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2020-12-07吴伯箫
吴伯箫
“神农的梦呓,只是咂咂嘴的声音。” 这是日本什么人的一首俳句吧。
玩味起来是很有趣的。为什么梦呓只简单到咂咂嘴呢?原来神农是尝百草的,天天在山野里采撷着,品味着,慢慢成了习惯了。而且那时候怕除了适当的手势表情而外,也还没有确确实实能传达意思情感的语言啊。
语言还不一定有,文字就更是靠后的事了。所以远古的人曾必须结绳记事。据说那方法是大事记大结,小事记小结的。一串一串结满了疙瘩的绳子就是一部一部小小的历史了。但这种历史自己看或许是有用的,像搔到伤疤就引起一段痛苦的回忆一样;交给别人呢,就要费些思量与揣测。譬如说,有古物发掘家,从深深的地层里掘到了一段绳头的化石,麻缕的纤维还分明可见呢,就算考古的学识极渊博,而又广征博引研究得极仔细吧,但也只能说这是十万年前或百万年前的遗物,而不能知道那绳结记载的是一次渔猎还是一个恋爱故事。因此,“洛出图” 才成了周文王时候的神迹,而伏羲画八卦,而苍颉造字,才成了值得万古讴歌的大事。原因是哪怕无论怎么简单呢,它总算给了人以记录思想以传达感情的最初的符号啊!
拿这作根据,臂如说才有了史籀的大篆(姑且只说中国;书的故事,那是有专书的),人们把字用刀刻在竹板上,用漆涂在木片上,用皮子穿起来,于是有了像书一类的东西。孔子读《易》,韦编三绝,从字意解,那《易经》怕就是用皮子穿着木板的玩艺。一部《易经》堆起来不会有小小一窑洞?不容易啊!不然为什么古人著书总是那么寥寥数语,老子全部学说,不过《道德经》五千言(字也);而现在的人却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地 “夸夸其谈” 呢。那是千千万万古人卜昼卜夜的劳绩,苦心焦虑的发明所积累的成果。像蒙恬造笔啊,蔡伦造纸啊,像印刷术、活字版的发明啊,都是了不起的。拿来糊糊窗户的一点纸,随便谈谈说说的一句话,都还不知道费过多少人的心血和劳动才成功的呢,别的就不用说了。
有了书,才将古今距离的时间拉近了。“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从这几句话我们看见了两千四百一十九年前一个名叫孔丘的老头子的形象和疲惫倒霉的样子(读《孔子世家》)。有了书,才将地域的远近缩短了。在黄土高原上我们能望见驶向冰岛的渔船和大海里汹涌的波涛(读《冰岛渔夫》)。
读但丁的《神曲》,一个在尘世的人可以认识天堂和地狱。读吴承恩的《西游记》,一个最现实的人也能像孙猴子可以入地,腾空。书,什么不给你呢?
足不出户,而卧游千山万水;素不相识,可以促膝谈心。给城市的人以乡村的风光,给乡村的人以城市的豪华。年老的无妨读血气刚盛的人的冒险故事,年轻的也可以学饱经世故的长者的经验。一代文豪高尔基说:“请爱好书本吧,它将使你的生活容易化,它将友爱地帮助你了解感情、思想、事变的各方面和复杂的混合。它将教你尊敬别人和你自己。它将带着对于世界和人类的爱的感情,给予智慧和心灵以羽翼。” 是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算鸡犬之声相闻,生活过得相当舒适吧,但生了,死了,像春夏在风雨里摇曳而一到秋冬就枯黄了的花草,有什么区别呢?最痛苦是有痛苦有快乐说不出来的人,最痛苦是不能了解和不会了解别人的痛苦的人。有一个 “笑话”,说一个穷读书人娶了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读书人总常常嫌他老婆不说话,有一天夜里,他问她:“你怎么老不说话?”“说什么啊,不知道。” 老婆忸怩地回答了。“现有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读书人给她一种启示。
她想了半天说:“我饿得慌!”——这个 “笑话” 你听了如何?稍一涉想,你会笑声里落下泪来的哩!因此,我读了《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的故事》很受感动。
书籍是会提高人的,从野蛮到文明,从庸俗到崇高。高尔基又曾这样说过:“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小小的梯子,我向这上面爬着,从兽类到人类,走到更好的理想的境地,到那种生活的憧憬的路上来了。” 真是这样,读书愈多,应当愈富于睿智,愈具有眼光。因为那样可以经验得多,见闻得广啊!
小气的人该会大方一点,狭隘的人该会开旷一些。“学问就是力量!” 有人这样强调说过。自然,也还是有俗不可耐的读书人的,正像有博雅的文盲一样。但原是博雅的人再多读一些好书呢,我想他会像纯钢之出于生铁,更近乎炉火纯青了。因而有了黄庭坚“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有了梁高祖 “三日不读谢玄晖诗,便觉口臭” 那样的话。
真有读书有癖的人哩。法朗士就说过:他自己是一个图书馆的老鼠。他的最大的幸福是在一本又一本地吞噬过许多书籍之后,发现吐着一点遥远的世纪的芳香的奇妙的东西,发现任何人不曾注意到的东西(据卢那卡尔斯基:《论法朗士》)。中国古时孔丘“发愤忘食” 以至 “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董仲舒 “三年不窥园”,怕就都是读书读上瘾来的人。“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 这是归有光读书,项脊轩他祖母对他说的话。为了这种情节,我就喜欢起老老实实读书的人来了——车胤把萤火虫装在纱袋里照着读书,孙康在寒天里用雪光映着读书,还有家里寒苦点不起灯把邻家的墙壁凿孔偷光的。“如负薪,如挂角”,这些刻苦嗜读的故事被人不知几千次几万次地征引过,但好好地思索一下那情景,还是可以发人深省的。
从俄国诗人舍甫琴科或高尔基的传记里,我们知道有农奴社会家僮读书而挨鞭挞的事;但从虽然有鞭挞等待着,却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一天做了十四小时的苦工之后,偷偷在僻静的柴仓里点起豆大的小灯读起书来的那样的家僮,被梦也似的足迹牵引着,被看不见的人物慰藉着,你看得见那苦孩子泪影中的微笑么?这精神将是一切成功的发端。所以在革命队伍里,看见一个老伙夫皱了眉头学划阿拉伯字码,或一个十一岁的小鬼在琅琅上口读《边区群众报》的时候,便每每令人起一番敬意起一番鼓励。身上看来穷苦,灵魂却是富的。这比之有书读,能读书而不认真读的人是有很大差别的。
读书吧,从书里找认识世界、改革世界的东西吧。……富有真理的书是万应的钥匙,什么幸福的门用它都可以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