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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出森林的精魂
——艺术随笔

2020-12-07吕雪萱

壹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图腾卡尔加拿大

◆吕雪萱

在加拿大温哥华岛的西岸,有一处年降雨量超过三千毫米的地带,湿润的海洋性气候造成了这里典型的温带雨林。几个人才能围拢的树木参差比邻,高耸入云的树干,遮天蔽日的树叶让一切都黑暗阴森,湿润的空气使得树干上布满了绿绒绒的苔藓。更奇特的是树木主干上长满指头粗的枝条,随意地伸出曲折的枝桠,上面挂满了毛绒绒的类似老人胡须的寄生藤。这其中有一棵八百年的雪松,树高超过比萨斜塔。风暴将很多树连根拔起,底部呈现出圆整如磨坊的圆盘,倒下的树给后来的植物腾出了空间,半人高的羊齿植物在黑暗树林仅有的几缕阳光里郁郁葱葱。

走进这里,我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加拿大画家艾蜜莉•卡尔(1871-1945)的绘画。那些粗壮的树干被流畅的线条勾连,连绵成片的树叶被短促有力的笔触呼之欲出,阴森鬼魅的气氛是大自然精魂的写照。

卡尔于1871年出生在加拿大卑诗省省会维多利亚市。父亲是英国移民,在加州淘金热中发财后移居维多利亚,买了一块十亩地。年少的她经历的是英国的严厉家教。她在五个姊妹中排行最小,也最具反叛性格。她虽然深受父亲溺爱,但看不惯他独裁式的管教,经常挑战父亲的权威。

她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成长,在田野里嬉戏,与鸡鸭猪牛为伍,她与自然关系亲密。十七岁时丧母,十九岁时丧父,她的大姊承担起监管其他孩子的家长角色。为了逃避大姊的控制,她去旧金山学画。几年后又在英国伦敦学画。但在伦敦的日子是她最不开心的时候,离开加拿大西部的葱郁森林,她惊异地发现住在伦敦的人比加西的树还多。在求学期间不乏当地的求爱者,甚至还有专门从温哥华飞洋过海而来的爱慕者,但她看出没有人能真正容忍艺术在她生活中的地位,一个个婉言谢绝。四年后因过于用功而精神崩溃,不得不在疗养院里待了一年半。恢复后回到加拿大,在一次阿拉斯加的邮轮之旅中,她看到印地安人的图腾,产生兴趣,以后多次到印地安人的部落去写生。就是在这些旅途中,她爱上了卑诗省浓密的雨林,也见证了印地安人文化的肢解与灭绝。

当时的印地安人正在崩溃的边缘,百分之九十的人死于天花及其他传染病,活下来的人被征集到海鲜工厂加工三文鱼。许多村庄被遗弃,那些耸入天空的图腾或被博物馆拖走,或被废弃在大自然里,任其风吹雨淋,慢慢侵蚀。为了记录下来正在消失的印地安文化,她常常深入偏远的岛屿及北部,足迹遍布卑诗省的印地安村落。什么样的交通工具她都用过,印地安的独木舟、邮政公司的邮船和货车。在惊涛骇浪中她晕船,但为了能看到那些图腾,她忍受上吐下泻及被一个人丢在废弃村子里的恐惧,在成群的野狗与野猫中,坚持实地写生。她也曾经住在印地安人传统的大房子里面,与他们同吃同住。他们给她取了一个印地安人的名字,克莱•怀克,意为“爱笑的人”。她本想让省政府收购这些水彩画,作为考古学方面的材料,但她的建议未被采用。

为了继续出国深造,她在温哥华教孩子美术,攒够了钱再次飘洋过海来到巴黎,那时她已三十九岁。在巴黎期间,她受法国后印象派和野兽派影响,大胆用色,使画面异彩纷呈。一年后回到维多利亚,她的新画风对当时保守封闭的艺术界无疑是巨大的冲击。没有人欣赏她的画,人们都希望她回到以前的英国田园风格,画中规中矩的水彩。她长期被当地正统的画派排斥。

但她拒绝投大众的喜好,依旧坚持自己的追求。艺术不能当饭碗,她只好靠繁殖狗赚钱,卖自己做的印地安图形的陶艺,并当起了房东。她在父亲留下的地皮里建了一幢二层楼,一间为自己的画室,画室上的阁楼是她的卧室,其他三间房用来出租。她天天跟租客打交道,做饭、清理、讨债,繁琐的日常管理使得一个爱笑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暴怒的老太太。“脏炉子要刷,木柴要劈,还要扫除、弹灰、擦洗、管理花园,就是为了让房子看着像样点,好从可恶的租客那里挤出点小钱以便生存。这期间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一点点地枯萎。”生活教会了她在令人头疼的纠纷中必须强悍,必要时关闸断电。遇到租客拒绝付租金并且威胁她生命的时候,还要叫警察。这种耗尽身心的琐碎事物可以消磨掉任何艺术家的创作欲望,在长达十五年的时间里,她没有提起画笔。

与房客打交道让她更多地看到人性丑陋的一面,她只能从宠物和大自然中寻找慰藉。她养了一只叫“呜”的猴子,五、六只狗,几只猫,两只鹦鹉,还有一只叫苏斯的白鼠。当她被房客暴打后,是这些动物的忠心与陪伴疗愈她被伤害的心灵,让她得到和人相处得不到的温暖。上街的时候,她推着装满宠物的婴儿车招摇过市,引起无数人侧目。人们不能理解她,连她的四个姊姊也不能理解。大家只知道她是个终身未嫁、脾气怪异的老姑娘。即使在她去世后六十多年的今天,当地人依旧谈论她如何将垃圾盖砸在对手的身上,如何把医院的护士骂得哭着跑出病房。她的特立独行让她在维多亚待了一辈子却没有白人朋友,与她关系好的是一个印地安女人和一个华人画家。

卡尔的孤寂可以从她的日记里窥见一斑:“我在哪里都不适应。除了满身的病痛,我一无所有。我融入不了家庭,也融入不了教会,甚至融入不了自己房子的房东角色。这很可怕,就像玩抢椅子的游戏。我总是站在外边,永远不能在音乐停止前抢到一个座位。音乐总是提前结束。”这种格格不入,被边缘化的感觉,贯穿了她的一生。

然而命运终于对她露出笑脸。1927年加拿大的国家艺术画廊要举办一个表现加拿大西部的画展,策展人得知卡尔画印地安图腾,特地上门造访,挑选了几十幅画。使得她有机会坐火车横穿加拿大去渥太华参加开幕式。那时她五十七岁。

在这次参展中,她结识了在多伦多的七人组,她得到他们热情的欢迎,她被邀请去这些画家的画室里,待为上宾。他们把画作一张张拿给她看,她看得目瞪口呆,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批画家这么画画,色彩可以这样亮丽,这完全颠覆了她以前对风景画的看法。她尤其激赏七人组中的劳伦•哈里斯的画。当她被问及对画作的意见时,她震惊得语无伦次,要知道七人组是加拿大最富盛名的画家群,她第一个反应是:“我?我什么都不懂!”

“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

他们的肯定让她醍醐灌顶,点燃了她心中的艺术火花,再加上国家艺术画廊购买了她的几幅油画,更增强了她的信心。此次画展成了她艺术生涯的转折点,由此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与七人组的结识,也使她与同行有了真正的交流。

“画森林吧!”哈里斯建议她,因为还没有人能够画出加西的茂密雨林。为了更好地体会森林,她买了一个拖挂式房车,在温哥华岛和卑诗省北部四处游荡。为了看到美景,她拖着笨重的身体,夹着沉甸甸的绘画材料,翻山越岭徒步十几公里。盛夏时蚊虫的狂轰乱炸,独自一人在森林被野兽袭击的恐惧,都没有动摇她的决心。每天作画后回到营地,她最快乐的就是与那些动物挤在一起,享受温馨的一刻。几次碰到飓风,暴风把车外的东西吹进车里,同时把车里的东西折腾到车外,她依旧乐此不疲。

“艺术家,你从心灵深处而来,在黑暗静寂的深处。让你的根向深处延伸,获得力量。让它们向深处掘进,紧紧抓住大自然母亲。向光明的地方伸展、推进。从大地深处汲取丰富的养分,并在壮丽的阳光空气中升起。”花甲之年的她从此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期,摆脱了世俗的羁绊,真正进入了艺术王国的自由境界。绘画前她念念有词,仿佛是进行一种参拜上苍的宗教仪式,祈求与大自然合二为一,印地安人对自然的崇拜在空气中涌动。她在帆布上挥毫,在牛皮纸上涂洒,她画图腾,也画太平洋雨林中直冲云霄的参天大树。挥洒自如的时候,她就是树,原始森林的精魂在她的血液中奔流。她肆意的画笔一挥而就,画出树干上参差的树枝,也画出海岸边天空浮动的大气韵律。

正当她创作巅峰时,一场心脏病将七十岁的她击倒在床,她不得不缩小出行的范围。无法住在拖车里就住旅店,依旧坚持户外写生。躺在床上不能画画时,她就拿起笔写她的童年、她与宠物和动物的趣闻、她在印地安部落的所见所闻、她与房客斗智斗勇的故事,还有在她的日记《Hundreds of Thousands》中记录下她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所思所想。她第一本讲述与印地安人的故事的书深得大众喜爱,这本书让她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奖。由于她在文学方面的成绩,使得人们注意到她的绘画。

在她人生最后的几年,她终于得到了迟来的关注。1945年她在温哥华艺术博物馆筹备展览时,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享年七十三岁。

卡尔去世的时候,正当声誉渐起。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才越来越感受到她对艺术的贡献。她现在的声誉甚至超过了七人组。不仅因为她的作品前瞻地预示了环境保护问题,更因为她对印地安文化的敬仰,在近世纪引发了人们对之前行为的反思。

她的印地安人图腾画不完全是写实的,而是将一个族裔衰落的沧桑与悲怆,描绘得淋漓尽致。她画图腾上的鹰,翅膀微敛,占据了画面的主要,从左向右压下来,彷彿对命运低头的不甘。那种阴郁以至窒息的沉重,让人对印地安文化的消亡而扼腕。

她最成功的绘画是雨林。密密叠叠的树木显示原始森林的狂野,硕大的树紧紧毗邻,密不透风。每株树都有自己的生命及阅历,当它们被成片地砍伐,只剩下一两棵孤零零的树木刺入空中,它们孤傲地将人类的贪婪钉在上面。即使那些被采伐后的树木遗留下的树墩,依旧桀骜不驯,遒劲有力的根茎是对生态破坏的无言呐喊与反抗。

她画海边的天空,宽荡空阔,气韵生动,寥寥几笔就把大气的韵律与浮动,勾勒得栩栩如生。

人们把她比作北方的凡高,因为他们的笔触都有一种特定的韵律。但她的经历比凡高更惨。凡高有一个全力支持他的弟弟,让他可以衣食无忧全身心地投入绘画。而她的四个姊姊没有一个能理解她,反而对她指手画脚,冷嘲热讽。凡高和其他艺术家有交流和互访,在巴黎期间与其他画家进出沙龙,而到了法国南部,高更曾如约前往。而卡尔在她生命最蓬勃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孤独作战,直到五十七岁时才与其他加拿大画家有互动。

但卡尔和凡高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她的日记和凡高的书信集都成了艺术家阐释成长之路的最好的文学作品。生长在那个时代的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相夫教子,但她能够摆脱世俗对女人约定俗成的限制,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对当时的社会有着不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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