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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林八音》收字特点研究

2020-12-06柯妍

辞书研究 2020年6期

柯妍

摘 要 《戚林八音》是一部反映明清年间福州方言特点的重要韵书。《戚林八音》所收录的文字在字形和语音方面有一些特点值得研究。字形方面,书中收字存在重出与讹误混淆现象;语音方面,文白异读、字音错误、同字不同音、有音无字等现象也值得注意。书中还存在借义字、借音字、借形字、新创方言俗字四类“异常用字”。文章对57字(组)新创方言俗字进行了字形结构分析。

关键词 《戚林八音》 福州方言 方言韵书 收字特点

《戚林八音》由福州人晋安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汇辑,该书为《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以下简称“戚书”)、《太史林碧山先生珠玉同声》(以下简称“林书”)两书的合订本。前者托名抗倭名将戚继光,成书于明末;后者托名康熙年间进士林碧山,成书于清代。两书体例相同,音系一致,可相互对照。两书在收字数量及顺序、部分字的标音和释义等方面存在差异,但不影响音系。因此《戚林八音》音系可视为明清时期福州方言的封闭语音系统。

李如龙、王升魁《戚林八音校注》一书,以乾隆年间木刻本《戚林八音合订》及民国年间石印本《民国适用改良戚林八音合订》为校勘底本,对《戚林八音》进行了严谨的勘校,为后代学者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可信的底本。《戚林八音校注》大体保留了《戚林八音》原貌,是本文研究的重要依据。

通过对《戚林八音校注》收字的详细整理和统计,校注本《戚林八音》一共收字11388个(重出者重復计数)。若分别考察戚、林二书收字情况,戚书共收10939字,林书共收8420字。造成二者字数差异的原因,一则前者成书时间早,收字量大,且多收僻字难字,二则后者在前者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的删减补充,删去了一大部分写法复杂生僻、口语表达中不常用的字,并补充了遗漏的或刊刻过程中脱落的常用字。由于文献流传过程中脱、衍、讹、误等各种原因,校注本收字数与原本《戚林八音》应存在少量偏差。

《戚林八音》一书体例上以韵统声、以韵统调——即先分韵,后分声纽,声纽下再区别声调,而后将每一字及其释义纳于相应的音韵位置,总体上呈“树形结构”。该书收字大体上呈单字排列,少数则与异体字或近义字成组排列,每个或每组字下均收录一个常用义项。

《戚林八音》收字在字形和语音方面的特点值得注意。

一、 收字存在重出及讹误

《戚林八音》在收字上存在不少重出的现象,具体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同一个字根据不同义项,分立两个字头所致的重出。如: 曾纽开韵阳去两收“寨”字,一释为“木栅”,一释为“山—”(“—”符号表示字头,下同);莺纽宾韵阳平两收“”字,一释为“—菊”,一释为“—菜”。《戚林八音》释字仅收录一个常用义项,有时对同一字分立字头,别录一义,似为作者出于统一体例的考量。

第二,因又读产生的互见重出,即多音字。这一现象在汉语中相当普遍,福州方言中的多音字组亦是不胜枚举。《戚林八音》对这类字则根据其读音个数,在相应的读音下分立字头,分别释义,使读者一目了然。如: “长”字三见于该书,低纽香韵上声者释为“尊—”,低纽香韵阳平、低纽缸韵阳平均释为“短反”,可见“长”字共三个读音。后两音为文白异读。

第三,因通假所致的重出。出纽公韵两收“春”字,阴平调者释为“四时之首”,上声调者释为“愚—”,后者显然与“蠢”字相通,二字实为通假关系。

第四,因字形或读音有误所致的重出。这类字大多一字一音,却因误产生了另外的错误读音,因此在阅读或使用《戚林八音》时应予以注意和纠正。如: 时纽奇韵阳去两收“榭”字,一释为“台—”,一释为“凋—”,“榭”并无凋谢、凋零之意,后者为“谢”字之误;低纽孤韵阴去收“咮”一组字,“”“咮”均释为“呼鸡之声”,林书之纽孤韵阴去此二字重出(戚书相应读音处未收),据校注本注释,林书之纽所收读音与福州话口语不合,疑衍。

第五,同字、同音、同义的重复收录,这一类型与平时所说的“重出”概念最为吻合。如: 戚书求纽香韵阴平两收“裐”字,林书亦纽恭韵上声两收“隐”字,字形、读音、释义均相同,属于重复收录。

《戚林八音》一书所存在的以上五类重出现象,或是出于编者的编撰习惯和统一体例的考量,或是编者和校者疏于校勘审定,或是流传过程中出现的讹误,需要我们给予足够的重视。

《戚林八音》收字还有不少讹误混淆之处:

第一,书中存在一些讹误字形,如边纽春韵阳入“暴”字误写为“菜”,根据读音及释义“日干”可予以纠正;曾纽歌韵阳去收“皀”字,根据读音及释义“隶,又黑色”可知其为“皂”字误写,是因形近而误。以上二例均出自戚书,林书二字字形不误。字形讹误之例在《戚林八音》中还有不少,读者可以借由戚、林的相互对照和读音、释义的辅助来纠正错误字形。

第二,书中有将释义用字混为字头的现象,不知是否为文献传抄过程中所产生的错误。戚书低纽灯韵阳去收录“”一组字,释为“门不正,车—正”,李如龙、王升魁先生校注曰“‘门不正,是。‘车—正所指不知何物。待考。”林书相应音韵位置则收录“同,门—;轪不平—正”二字及释义,“轪”字读音于此处不符,疑衍,似由戚书释义的“车”字变形而来,混为字头。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戚、林二书收录的部分字形互为异体。如戚书“”“”与林书“”“”,字形略微不同,互为异体字。

二、 收字在语音上的特点

《戚林八音》收字除字形方面的特殊现象外,在语音方面亦有值得注意的特殊用法及特点。

第一,书中收录了大量的文白异读。所谓文白读音,即读书音与口语音,“文白异读是不同历史层次的语音现象在一个方言共时平面上的迭影”(陈泽平1998)。李如龙、王升魁先生(2001)在《戚林八音校注》附录二“《戚林八音》文白异读字表”中对文白异读字进行了统计和研究,书中文白读音皆收者有六百余对,其读音差异主要表现在声母、韵部和声调三方面,可以细分为七种类型。此处我们引用其分类及例证若干,借以展示《戚林八音》文白异读情况(表1)。

文白异读现象的存在,有助于我们了解福州方言语音的较早来源和历史演变。以《戚林八音》非纽字为例,其主要由中古喉牙音和唇音字演变而来,而非纽唇音的来源为闽方言的特殊现象。《戚林八音》中少数字的文、白读音恰为喉音非纽和双唇音边纽、波纽。例如“捧”字文读非纽春韵上声,白读波纽春韵上声;“粪”字文读非纽春韵阴去,白读边纽春韵阴去;“覆”字文读非纽春韵阴入,白读波纽春韵阴入;“富”字文读非纽孤韵阴去,白读边纽孤韵阴去,此均为非纽的中古唇音来源提供了例证。

第二,书中部分字的读音有误。一方面,是由于偏旁类推或字形相近而产生的误读。“籀”字《广韵》直佑切,去宥澄,《戚林八音》柳纽秋韵阴去,与前者读音不符,似受字形中偏旁“留”影响而误读;“圮”字《广韵》符鄙切,上旨並,《戚林八音》求纽之韵上声,与前者读音不符,或受字形中偏旁“己”影响而误读;“菅”字两见戚书,分别收于求纽山韵阴平、求纽欢韵上声,前者读音正确,后者则字音不符,或是由于“菅”“管”二字字形相近,误标为“管”字读音。另一方面,部分收字的字、音不合,其读音与中古音、福州方言特殊语音规律皆不符,如“蠖”“飂”“萏”“菼”“嵒”等字,这批字或是《戚林八音》编者误收。

第三,戚、林二书存在少量同字不同音的现象。在汉字音节声、韵、调三方面中,同字不同音者至少具有一方面的差异。例如: “酋”字在戚书中读为时纽秋韵阳平,在林书中读为亦纽周韵阳平,差异体现在声纽方面(秋、周为同一韵的不同代表字)。王升魁先生(1995)《〈戚林八音〉的語音系统——同赵日和先生商榷》一文将这一现象区分为文白异读、异义异读、个人语音差异三种类型。文白异读所致不同音表现为戚书仅收文读,林书仅收白读,或者相反;异义异读所致不同音是词义不同所引起的,戚、林各有所据,并非读音发生了变化;个人语音差异所致不同音是古代方言缺乏规范造成的,在两书中一读送气音,一读不送气音,受编者个人口语影响。

第四,《戚林八音》一书中存在有音无字的现象。这可能是出于编者不知本字写法,只能根据口语读音保留相应的语音位置。气纽光韵阳平、阳去二调本各有一字,但均有音无字,据李如龙、王升魁先生(2001)考证,前者“口语此音指打谷用的方形木桶,俗字写作‘楻”,后者“口语此音用作量词,指一段或一节。其本字可能是‘橛”。

三、 四种特殊用字法

汉字是一个包含形音义在内的统一整体,汉字形、音、义三方面彼此独立又互相联系。“小学”至清代发展到鼎盛,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异彩纷呈,历代累积著作更是汗牛充栋。古代韵书虽按韵编排,以体现音韵地位为主,但它亦是字书,收录了大量汉字字形与释义。所以,韵书是对汉字形音义的整体体现,《戚林八音》也不例外。只不过该书除共同语外,更多地反映了福州当地特殊的俗字、语音和词义。

在福州方言发展和使用的过程中,有些口语词汇找不到对应的汉字来书写,这就使得《戚林八音》的编者借助特殊方式来表达词汇,由此便产生了借义字、借音字、借形字、新创方言俗字四类“异常用字”(王升魁1993)。归功于学者的考释工作,多数“异常用字”本字已明,但剩余字形仍待研究。我们参考《戚林八音校注》附录一“《戚林八音》用字考”对四类“异常用字”的分类和例证,探讨其中所反映的形音义相互关系。

借义字是指利用同义词表达方言词,即抛开本字原有读音,借用它的意义,并在方言中赋予它新的读音。这类字也称为“训读字”。戚书:“钝,边纽春韵阳去。不敏。”《广韵》:“钝,徒困切,去慁定。不利也,顽也。”两书“钝”字义近音不合。方言中“钝”本字为“笨”,《集韵》:“笨,部本切,上混並。竹里,一曰不精也。”可见,借义字在福州方言和共同语中词义相同或相近,读音存在差异。

借音字是指借用另一个福州方言中读音相同的汉字字形,抛去其原有词义,来进行书写表达。这一用字法由来已久,即同音假借(本有其字)。如: 《戚林八音》:“划,非纽花韵阳平。铁器。”《广韵》:“划,户花切,平麻匣。划拨进船也。”二者音同义不同。“划”本字当为“铧”,《广韵》:“铧,户花切,平麻匣。鋘鍫。”“鋘鍫”是“锹”之义,符合《戚林八音》对“划”字的解释。借音字在福州方言和共同语中读音相同,但词义上并无关联。

借形字是指借用那些多数人不认识的生僻字,使之抛弃原有音义,借其字形来表示方言词语。这相当于给这些字赋予新的音义,因此借形字在福州方言和共同语中读音、词义均不同。《戚林八音》:“汨,日纽宾韵阳入。沉没。”《广韵》:“汨,莫狄切,入锡明。汨,水名,在豫章,屈原所沉之处。”《戚林八音》所收“汨”的本字为“溺”,《广韵》:“溺,奴历切,入锡泥。溺水,古作‘。”以上三类特殊用字都是方言对共同语汉字一定程度上的借用,彼此间形音义关系明确。

新创方言俗字是指《戚林八音》编者在本字未明的情况下,运用汉字基本造字方法创造的一批方言新字,大型字书《康熙字典》对这批字也未收录。至今尚未有学者从造字法角度入手,整体分析新创方言俗字的形音义关系。因此,笔者试图具体分析“《戚林八音》用字考”所列57字(组)新创方言俗字,以此加深对福州方言俗字现象的认识(表2)。

下面我们对部分新创俗字进行补充说明:

11. 《戚林八音校注》将“”字校为“鯹”。

16. 该字与序号26“埕”字形一致,谐声偏旁均为“呈”。“呈”字在《戚林八音》中有低纽声韵阳平、低纽宾韵阴平两读,表示“天中空地”之意的“埕”取前一读音(其本字为“庭”),表示“酒埕,酒罐”之意的“埕”读音与后者接近。

21. “萡”本字为“薄”,改换音符,减少笔画。

25. “”字从疒,沙省声。

27. “礶”字与其他以“雚”为谐声偏旁的形声字声母、韵母皆同,因书中未收“雚”字,故此处声调一栏空缺。

44. 《戚林八音》收“么”字形,为“幺”字俗写。根据今音,“么”声母为双唇音[m],与“”声母一致,应是音符。

45. “埔”字读音或根据“补(補)”“脯”等字类推,谐声偏旁“甫”的读音已与这批谐声字不同。

46. 本字为“护(護)”,“”可分析为从衣,护省声(“”为省体);亦可看作“护”字改换偏旁的俗写。

47. 疑为“毌”字减笔画变体。

48. “有”字减笔画变体。

49. “有”字减笔画变体。

50. “翚”字的简体俗字,省略形旁“羽”的一部分。

51. “恢”字改换偏旁的俗写。

52. “灭(滅)”字改换偏旁的俗写。

53. 《戚林八音校注》将“”字校为“”。造字原因待考。

54. “礁”字读音与“焦”不合,似非形声字。造字原因待考。

55. 疑与“掐”字有关,“扌”“木”为部首时常常混同。

56—57. 造字原因待考。

新创方言俗字是语言文字成熟以后的产物,从表2可以看出,这批俗字大量采用形声、会意造字法,符合文字的发展规律。当新造形声字记录语言时,造字者尽量选择双声、叠韵之字作为谐声偏旁,不能满足的情况下则求其次,放弃声调、韵母条件或以发音部位相同的声母替代。而新造会意字则选用意义贴合的表意偏旁,使文字使用者对词义一目了然。

少许字还利用变体、省形、改换偏旁的方式创造新的俗体。变体字是表意字的一种[2],改变字形的方法可以是减少笔画,例如“有”字減少一笔便成为表“填实”之意的“”字,减少两笔则成为表“中空”之意的“冇”字。省形是将繁复字形的一部分进行省略。换旁俗写则改换原字形旁,可视作原字的方言异体。这几种方式均是对原有汉字的一种改变或替换。

通过对四类“异常用字”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方言特殊字形中充分融入了语音和字义的因素。《戚林八音》一书体现了汉字形、音、义的密切关系。

附 注

[1]裘锡圭(2017)11:“意符内部还可以分类。有的意符是作为象形符号使用的,它们通过自己的形象来起表意作用。……有的意符不是依靠自己的形象来起作用的。这种意符通常都是由已有的字充当的表意偏旁,它们就靠本身的字义来表意。……形声字的形旁一般由依靠本身字义来指示形声字字义的字充当,所以也应该归入这一类。在有必要区分上述这两种意符的时候,可以把前一种称为形符,后一种称为义符。”《戚林八音》收新创方言俗字的表意成分均为义符。

[2]裘锡圭(2017)137:“变体字用改变某一个字的字形的方法来表意,为数不多。改变字形的方法主要有两种,即增减笔画(一般是减笔画)和改变方向。”

参考文献

1. 陈泽平.福州方言研究.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

2. 陈泽平.福州方言杂字试析.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9(2).

3. 李如龙,王升魁校注.戚林八音校注.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4.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7.

5. 王升魁.《戚林八音》异常用字考.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93(2).

6. 王升魁.《戚林八音》的语音系统——同赵日和先生商榷.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95(3).

7. 邹光椿.《戚林八音》作者初探.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86(2).

(厦门大学中文系 福建 361005)

(责任编辑 刘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