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侨批中侨乡文化内涵探究

陈冬珑

侨批是集书信、汇款于一体的邮政快递，是具有地方特色的记忆文化遗产，是我国侨乡与华侨所在国家往来的重要历史见证，也是研究我国近代史、华侨史、邮政史和经济史的珍贵资料。本文分析民间收藏近现代闽南侨批包含的相关信息，并解读侨批之于泉州地区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侨批，又叫番批、银信。《辞海》中，番的解释为旧时对西方边境各族的称呼，亦为外族的通称，又以指来自外族或外国的事物;银，是作为货币流通的银子或银币;顾名思义，侨批是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是海外侨胞以书信的形式传递乡讯及银票的媒介。闽南语中信称为“批”，由海外寄回家乡的“批”称为侨批或番批，它是集信、款为一体的邮政快递，是我国近代史上具有地方历史文化特色的实物资料。2013年6月19日，广东、福建两省联袂申报的“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闽南民间收藏侨批数量颇丰，兹整理具代表的“蒋氏”侨批6通，在释读侨批内容的基础上，审视侨批所承载的金融、文化和邮政方面的价值与内涵。

●   闽南侨批研究简述

上世纪90年代，闽南侨批作为一种历史档案资料，通过资料汇编介绍世人。1990年，福建省档案馆出版的《福建华侨档案史料（上、下）》，详细地介绍了“侨批行业规章制度”“侨汇机构与侨批”“华侨投资省內企业”等档案资料，让人们了解侨批的内容和侨汇的流动模式。1994年，中国银行泉州分行行史编委会出版的《泉州侨批业史料1871—1976》，是全国第一本系统地介绍侨批业从产生、发展到消亡的史书，该书对深入研究华侨史、侨汇史、邮政通讯史、金融史等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1996年，中国银行泉州分行行史编委会出版的《闽南侨批史纪述》，通过从事侨批工作多年的老侨批和管理侨批业的国家银行干部的亲身经历和见闻，以及调查的历史资料，来诠释侨批这个历史产物。进入21世纪，侨批被广为人知，在“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前，史学学术界逐渐对其背后隐含的历史信息进行发掘研究。历史学者从侨批看闽南地区经济的变迁，认为侨汇的流动在南中国海地区编织成一张特殊的资金流通网络，即侨汇网络。以福建地区批信局为例，在侨批产生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下，探索银行金融史，即研究兼具邮政与金融功能的批信局，透视中国近代侨汇业的整体状况。黄清海先生最先以一封封侨批，探寻闽南侨批的侨乡经济与侨缘关系、对比分析晋商票号与闽帮侨批局及其侨批网络的研究，呼吁系统深挖侨批在中国乃至海洋文明史中的内涵。此外，学者们对侨批文化中地方特色文化、儒学文化的解读，以中华传统文化的视角，诠释闽南地区文化更深层意义的侨批价值。

2013年6月，“侨批档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名录后，越来越多学者关注侨批这一“草根”文化、侨批专题研究，例如侨批看侨乡地方民俗文化研究、抗战时期侨批业的研究、侨批馆建筑的研究、作为戏剧创作的题材（厦门歌仔戏《侨批》）等，侨批的热度不断上升，2017年焦建华的《福建侨批业研究（1896—1949）》，书中阐述1896—1949年福建批信局与国家邮政及银行之间的关系，探析网络、市场与组织之间，以及跨国网络与现代国家的关系，指出侨批网络的形成与发展具有市场与社会网络的双重因素，是中国传统市场交易法律等宏观制度结构缺失下的最优选择。除了中国学者外，外国学者也通过侨批探析中国近现代史以及侨乡经济和华侨华人经济，如日本学者山岸猛的《侨批——现代中国经济分析》，滨下武志的《华侨、华人与中国网络：移民、交易、侨汇网络的结构及其展开》。除了上述研究成果外，福建省档案馆组织编撰的《福建侨批档案文献汇编》，为研究福建华侨华人史、福建本地历史和福建对外交流史提供第一手资料，让人们更好地把握侨情。侨批资料越来越受人关注，不同学科领域的研究，将让人们更全面地了解侨批。

●   德盛批信局“蒋氏”侨批释读

一封完整的侨批包括侨批和回批，回批是指收到侨批后的回执。所有侨批正面均写上国内收批人地址、姓名、寄钱数额及东南亚地区寄批人姓名，背面则盖国外侨批局图章，并在信封上写上编号、设簿登记。闽南现存侨批数量多、类别广，以下介绍几封泗水德盛批信局转从印尼泗水寄福建泉州侨批：

三封印尼泗水蒋投宗寄福建泉州侨批（泗水德盛信局转）（存封批），从侨批表面分析，信封封面都是寄至同一个地点，即泉州新门树兜乡下廊;收信人都为蒋姓，与在印度尼西亚泗水蒋报宗同姓，为亲戚关系;左上角都注明汇回家乡的金额，分别为唐银叁拾伍大元（图1-1）、唐银叁拾大元（图1-2）、唐银肆拾大元（图1-3）。封面右上角印有：“泗水德盛收信局兼泉厦汇兑概支大银无给酒资”，此为德盛信局告知收件人未给送信人酒资，收件人可酌情给送信人酒资或酒水。

两封完整的侨批，既有银汇又有信函。1927年，印尼泗水蒋报宗寄福建泉州侨批（泗水德盛信局转）。其中，农历十月初二，信封写道：“列启外付唐银贰拾大元交德盛局由转泉州新门外树兜下廊，蒋木耳治收（启），自泗蒋报宗记。”封面右上角印有：“泗水德盛收信局兼泉厦汇兑概支大银无给酒资”。信中写道：“陈秋内助，粧次，兹查十一月初二日寄上德盛信局信银贰拾大元，谅必投交回示在途矣，但家中费用须着俭省，不可妄用，而有所余，贤妻能自储蓄以备将来亦是更妙。今由德盛信局交便付上唐银贰拾大元至即收入，回音来知余次申，此清，粧安。夫，蒋报宗言。民十六年十月初二日。”（图2-1）农历十一月初六日，信封写道：“泉州新门外树兜下廊，蒋木耳治收（启），外附唐银贰拾大元，泗蒋报宗缄。”信封背面印有：“泗水德盛收信局兼泉厦汇兑概支大银无给酒资。”信中写道：“陈秋贤妻，粧次，兹查古历拾月初二日在泗寄德盛信局信银贰拾大元想必投交家中，回示在途矣。目下泉属扰乱达于极点，咱须着斟酌，在家顾守以勿效。二、不守家规，每日一门一户出寻，人家说巧语或赌博是所至嘱。在外平安免介逢，德盛局之便寄上唐银贰拾大元到，即收入以作家用，回音未知，余言废陈。此请。粧安。夫，蒋报宗言。民十六年十一月初六日。”（图2-2）两封家书，汇银元添补家用、叮嘱家中事务协调、报平安免介。从中可以看到，一位迫于生活压力不得不离乡远洋海外谋生的华侨，勤俭省下银元汇回家乡，叮嘱妻子谨遵家规、秉持原则处理家中事务，保家中平安。这是千万侨批中体现最多的伦理道德，既普通但又珍贵。

蒋报宗在信中提到“德盛局之便”，同乡批信局的便利，搭建知晓家里家外的桥梁。关于德盛批信局，主要资本主蒋报企，泉州江南树兜人，开设于印度尼西亚泗水埠，其为股份性质企业，蒋报企2股、蒋报渊2股、陈宗泽1股。蒋报企、蒋报渊是印尼泗水埠有名的富商，但文化水平低，陈宗泽任德盛批信局经理，陈宗庆任厦门局经理。据福建省档案馆存德盛批信局侨批档案记载，国内德盛批信局营业人为陈宗庆，口述与档案记载吻合。

●   闽南侨乡社会文化内涵

早期华侨出国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谋生和糊口，书信、汇款成为他们心系家乡的必需品。华侨社区的形成便产生收发侨批的社会基础，第一代侨批采用的是中国民信局的方式，一直沿用至19世纪初。侨批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为华侨社区形成的15世纪至19世纪初;第二个时期为19世纪初至1979年，该时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侨批，市面上存世数量较多;第三个时期为1979年至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末归银行管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谭其骧提出：“文化区域的形成因素则主要是语言、信仰、生活习惯、社会风气的异同。”侨批就是在特定时期特定区域产生的地方性文化，具有丰富的文献价值，涉及社会史、思想史、金融史、邮政史、海外交通史、海外移民史、国际关系史等多方面，成为华侨史研究的重要文献资料。从以上德盛批信局早期几封侨批，可以看出以下几点闽南侨批中侨乡文化内涵：

1.血缘和地缘关系在闽南侨批文化中的重要性。血缘和地缘关系是传统信用形成的基础，同时也是其发展的推动力，侨批业就是在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基础上发展壮大起来的。“华侨寄批有其很强的乡族色彩。姓蔡的一般会向姓蔡的寄信，代理人每乡都有认识的，不怕你跑。”蒋报宗信中提到“德盛局之便”，德盛信局在印尼泗水是树兜人蒋报企开设。

在商业领域，诚信是其根本，通过树兜蒋氏同乡建立起来的诚信，具有浓厚的乡族色彩，是早期侨批这一行当成功的前提和基础。

2.闽南侨乡文化中处处体现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海外侨胞，时刻秉承着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克勤克俭，节衣缩食。一有积蓄就通过侨批把剩下的积蓄寄回家中赡养家人。同时，在外谋生不易，也会将此作风传递给家人。如蒋报宗在信中所说“家中费用须着俭省，不可妄用，而有所余，贤妻能自储蓄以备将来亦是更妙”，批信中处处体现着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文化。身在海外谋生的侨胞们，始终谨记“银钱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与妻房”，有的华侨挣得多余银钱便用来投资兴业，促进家乡经济繁荣。

3.闽南侨批中浓厚的家风伦理文化。家风是家庭或家族世代相传的风尚、生活作风，是一个家庭当中的风气，是给家中后人树立的价值准则。闽南有句谚语：“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从中说明祖祖辈辈相传的价值准则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侨批中的家风是华侨家庭的精神核心，通过书信这个载体传递着，内涵丰富、无比厚重，蒋报宗在信中对贤妻说道：“二、不守家规，每日一门一户出寻，人家说巧语或赌博是所至嘱。”意思是当下家里社会扰乱，需恪守家规，每日一门一户出行，不与人巧语、赌博，这是我所嘱咐;这是海外华侨根据社会环境对家里人的嘱咐，是一种家风伦理文化的体现。

4.闽南侨批是侨乡区域金融的体现。在早期华侨社会中，并无邮政、银行这些寄信、金融交易的媒介，侨批就成为海外游子唯一与家人联系的纽带。哈里斯说过，侨批贸易不是“中国资本主义的一种独特形式”，而是一种“只有放任的跨国资本主义”，它奉行资本主义的盈利战略，并且开创了“一系列新的客户服务文化”，而这些服务模式是其国营竞争对手无法复制的。当银行金融体系和邮政机构尚未在中国和海外华社出现时，侨批就成为这一特殊的侨乡区域的金融体系，在某种意义上带动侨乡的经济、社会发展。

5.闽南侨批是一部近代东南沿海海洋文明史。每个历史时期留下的印记，往往成为一段历史事件的见证，如在蒋报宗1927年家书中写道的“目下泉属扰乱达于极点，咱须着斟酌，在家顾守以勿效”。翻阅历史，1927年正是处于动荡时期，仅此一封家书即可呈现出某一历史信息，现存上千万的闽南侨批蕴含着更多的历史信息，作为文献资料，探索更多东南沿海这一侨乡海洋文明的历史信息。

今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汕头调研，走进汕头市埠侨批文物馆，他动情地说：“华侨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爱国、爱乡、爱自己的家人。這就是中国人、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精神、中国心。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的发展建设跟我们有这么一大批心系桑梓、心系祖国的华侨是分不开的。”

闽南侨批是华侨与侨眷沟通交流的桥梁，是侨眷家庭的经济生活支撑和精神支柱，推进了闽南侨乡的社会发展进程，更是近代历史变革的一个见证。在动荡的历史时期，侨批以“银信合封”的方式，维系着海外华侨华人与祖国亲人的关系，是中华传统文化在海外传承发展的媒介，以国、乡、家的理念为根本，发展成以血缘、地缘为主的乡土观念，演化为爱国、爱乡、爱自己家人的民族情感，侨乡文化正是在这种正确的价值观的交流中实现其传承与发展。

（作者单位：泉州市海上丝绸之路申遗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