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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划船潭及其他

2020-12-07海忠菊

壹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华坪调子山梁

◆海忠菊

我的家乡仁和镇,位于丽江市的永胜县和华坪县交界处,是一个水利资源丰富,森林覆盖面积很广的河谷小镇。乾隆时名“苗力”,道光时设集市,民国初,名“仁里”,后改设仁和镇。金沙江支流仁里河,缓缓从我们村前流过。

解放前我们村名叫“庄上”,街道北头那宏伟高大的“闸子门”牌坊和土主庙立于村头,所以我们村也叫“闸子门村”。旧社会,整个仁里就我们村有水冲伞盘带动巨大石轮碾子的碾米房和水磨房,还有那种原始的木制榨糖机,旁边一个大灶上卧着两口很大的熬煮糖水的大铁锅,甘蔗成熟又农闲的十冬腊月,那两口大铁锅里就飘出浓郁的蔗糖香甜味,时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在我最初的印像当中,那时碾米磨面都得排队,白天给其他村的人碾磨,本村人碾米磨面都排在晚上。记得小时候有次陪父亲去磨面,那是要抱着被子去睡在磨房里通夜磨的。当时我才三四岁,那晚磨到深夜,突然,石磨停了,父亲点燃火把出去检查水路。一会儿,石磨子又转动起来了,我一个人正有点害怕,父亲裹着一股凉风,笑眯眯地抱着一个圆瓜走进磨房来。那瓜不像我们家的南瓜,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圆那么光滑,而且还带着漂亮花纹的瓜。父亲高兴地说:“冲了一个西瓜来卡在下水槽上。”说着找来磨房里砍松明火把的柴刀,擦拭干净了,把那个漂亮的瓜砍开,里面是粉红色的瓜瓤,不像现在的西瓜这么红,还未入口,一股清冽的爽甜已浸入心脾。那晚,我人生第一次见到西瓜,第一次吃西瓜,第一次尝到人世间竟然还有这么清凉爽甜的美味。当时我虽然小,但对这件事情却一直记忆犹新,或许就是因为人生第一次吃到那种特别的清甜美味吧!

旧时,不通公路,去往华坪和四川的马帮行人,就从我们村的古渡口过河,翻过大山就是华坪县了。那时的仁里是个驿站也是个码头,我的邻居张大伯家是这个渡口的撑船世家。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他们家每代都会有个壮年男丁来担起这份撑船的重任。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不管刮风下雨,无论洪水满堤,一杆长篙把载满货粮和旅客的小船拨弄的贴贴服服,从未出过差池。

那时我们仁里街上马店林立,从大理和丽江来的马帮都在仁里歇脚,第二天一早,通过渡船把人畜和货物摆渡到河对面,马锅头们便又一路山歌调子,伴着悠悠马铃声继续向前,翻过烂田坡,越过青灵山,再过马三湾哨口,天黑就能到达华坪新庄的丫马丫歇脚,次日赶早到荣将街或是旧衙坪。

小时候的印像当中是张大伯的父亲张老爷划船的,那时我们叫他“划船匠老爷”。张大伯当时年轻力壮,但只是个副手。解放以后在离仁里镇几公里的地方沿公路修建了座红星大桥,去往华坪和攀枝花的人和货物就不再走这小小的渡口了。但我们村的田地大部分在河对面,对面也有几个村的村民要过河来赶街购物。因此,小小的渡口依旧船来船往。所以,我们村也因此而得名叫“划船潭”,如今那些远处山上的村民还称呼我们“仁里街那个划船潭”,意思就是指我们村了。

张老爷过世后,张大伯接过父亲的长篙,年年夏季天天穿梭在河面上来往渡人渡物。他的水性也极好,一生救过不少落水的孩童和不知深浅蹚河溺水的行人。旧时有人间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我想这“撑船”是三苦当中的最苦,它不但要有强健的体魄、娴熟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还得承担巨大的风险。或许就因为撑船摆渡风险太大,他的四个儿子一个也没有再学他的驾船本领。如今七十五岁高龄的张大伯还是一杆长篙每日麻溜地往返于河面上,成了仁和镇榨(闸)子门渡口上的最后一位摆渡人。

他的几个儿子早几年就不让他再划船了,但他只要看到有人等在渡口上呼唤,就一路小跑乐呵呵地扛着长篙去摆渡。张大伯之所以如此高龄还在洪流上行船,主要是方便对河两岸的村民。如果没有他的渡船,我们村人盘田种地和对面村民上街都得绕道几公里之外的大桥。还有,他也许是不舍手中那杆父亲传下的长篙,和那只陪他在仁里河上飘荡了一辈子的小船。至今,我每逢雨季回家都要跑去同张大伯聊天,坐两趟他的船。生怕他哪天划不动了,此生我再无机会感受载满我童年的小船在河面上飘荡的感觉。每次坐在船上看着滚滚浑流,就像阵阵暖流涌过心头!

渡口对面的几匹山梁脚下耸出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座白色的坟很显眼,它不同于其他的坟,浑身雪白,而且很大,很高,很周正,人们都叫它“土司坟”。里面埋着一个土司的女儿。据说是旧时一伙土司的家眷去华坪途经仁里时,他们家的小姐不幸染病,在仁里医治无效身亡,就把她安葬在仁里河渡口对面的山包上,听说那是块风水宝地,整座山形就像一把椅子,安葬土司女儿的地方刚好是人坐落的位置。这座土司小姐的坟就好像靠坐于宝座上,面向着整个仁里街。而且,左边的几匹山梁高于右边的几匹山梁,正印证了“只准青龙高万丈,不准白虎抬头看”的风水古训。遗憾的是这座土司小姐的坟在前几年被连盗两次,如今只剩下巨大的石条、墓碑散落在坟茔废墟上。那断碑上依稀显一残句:“千里金线吊葫芦,八片荷叶包西瓜。” “千里金线”指仁里河,“葫芦”就是指仁里街(今仁和镇)。“八片荷叶”就是土司坟四周的八匹山梁。“西瓜”就是八匹山梁归总处,突兀出的埋着士司小姐的这个椭圆形山包。

仁里河在土司坟面前的山脚下矜持地转了个弯,形成一个水很深的转潭,那段河湾也就叫做“土司坟潭子”。我小时候经常与小伙伴在那湾潭里洗澡。我的整个童年就在河里捞鱼摸虾,河边放牛放驴度过的。

插秧季,河两岸的秧田里随时传来插秧人嘹亮的山歌调子,“大田栽秧水又深,摸个螺丝有半斤。半斤打在四两上,哪点不合小妹的心!” “大田栽秧排对排,哥一排来妹一排。哥的一排栽完了,妹的一排不见来。” “大河涨水沙浪沙,一对鲤鱼一对虾。想那鲤鱼来下酒,想你小妹来当家!” “大河涨水冒石包,石包上面栽辣椒。哥的辣椒吃得了,妹的辣椒才打花苞”…… 像这些悦耳动听、朗朗上口的调子就像田里的秧苗数不胜数。听姑妈讲奶奶以前是调子高手,过往的马锅头经常同她对调子。马锅头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词汇丰富,组织语言能力强。又天天游走于大自然山水之间,心境开阔,声音自然就放得开,姑妈称他们为“调子客”。意思是那些马锅头唱调子非常了得。在大集体时候,吃不饱饭,还活务重,不管你再饿,不到时间不收工。在个个饿得有气无力,蔫了的时候,奶奶就来一曲脆生生的调子,其他有人跟着和上来,那大家干活就都又来精神了。有时看到大家实在干不动了,队长也会带头唱,他还会选出两个善唱的,和奶奶一起不用干活,坐在田埂上对唱调子给大家鼓劲。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很遗憾没有听到她唱的调子。现在每逢村里办喜事,年轻人喜欢围着火堆打跳,三三两两的老人还会对唱调子来助兴。

在那什么都贫乏的年代,山歌调子可是乡里人娱乐和抒发情感的重要精神食粮。虽然他们不识字,但他们现编现唱,即兴出口的语言是今天的我所不能及的。母亲年少时也喜欢山歌调子,但那时腼腆不大敢唱。年轻时的父亲人帅,又很会唱调子。母亲这么多年总在我面前埋怨,说父亲骗了她,当初对她唱了曲调子就把她连人带心骗到手了。这么多年又没好好对待她,让她吃了很多苦。现已七十岁的母亲还随时耿耿于怀地在我面前说:“你们给晓得?你爹那老鬼!当初年轻时候唱过一曲这样的调子给我:‘一朵鲜花鲜又鲜,可惜开在河那边。心想采朵鲜花戴,伸手不到河中间。我新打镰刀长接把,连枝带丫钩过来!’ 他就是这样哄死人不提命!嫁给他,让我这么多年过得这么苦,受了那么多罪。不看在你们几个儿女份上,我早就不想活了。” 这么多年,每次听母亲讲这话,我的心里又有点悲凉,又好笑!我的老娘啊!那年代的人哪个不是那么辛苦过来的,哪个家庭没有吵过架怄过气。

我发觉母亲的心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青春期,她一直有颗少女心。她当初被父亲那一曲调子打动芳心,她以为父亲会一辈子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把她当公主。她不知道,烟火人生可以湮灭一切童话爱情。

仁和,生我养我的故土,让我爱得深沉!每次提到它的名字,我的内心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乡愁。每次回家,母亲老旧的厨房里总飘满久别的浓浓纯香。余生,也但愿每次回家,我都能倾听到母亲满怀委屈地向我重复控诉着对父亲的愤懑,还有四十多年前父亲对她即兴唱出的那曲山歌调子。我相信,父亲当年虽是即兴表达,但,一定是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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