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2020-12-07许俊文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二十四节气越来越在意了。春夏的几个节气感觉还好些,秋天就不同了,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像坐滑梯似的,止都止不住;况且它们的手一个比一个凉,表情也一个比一个冷漠、生硬,但又不得不跟着它们一步步地往岁月深处走,哪怕后退半步也是不可能的。走着走着,一场铺天盖地的白霜便突然降临了。
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突然的。但我们还是喜欢用“突然”来表述那些出乎意料的现象。比如风,它来的时候也是有路数的。如果站在田野的高处,就不难发现远处那些亭亭玉立的玉米、高粱,开始悠悠地摇曳起来,一起一伏的,形似一个水波的巨弧,慢慢地推过来、推过来,经过身边时,“嗖”的一声,就蹿过去了。节气也是如此。就说惊蛰吧,也不是陡然的一声响雷这么简单。据我多年的观察,惊蛰也有着温柔的一面。它到来之前,常常会有几个好日头,笑容可掬的样子,把藏匿于瓦砾、枯草里星星点点的残雪悄悄消融掉,再把僵硬的泥土弄得酥软了,然后才是一声响雷。
对于草木、庄稼和一些小生灵,惊蛰是一道关,霜降也是一道关。这两道关,一个主兴,一个主衰,可谓一阳一阴,配合默契。惊蛰的那一记霹雳,无疑是春天提炼出的一颗灵丹,那些沉睡的草木、庄稼和小生灵,就着甜丝丝的雨水服下去,嘴巴咂呀咂的。刹那间,一切该醒的就都醒了,就连落在房顶瓦沟里的小小草籽也不肯错过机会。至于霜降,我想它更像是秋天念出的一句黑色的咒语。一语既出,该谢的,得谢;该落的,得落,没有什么好通融和商量的。即使心怀不满与怨恨,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姑且抱着“留得青山在”的态度,暂时蛰伏下来,或者远走他乡。
霜降之夜总是出奇地静。一切生灵都缄默不语,就连絮絮叨叨的风婆子也闭上了嘴巴。是的,草木、庄稼和一切小生灵也该静一静了。伫立在霜降之夜无涯的寂静里,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我们不难从这大静大美之中,隐隐感悟到天道的伟大。
这使我想起一桩往事。那时我和祖父在豆青河畔看管生产队里窖藏的红薯。霜降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解手时吓了一跳:乖乖,满地的银霜!当我被冻得哆哆嗦嗦地重新回到窝棚里时,祖父自言自语:“落霜了。”说着抓起那个小酒壶晃了晃,脖子一仰喝个透干,然后醉眼蒙眬地看着我,诡秘地笑笑,说:“豆子,你知道吗?世上最伟大的就是‘时令。”我一时没听明白,而他显然也没有让我彻底明白的意思。他说:“睡吧,到了我这把岁数,你就会明白的。”
祖父常常因为播种的时间问题与生产队队长发生争执,每次他总会说:“二十四节气虽然不会张口说话,但它心里比什么都清楚。人是糊弄不了它的。不信你瞧瞧!”
祖父后來是不是霜降时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跟所有人一样,的确是在该走的时候走的,连一声叹息也没有留下。如今他的坟茔就匍匐在豆青山的荒草丛中,好安静啊。
(选自许俊文《节气》,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