一个多小时，星辰从天上铺到地下。我们仿佛被包裹进一个无边天际的星空水晶球里，整个宇宙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们倒满薄荷茶，举杯敬向天空。
为什么如今，越长大的我，反而越软弱呢？甚至比不上那个5岁的自己。
茶杯上的水忽然翻滚起来，乌云浮上水面，恶龙盘旋在森林之上。那只恶龙冲向我，想将我吞噬。
白狐少年抱住我，用身体挡住巨龙尖锐的牙齿。
惡龙说，一个愚蠢的人类小孩，值得你这样？
白狐少年咬着牙站起来，全身都是血，他捂住我的眼睛，说，她是我的朋友。
恶龙说，给我一只眼睛，那里有你一半的灵魂。给我一只眼睛，我就放过这个女孩。
幼年的我拼命摇头。白狐少年吹了一口气，我沉沉睡去。
多年以后，我的泪水掉到茶杯里：“你为什么要救我？”
“大人才考虑前因后果，小孩子只管去做了。”他笑了笑。
他曾为我放弃了一半的灵魂，我却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那段记忆。
“那时你幼儿园毕业。在一次郊游中，你闯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伸出手，你并不害怕我，还帮助我包扎了伤口，和我一起探险。我们还约定，一起再飞去山顶，看一次日出。这个约定，还算数吗？”
我擦了擦眼泪，哽咽道：“算数，但我还要处理一件事。”
“请你等等我——白狐哥哥。”我抬起头。
（六）
小巷。杨慧嚼着口香糖，打量着我空空的双手。
“项链呢？”她把口香糖吐在我的校服上。
“我还给老板了。”
“看来你是不想过好日子了。”
“杨慧，那条项链并不能给你带来自信。很多大人都告诉我们，金钱和财富能给我们带来自信，但这是错的，只有接受自己，才能让我们克服自卑。只有信心本身，才能给我们信心。超人钥匙链，我已经不需要了，希望它也能给你面对自己的勇气。”我转头离开。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今天走了，明天全校都知道你家破产了！”杨慧嘶吼。
我当然没有再回头，因为在小巷深处，有我真正的朋友。
人海中，他最明亮。
他向我伸出手。
我走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