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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记忆视角下的国内日本细菌战档案研究

2020-12-07金成民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

浙江档案 2020年5期
关键词:细菌战记忆日本

金成民/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

1925年,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创造性地提出“集体记忆”概念,并进行了专题研究与论证。他认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社会记忆在不同历史时期所分别体现出来的对过去的各种看法,都是由现在的信仰、兴趣、愿望形塑的”[1]。简单说,是指一个群体共有记忆,延续传递,其内涵范围超过个人记忆。美国社会学学者保罗·康纳顿认为,“社会的集体记忆是保存和传承历史的载体,而历史记忆中的战争记忆内容对族群的身份认同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2]。近年来,伴随“世界记忆工程”项目的兴起与推广,国内档案学界开始普遍关注和探讨档案与记忆问题,“国家记忆”“社会记忆”成为档案学研究的热门方向。在此背景下,国内诸多学者进行较为深入的研究与论述[3]。人类战争记忆是社会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战争记忆的缺失会造成历史空档。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中的重大事件,中国作为世界反法西斯主要力量与战胜国,进行二战历史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

1 档案与记忆建构

1.1 档案与社会记忆关系

1950年,第一届国际档案大会上,布莱邦指出“档案是一个国家的‘记忆’,档案馆保存的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东西,即一个国家的历史证据和作为国家灵魂的材料”[4]。档案是构建记忆的重要工具和途径,但是其自身并不等同于记忆。档案要真正成为记忆,需经过认知、重构等复杂过程。1996年在北京召开的第13届国际档案大会标志着档案记忆观进入形成阶段。21世纪初,档案记忆观开始兴起,人们逐渐关注档案与社会记忆的关系,尝试探讨和思考档案与社会记忆建构的理论关系。“档案是记忆的载体与工具,是物化的记忆,在建构社会记忆过程中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作用。档案的权力影响和控制着社会记忆的建构,社会记忆又对档案活动本身产生影响和控制”[5]。

1.2 侵华日军暴行事件记忆构建

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遍及亚洲、欧洲、非洲、大洋洲,军队和民众伤亡超过1亿人,其中,中国伤亡人数超过3500万,苏联死亡人数超过2700 万”[6]。这场战争仅仅过去75年,从记忆的真实性和完整性角度而言,距离历史最近的年代,是沉淀、固化记忆的最佳时间节点,尤其是幸存者仍在世,容易引起公众较强烈的情感共鸣,达到抚平伤痛、伸张正义、纪念逝者的目的。战后以来,不同国家因其主权利益、意识形态、历史认知不同,从各自视角进行事件解读和史学叙事,分别完成“记忆”重构,并且以“回忆录”“纪念物”“纪念日”“教科书”“歌曲”“电影”“小说”等学术和文艺作品作为“记忆之介”,形成了个人、群体、国家等多层面的不同记忆认知,且彼此之间存在相互依存和制衡的混乱现象。

侵华日军暴行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重要组成部分,从1931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到1945年战败投降,14年间,日军违反国际公约和人道主义犯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战争暴行。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过官方和民间力量通力合作,在实证调查基础上,形成了规模庞大的侵华日军暴行档案资源,它是一个国家、民族、地区经历战争暴行的见证和记录。其中,南京大屠杀、“慰安妇”、细菌战、化学战、重庆大轰炸等反人类的暴行,成为重构战争记忆中关注度高、敏感性强的热点话题,一度超越学术讨论范畴,甚至无法避免地经历“淡化—重塑—再淡化—再重塑”循环反复过程。近年来,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档案相继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其中,南京大屠杀档案于2015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名录》,标志着侵华日军暴行已经从国家民族记忆上升为人类记忆。

2 日本细菌战档案与社会记忆建构

2.1 日本细菌战史实及概念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逐渐侵占中国东北地区。1933年,日本违背《日内瓦议定书》在哈尔滨秘密设立七三一部队,进行人体实验、动植物实验和毒气实验,研制鼠疫、霍乱、炭疽、鼻疽等至少50余种细菌战剂。从1939年诺门罕战争开始,以七三一部队为主的各细菌部队实施了大规模的细菌战,范围遍及了中国内蒙古、山东、浙江、湖南、云南等地,严重危害了自然生态与人类生存环境。作为二战历史遗留问题,日本细菌战问题长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处于湮没无闻的状态,直至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浮出水面进入公众视野,获得学界关注,档案收集、编纂、整理及研究工作才陆续展开。

“档案是社会组织或个人在以往的社会实践活动中直接形成的具有清晰、确定的原始记录作用的固化信息”[7]。从档案“历史性”“实践性”“物质性”三方面来看,日本细菌战档案主要来源于二战期间细菌战加害者、受害者遗留下来的历史资料,以及战后以来围绕细菌战调查取证过程中形成的证人证词、口述资料、活动记录等。主要是指“在日本侵华期间,以七三一部队为首的日本细菌部队、师团医院、医学院校、科研单位、野战和独立防疫给水部等专门机构,在建立筹备、战时活动、败退回国和战后活动的过程中,所形成的能够证明其从事人体实验、细菌生产、野外实验、实施细菌战及战后贻害等犯罪行为的文字、声像、口述、实物等不同载体的原始记录,以及战后围绕该问题调查取证形成的原始记录”。既包括官方支持细菌战活动的文件,也包括民间反映细菌战灾害的文件;既包括原有机构产生的文件,也包括新建团体产生的文件。

2.2 日本细菌战档案种类

从形成时间上来看,分为“战时历史档案”与“战后调查档案”。按照传统类型划分,分为纸质档案、声像档案、口述资料与实物。

2.2.1 纸质档案

纸质档案是以纸张为载体,用书写或印刷等方式将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社会背景下的重要事件记录传承的信息。纸质档案是日本细菌战档案的主要载体形式,比如围绕日本细菌部队设立前后日本内阁、陆军省、关东军的命令文件[8]以及部队简历编成[9]、物资购置[10]等往来公文。围绕“日美交易”形成调查报告[11]、问讯记录[12]和人体实验报告书[13]。“特别移送”档案原始文件[14]。如原队员回国后联络出版的《房友》杂志[15]、《房友会会员名簿》、《精魂会会员名簿》[16]等刊物。此外还有战后围绕细菌战真相调查、寻访、取证过程中形成的文字资料。

2.2.2 声像档案

声像档案是一种以专门载体记录信息并附加文字说明的档案。主要是利用录音、录像技术录制形成的,通过胶片或胶带、磁带等声像方面的材料来承载档案内容。同文字档案相比较,其更具有直观形象性、传播广泛性。日本细菌战音像档案,主要由底片、照片、影像构成。比如增田知贞[17]于1942年拍摄的新加坡九四二〇部队相关影像,是目前学界已知唯一拍摄于战时的细菌部队营区建筑、生产生活的音像记录,其内容暂未对外公开。哈尔滨地方史学会于1956年近距离拍摄的七三一部队旧址无声影像记录,是战后国内拍摄的七三一旧址状况的音像记录。还有二战结束后,那群勇于接受采访、揭露罪行的原队员音像记录,以及散落在不同机构及个人手中的战时获得照片。

2.2.3 口述资料

口述资料一般指凭记忆保存、从以大脑为载体形成的记忆转录为文字材料的档案[18]。日本细菌战史实在战时处于绝密状态,其口述资料先于其文字档案进入公众视野。20世纪70年代开始,日本相关研究者率先对七三一部队老兵进行口述采访并记录其内容,整理形成口述资料。20世纪80年代以来,口述采访对象范围逐渐扩大,增加了对其他细菌部队老兵、幸存受害者、受害者遗属、历史见证人、知情人的口述采访,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口述资料。

2.2.4 实物

日本细菌战的实物资料主要指从1932年至1945年间,能够与其进行的人体实验和细菌战事件产生直接或者间接关联的历史遗存、旧址建筑等实物。如以七三一部队旧址为主的分散在全国各地的细菌部队旧址建筑,在旧址考古清理过程中出土的建筑构件、实验器具、医学设备及生活用品等实物。

2.3 日本细菌战档案对记忆建构的价值

2.3.1 档案文献价值

从档案自身来看,日本细菌战具备传统档案所具备的基本属性即凭证价值与史料价值,除此以外,更兼具政治价值。档案记录了1932年至1945年间,以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为主的日本细菌部队在亚洲地区进行人体实验、特别移送、细菌武器研制、实施细菌战的客观事实,是记录日军反人类暴行的真实凭证,可以作为研究、解决历史及遗留问题的依据。同时还是研究日本侵华细菌战史的一手资料,其原始性和可靠性对日本侵华暴行、抗日战争研究历史研究具有参考作用。二战结束后,美国以豁免七三一部队成员战争责任为条件,得到了七三一部队人体实验、细菌战实验数据材料。日本细菌战罪行得以逃脱,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未形成法理性公开罪行判定,一直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遗留问题,未获得彻底清算。对日本细菌战档案的有效认定,是从法理上确认其反人类暴行客观存在,其政治意义在于对二战历史记忆的补充、构建、保护与传承,能有效维护二战秩序。

2.3.2 研究编纂价值

“历史记忆是社会成员通过文字或者其他记载获得的”[19],“档案要真正成为社会记忆,还需经过社会认知、记忆重构的复杂过程,因此,能够使档案信息传播更广泛、可读性更强、社会影响力更大的档案编研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20]。日本细菌战档案类型多样,其中文字档案均为战前“汉文训读体”书写的原始记录且模糊不清,拥有大量医学专业术语,存在复杂的翻译、校译、转译问题,出现在音像档案中的原队员多使用家乡方言进行表述,其档案的形成与传播过程中具有一定封闭性。只有以客观、冷峻、中性的历史研究为基础,对档案信息进行选择、编纂、汇编及出版,才能使其内容在对外传播中获得广泛地认同与认知,继而形成关于日本细菌战暴行及二战记忆的积淀与传承,构建真实完整的社会记忆。

2.4 构建日本细菌战暴行记忆的困境与问题

2.4.1 公众对日本细菌战史实认知情况

由于日本细菌战真相长期被掩盖,同时在传播过程中存在敏感性等问题,关于社会公众认知度的调查始终没有大范围开展,笔者选取了多年前的两份抽样调查问卷作为研究样本。第一份调查问卷是2009年某大学在七三一陈列馆开展实习项目《城市居民对七三一史实认知状况代际比较研究—以哈尔滨为例》[21],调查区域为哈尔滨市,面向群体为哈尔滨市居民,以实地调查的形式发放调查问卷300份,结果显示:哈尔滨市居民有95%知道七三一部队,其中有21%是不太了解和略有耳闻,有36%是一般和仅知道发生过此事,有35%是比较了解,知道一些相关史实,3%是非常了解,知道详细情况;另外有5%的人回答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此事。而哈尔滨市居民对中国南方细菌战了解程度比较低,非常了解和比较了解占22.5%,一般了解占28.2,不太了解和不知道的占48.2%。第二份调查问卷是2010年日本十五年展与医学医疗研究会在东京实施的调查问卷项目《医学学生对七三一部队的认知状况》[22],以实际调查纸质填写为主,面向群体为东京某高校医学生,结果显示:对于七三一部队的认知,17%的人知道,21%的人听说过,62%的人不知道。而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认知,68%的人知道,27%的人听说过,5%的人不知道。

虽然两份调查问卷的抽样群体、发放形式、问题设置不同,但是从结果来看,可以发现,即使是在七三一部队所在地哈尔滨,即使是日本高校医学学生,其抽样群体对细菌战史实认知程度仍然较低,在短时期内还无法形成一种具有共识性的集体记忆。

2.4.2 细菌战档案在传承与构建社会记忆中的问题

首先,档案资源整合难度大。日本细菌战文字档案来源分布广,散落在以中、美、日、俄四国官方机构为主的海内外不同国家的不同收藏机构。以旧址遗迹为主的实物分布在中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及新加坡地区的60余座城市,其档案收集整理标准各一,呈现内容各有不同,缺乏统一的学术指导思想。其次,现阶段对“活档案”[23]的寻访采集工作难度较大,在宏大叙事背景下,其作为历史个体的经历、体验、感受都对于记忆构建具有重要补充价值。尽管以哈尔滨七三一陈列馆为主的研究力量已经开展了持续30年的赴日“跨国取证”寻访原队员工作,累计采集保存数百小时的口述音像档案,但是因其战后活动的隐蔽性及其历史认知顽固性,实际寻访到的原队员数量仅为300人左右,为七三一部队名簿的十分之一,其中勇于接受采访的仅为80人左右。目前尚在人世的七三一部队原队员年龄均在95岁以上,记忆主体逐渐消亡。第三,现阶段日本细菌战档案原件除部分保存在日常对外开放的专业文博机构[24]外,其原件大多存在于不同国家的官方档案系统,而档案系统在档案成果推介实现社会记忆方面,有其天然的自身局限性,编纂始终处于一种行业内部行为,利用者查阅具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和繁杂手续,也限制了档案利用传播,还没有形成公众参与度高的社会化活动。同时,以国内档案部门为例,其日本细菌战档案的编纂成果多以汇编[25]为主,尽管各部门和机构在特殊节点采取建立网站、举办展览、视频制作等方式进行档案推介,却无法实现常态化。

3 结论与建议

日本细菌战问题是一个亟待解决的二战历史遗留问题。其档案作为社会记忆真实的载体,是联系个体记忆与社会记忆之间的桥梁,是构建和传承其所承载的社会记忆的保障。当前,日本细菌战档案尚未得到全面准确挖掘,档案开发形式单一,多数编纂成果处于束之高阁、无人问津的状态,其影响力传播力始终以档案学、历史学的学界内部为主,档案系统及部门无法持续、稳定以加速社会记忆传播的范围和速度,以实现其承载的社会记忆功能最大化,整体上距离二战同类题材日本侵华暴行的社会记忆建构水平还有较大差距。

首先,在国家层面整合国内日本细菌战档案资源。当前,国内保存的日本细菌战档案分布在细菌战重灾区的省、市、区(县)不同级别的官方档案部门,以及以七三一陈列馆为主的专业文博展馆与研究机构,在重大历史事件的档案搜集整理、社会记忆建构中,国家政策权力因素是其中重要环节,甚至起到决定性作用,“只有构建能够延续社会记忆的、全面的、立体的档案资源体系,才有未来完整、鲜活、丰富的社会记忆”[26]。建议由国家层面启动以保存在国内的日本细菌战档案为主的申报世界记忆遗产工作,成立专门机构,组织科学论证,形成共建机制,组织与协调档案数字资源建设工作,从国家层面主导档案搜集整理及社会记忆建构。同时,注重加强同国际社会,尤其是东亚国家进行广泛交流与深入探讨,将中国“受害者意识”与“战胜国荣耀”历史记忆有机结合,形成涵盖个人视角、社会视角、国际视角的记忆建构,做到求同存异。

其次,加强日本细菌战档案多维度开发利用。国家档案局印发的《2018年全国档案宣传工作要点》中指出:“应推进抗战档案的开发,广泛宣传档案编研和开发利用成果”[27]。从征集视角出发,要丰富档案内涵并扩大外延,将既往研究中处于边缘化的档案重新认定梳理,将征集范围延伸到日本细菌战亲历者、加害者的这段特殊经历在个体命运及家族命运变迁过程所产生的特定记忆,继而使档案内容更加丰富立体化。从开发视角出发,档案编纂是实现其社会属性的首道工序,而多维度开发是其作为社会记忆的重要形式,在内容选择上,做好故事深耕和选题论证,运用“大数据”进行前期调研与分析,充分考虑不同层次、不同水平的用户需求,推出集学术性、可读性、趣味性于一体的编撰成果。在形式选择上,除了传统意义上的纸质出版物,还可以选择开拓视频呈现方式,如纪录片,微视频、微动画等,依托于“互联网+”时代的传播方式,采取VR技术创造体验,利用微博、微信公众号、直播平台等进行推介展示。比如七三一陈列馆与中央新影集团合作于2015年、2016年推出的历史文献纪录片《七三一》《揭秘·七三一》,豆瓣评分达9.2分。比如中央档案馆于2015年制作并播出的《中央档案馆藏日本侵华战犯笔供选编》专题片,以每天一集的形式通过网络电视媒体面向公众播出,获得了可观的点击率及大量公众的好评认可,在特殊历史节点实现档案所承载的回忆、书写、传递、展望二战暴行历史的记忆功能。

最后,加强从“记忆”视角开展日本细菌战专题学术研究。今年是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日本细菌战作为典型的二战暴行,70余年来,官方与民间、民族与个体、国家与国家的日本细菌战暴行记忆皆存在差异,其背后折射出不同的史学观念与利弊导向。当前学界都注重从史学视角对细菌战暴行史实进行挖掘研究,并取得了系列成果,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8]为例,从2007年至2019年,有关细菌战专题研究的历史学方向立项课题有7项,文博界对细菌战暴行记忆建构已经进行了一些理论和实践探索,但针对档案部口战争记忆建构的理论研究基本空白,这或许是档案人在未来应重点关注和加强挖掘的课题,从而担当起记忆构建者和传播者的角色,高效发挥细菌战档案在社会记忆构建中的功能与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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