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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的尾巴

2020-12-06豆春明

散文 2020年10期
关键词:队列排队尾巴

豆春明

房子已空了几年,木窗有些前倾,仅存的几块玻璃欲掉未掉,像在忍着,推迟落地的时间。拆窗时玻璃掉下,土块一样裂开,声音一点也不清脆。像个歌者,本要高歌一曲,但因为拖得太久,结果没情绪了,变成一声叹息。

我怀疑玻璃是在等什么。可以认为是在等我吗?如果是,就太险了,差点没赶上。如果不是,我咋又能听见它最后的声音?

不用怀疑的,是我一个人的时间,加上玻璃的,也许还有麦子的、稻子的、土豆的……都被我用掉了,一分钟也没剩下。为了赶到这套房子,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在时间上面,我一直节俭。我用它来排队,在各式各样的队列里行进或等待。在我周围,花朵排队开放,人们排队老去。除了排队,我也干不来别的。

在我们那里,一米七以上是理想身高。那样的男人好找媳妇。即便找不到,也能谈几场恋爱。有好多年,我不长个儿,心急火燎地排在后面。前面不断有人插队,队列不见缩短。前院的羊胡子,上嘴唇长毛的那个,原来天天跟我到四队挑井水。洗菜煮饭,一天一挑。头几年,地上两个影子差不多长短。中间隔着两只桶,两个影子抬着走。慢慢地,羊胡子的影子高大起来,把我的挡住了。我走前面,影子压在他的肚子底下。在后面,趴到他的背上。桶倒还是四只,由他一个人挑着。我明明累得滿头大汗,头顶的阳光却没看见,把功劳都算到他的头上。我跟不上他,影子一点点后退,他像在脱掉一件旧衣服。脱完了,把我扔还给阳光。我可怜的影子还是那样的长短,像多年前某个伤心的细节。然后,他身轻如燕,跑到前面插队去了。

不止一次,我想离开队列,消失或者爆炸。麦子五月成熟,稻子八月收割,它们咋不插队呢?我是不是想做一株不安分的稻子?我还在犹豫,屋后的瘸子又恋爱了。他也要插队。他和我差不多高,腿还不方便,按理不该排在前面。可他父亲修了六间瓦房,而我父亲还在草房里排队,我又能有啥办法,只能眼睁睁看见他挽着那个山里女孩在前面晃荡。我感觉,他就是个强盗,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要不要恨一恨走在前面的他们?稻子会恨麦子吗?我真的很想知道。

多年后回村,碰上山里姑娘。她变得又老又胖,把头发染成暗红色,像一个小丑。在她躲闪的眼神里,我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不知算不算对瘸子的报复。

另一个队列,时间拖得更久。小学到大学。大学到单位。单位到这套房子。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再接着排队。

我拿钥匙开了门,随后闻到满屋的霉臭味,听见玻璃的叹息。

没想到会碰上房子的前主人——那株排在前面的麦子。她显然走得很随意,留下满屋垃圾,没顾及后来者的感受。对于这样的馈赠或伤害,除了面对,我找不到其他办法。

接连几天,我都在战斗。陈年垃圾的臭味,穿透时空,把嗅觉压得很扁。以致好长一段时间,它都无法承载其他气味。人在后面待久了,的确容易偏激,不只是嗅觉。那么,在前面呢?

最后一天,在阳台上翻出厚厚一沓照片。黑色的,彩色的。她在照片里排着队,一直走到照片之外。

扔进纸袋的那一刻,手缩了回来。一个人的照片,或者说,一个人过去的样子,算不算是垃圾,我很犹豫。如果可以选择,更愿看过去的。现在的,太假。至多,半真半假。当然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把它扔进垃圾桶,让它在风雨里慢慢腐烂。我亲手杀死一段往事,它会尖叫求饶吗?

没有强迫,没有说教,在那个阳光流淌的下午,我突然变得透明,尝试着抵达某种治愈。

在我未来的寝室里,正在闹新房。红花的棉袄,中式的马褂和礼帽,悬在半空咬了一口的苹果,两个相拥的人。我对照了一下,吊苹果的铁钩还在,后来我用它挂帐子。一切如此鲜活,触手可及。

早知道,她在这套房子里成的亲。有了小孩,搬到城里。幸福的花正在开放,先生却查出白血病。花了几十万做骨髓移植,人还是走了。她又带着小孩,移民到加拿大。

她排队到达的地方,对我太过遥远。我休息好了,也排不到那里。但我还是要为她祝福。因为她的新房在我的寝室里,那是我们共同的幸福之地。那里只能装下忠贞、浪漫、热闹、喜庆。记得到单位领钥匙,有人提醒,房子不吉利,劝我放弃。我差点动摇。我的祝福来得正是时候,我想用来抵抗恐惧。

她的先生瘦削,像古画里的人物。我猜,他的负重能力不行,比羊胡子差多了。他到城里时,带着病。如果像有人说的一样,病是从这套房子里带走的,我得感谢他,替我挡住了一场来自前方的灾难。以前,比他强壮的羊胡子,是不是也像这样,替我挡过什么?

在那个拆掉了木窗、袒露一切的阳台,我平生第一次关心两个排在前面的人。看着那两株麦子,说不出的亲近。

我找来新买的铁盆,点燃照片,放到里面。盆是用来洗脸的,那些过去的样子,与脸有关的美好,在火光中,排着队走远。

出了门,又回到队列里。时间的油箱也重新注满。在这栋楼中,我再次成了尾巴。四楼中心校的老师已退休。她在这里养大了两个女儿,女儿们又有了孩子,其中一个还忙里偷闲离过一次婚。三楼在子弟校教数学,有一个爱泡网吧的儿子。我在二楼,对面是个胖医生。还有一楼,还有另外一个单元……每一个人,都在我前面。

这个队列有二十四户人家,几十个人。比起我以前排的,它展示的是更长的时间跨度。也就是说,我将在这里,用掉无数个下午。数量巨大,说实话,我心里没啥底。

离我最近的,是一个女孩。整栋楼,就数她小,排的时间短。才读初二,已有一个男生天天迎送。在二三楼的拐角,两人拥抱,抚摸,接吻。我看了一眼,她骂:臭流氓,看啥看。她站在台阶上,像只愤怒的小鸟,向我表达高度不到两米的高傲。那时我就想,当初山里女孩的高傲又是几米?她咋不表达?好话坏话,我都听不到一句。

不打扰她了,转身下楼,看她外婆在小巷里写的粉笔字:“随地大小便,全家死完”“出门撞车”“畜生不如”。不像是老师写的。来此大小便的人,多在夜间,不好拉在大街上,羞耻之心尚存。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墙上的字。她上下四楼,一次一次地写,又有啥用。除非她写:“臭流氓,滚出去。”但自始至终,她都没写。

回头继续再看。女孩的肚子大了起来。肚子小了下去。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开着一辆红色的车,在镇上载客。有一段时间,电视报道女司机被杀。我在巷口搜索那辆红车。有一天,看见她停在那里,抽着烟,在想事情。她手上的烟,像是另一根手指。在她外婆那里,则是一支粉笔。香烟排在粉笔后面,模仿或假装成白色。

走过车旁,突然闻到强烈的香水味。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一阵晕眩。关注,偷窥,诱惑,羞耻……我,一个中年男人多么忙碌。如果她把我点燃,我这支人形香烟的底色是雪白、灰白,还是黑色?

但她没反应。她的表达系统已不能识别我。那一刻,属于尾巴的孤独,闪电般穿透了我。那么多年,我努力向前,它还是追了上来。还有人在看我吗?或者我去看过他?

三楼的男孩,什么时候走出网吧,在一个单位开车。又在哪天,找到能干的妻子—— 一个大堂经理,五星级酒店的。这些事,已经在他对我的忽视下发生了。我不能要求他再为我发生一次。对面的胖医生瘦得不成人形,我也是离开前才知她得了重病。她和三楼的老师一次一次来找我,收取疏通化粪池的费用。你来了就堵了,她俩总是说。好像那么多年,我专门在干这样一件坏事。我像只偷食的狗,还没开始偷东西,就被人堵在逼仄的角落里,出不来。我堵管道,他们堵我,整栋楼的人还干不干其他事情?我想说,谁来看看我,不然我变成好人,都没人知道。

阳台上,当年安的钢窗已朽了。接下来该换成塑钢。总有窗子包围着那里,而玻璃正是帮凶。像我一样,阳台一直想逃离。

突然明白,那几块玻璃为啥在等待。

离开的那一年,一个卖水果的年轻人搬进一楼。跟着进来的,还有他的母亲、妻子、两个女儿。高高矮矮,拖拖沓沓,组成一截细长的尾巴,接替了我的位置。

那时,我已准备到城里排队,注意力自然不在他的身上。这一点,还不如那个女孩。恋爱中的她那么忙,都抽空骂了我一句。而我只是给他留下一个总在堵的管道、一群朝夕相处的陌生人。那些我来不及干的坏事,也只好让他接着干了。

偶尔,我回望两眼,用自己曾经讨厌的目光,去剪接他的日常。那个趾高气扬的虚偽势利的视点,并没因我改变。我明显高估了自己治愈的能力。

他的店开在小巷口,我第一个上门。两条尾巴之间,有些在低处延展的根须,毕竟不能一刀两断。半推半就之后,我接受了水果的便宜和新鲜。说不上受之有愧,也没感觉心安理得。

我,很快成了我们。附近的人,也来店里了。水果多了起来,红的几堆,黄的几堆。绿的去了,紫的又来。好像水果在排着队讨好我们。我却带头在那里挑挑拣拣,一次一次拿起它们,刀削牙咬,剥皮挖心。在水果面前,我发现自己是个凶狠的人。

光便宜还不够,他还特别优惠楼里的人。这已不单纯是一种营销手段。在那套零乱拥挤的房子里,一定也有一个下午,他看见了什么。他眼睛贼亮,比我看得更远。他的妻子,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辨别水果。闻一闻,她说,香的就买。不说话时,她把嘴闭得很紧,挤出两个酒窝。酒窝里装的热情还剩多少,没人知道。

进出小巷,我已不看墙壁上的粉笔字。有三双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躲不开。他的母亲和大女儿,静静坐在楼梯口,连成三角形的底边。小女儿在顶点爬着,用身体游戏或作画。画有名字:童真。不止一次,她爬到我面前,仰起肮脏的小脸对我笑,一对黑眼珠清澈如水。我居高临下,不知所措。想把手伸进画里抱一抱呢,她那么脏。不抱,她又那样可爱。我赶紧绕开,逃跑了。

她继续爬着,继续对人笑。在小巷之外,有一个幸运的倒霉蛋正在往这里赶。她立起身,一天天长高,站在楼梯口,最后一次回头。她说啥呢?两个不同时空的女孩,她们的声音会重叠吗?

春节前,年轻人果然干了一件坏事。住在另外一个单元的店主,收回了铺面,自己开店。你把租金整涨了,他说。的确,水果店生意一好,旁边理发的,卖小面的,也跟着涨了房租。年轻人交不出钱,只好投降。害了自己,还连累了别人。

他有三天时间处理店里的水果。我去买了一堆香蕉,临走说了一句,他们该感谢你的,你盘活了铺子。他要再听多的话,我也没有了。

那堆香蕉,没吃完就烂掉了。在水果中,香蕉瘦高瘦高的,动作敏捷,不至于落在后面。我承认,是我把它耽误了。

夺命洋芋——店主的新店如期开张。芋香四溢里,小伙子去了城里的水果批发市场,每天和妻子早出晚归。他的命还在,没被夺走。我好像看到了一条与自己有点不同的尾巴。

他真的不同吗?

我现在住的地方,楼房林立。一栋楼,一个队列。尾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相信,也多了阳台和阳光明媚的下午。

也就是这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尾巴的身份。我所在的电梯楼有两百多户,近千人的队列。不出意外,一个人只能认识其中一部分人,知道这部分人到达的时间。那么,问题来了:这栋楼的尾巴是谁,可能永远没人知道。如果这样,我还要不要在乎自己是不是尾巴?这个问题,问的其实是每一个排到这里的人。追问下去,也许就能找到尾巴的秘密。

看着曾经熟悉的孤独、怨恨、愤怒……好像突然之间,我就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我的。认领或者拒绝,我都拿不出证据。其他人,自然也拿不出来。尾巴渐多的世界,尾巴的身份又越来越暧昧不清。至少在这栋楼里,再也没人能理直气壮地把我当成尾巴。同样,我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像尾巴一样耍小脾气,动不动就去恨一个人了。

在我后面排到城里的,会不会也是这样?

那些女孩……那些死去的、活着的、年轻的、衰老的……在阳光流淌的下午,我倒是可以继续送去祝福。这样说可能有点矫情,但是我没多的选择。好像只剩下祝福,不需要证据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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