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解救浪漫之路
2020-12-06李犁
李犁
引语:抒情和浪漫主义写作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先锋诗人眼里浪漫主义诗歌就是虚假空洞伪抒情,应弃之如敝屣。在实用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凌空高蹈的浪漫主义确实不合时宜。但浪漫主义作为经典的写作方法和审美品格,自有它存在和运转的定律和规则,它不受待见或令人生厌不是它本身有了病毒,患了绝症,而是驾驭它、使用它的人偏离了它的真核。如何让抒情和浪漫主义的诗歌迈过这个坎,笔者认为,一是浪漫主义自身要做出调整;二是仍然要坚定不移地坚持浪漫主义真情写作的真髓,把写作对准并深入心灵,不论是镜像还是幻象,让诗的每一句都是心灵悸动激荡的投影,从而给浪漫主义提供丰饶的养分,让其更有活力和生命力。基于此,本文不为浪漫主义辩护,重点谈谈心灵、心性、心理对建设和复苏浪漫主义写作的必要性与重要性。
浪漫:见心而兴
其实浪漫主义在影视剧中最明显,也最重要。很多剧的结尾都与观者的期待一样,比如:丑小鸭变天鹅,并获得美满爱情;穷小子被白富美爱上,历尽艰辛最后抱得美人归,并逆袭上位成了高富帅。外国大片就更悬了,一个退役特种兵,凭一己之力,打退叛军,救出被劫持的总统,拯救了国家,赢得了美人青睐。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让浪漫主义高高挂起,并激动人心。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导演在迎合和满足观众对幸福憧憬期待并孜孜以求的本能心理,用艺术作品缓解他们紧张疲惫和焦躁的身心,让现实中缺失的情感和愿望在虚拟的剧情中得以平衡和实现。浪漫主义不是按现实的逻辑,而是按人的心愿逻辑来完成,其目的就是平复和安置人的心灵,从而让漂泊之心找到归宿,获得安适、自由和舒畅。这浪漫主义诗歌的终极目标适用于所有的文学体裁。其实写诗本身就是浪漫,不论是内容还是形式,而且所有的文体中只有诗歌是写诗人自己,且专写自己心情。从这个角度来说,所有的诗歌都是抒情,是心学和心的艺术。哪怕中间有叙事,那不过是方法和策略,最终还是为了心情得以释放或着陆。心情沉郁,诗就下沉凝聚结实,多倾向于具体可感;兴奋了,诗就奔泻飞扬,虚拟想象多起来,更浪漫。有时也不尽然,尤其是激愤的时候,情绪会像岩浆一样翻滚,诗的速度更猛烈,想象更奇特,意象成滚滚云团,不仅让人动心,还惊心甚至掀翻人心。现在,抒情受到非议不是浪漫主义的问题,而是写诗的人出了问题,偏心违心了。
因此,要激活抒情和浪漫主义,诗需要入心见心,前提又必须真心。真心是救治跑偏的浪漫主义的良药,只要真心写诗,每句话都是心灵上撕下的血和肉,那诗一定会感染人心。当然有的人心里装着天空和大地,有的只有窗台的盆景和盘中餐,显形于诗格局就不一样。但对诗本身来说,只要有真心又见心,就是好诗,就是最好的浪漫主义。所以,诗人不必为抒情羞愧和羞涩,要大胆地抒,使劲地抒。比如连最叙事的沈浩波也有抒情的时候,而且很淋漓,你看他的《离岛情诗之伤别离》:“为你。为一个你,两个你,无数时刻的你,这个你,那个你,无数面影的你,具体的你,泡影的你,躺在我怀中猫身的你,舌头中的你,今夜不存在的你,孤独的梦中梦不见的你,稠密的海水中突然消失的你,龙眼树下没有的你//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会变成一个坚强的男人/你是我唯一的宗教/一旦没有你/我就会脆弱得像一只壁虎/拖着伤心的尾巴/爬行在黑夜的角落”。情感像子弹在飞,猛而快,像把内心所有的洪水都迫不及待地驱赶出来,并推上悬崖,再摔下来。粉碎的是读者的心,耸起的是浪漫主义的绚烂和壮丽。虽写的是幻影,但读者感受到的是如被针扎一样的真。走心贴心了,浪漫主义的诗歌就不虚妄,抒情的方式就不过时。
心真了,诗就有感染力,读者会被传染,情感被焕发,心里像有火苗在扑腾。所以,浪漫主义的诗更容易飞起来,带着读者的心,连同心底的呼唤。比如,张作梗的《问候》:“向早上的露珠问好/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脚丫问好/我知道沙漏缓慢/但年华易逝。正如这露珠/——这草叶上的梦。//向中午从不午休的火车问好/——那么多车站,那么多站台,那么多人/那么多的远方/可是火车从不迷路/从不越轨/啊,祖国——/‘没有我不愿坐的火车!//向夜晚点着灯的窗户问好/——无论城市的,还是乡村的/唔,我有多久没看见家的方向了?/一扇亮灯的窗户,就是/一粒红纸包裹的糖果/奔向它是甜蜜的/被它瞅着赶路也是温馨的。”
诗里的事都是虚的,没有一件发生过,但只要认真读,我相信心一定会被拨动,甚至眼眶有点潮湿。这是典型的抒情和浪漫主义,因为诗人深情问候的正是我们大家的心愿,是所有善良并渴望幸福的人心底最真挚的声音,甚至是人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一定不能失去希望,有希望人生就有奔头。而浪漫主义的本质就是也最擅长写希望,而且写得这么唯美,这么丝丝入扣,诗非但不空洞,反而有物有力,令人陶醉中心灵得以净化。诗因而有了清晰的音姿和神情,成为照耀并引导我们踽踽前行的一盏灯。
想象显见了心灵,就证明并复活了抒情和浪漫主义。同时,浪漫主义在启蒙和开发人的心灵上确实是强项,它不像叙事那样以锐利的锋刃直逼人心中的黑暗,而是以其感染力和冲击力撬动并俘虏人心,并荡涤掉血管里的雾霾,让梗阻在心的爱流畅起来。从审美类型上说,浪漫主义属于春天,是山坡上的青草,生发着、蓬勃着、清洁着、欣喜着,让人心从当下虽然深入人性,但心胸偏狭、情感阴冷琐碎的作品里跃出来,去接近诗歌原有的那些品质,譬如光明、仁爱、慈惠、优美以及创造。更重要的是,真正浪漫主义的诗歌都是人心在浪尖时的产物,而激情唤醒人的创造力,能刮带和催逼出大吃一惊的金句和出人意料的修辞和高技,让诗有了天籁之音和神赐之美。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属于心理学,相对于物的世界,它换不来也解决不了实际的需求,比如职务和金钱。但诗尤其是浪漫主义能解决心的问题,诗人用它梳理杂乱起伏的心情,起到兴奋剂和镇静剂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能给飘荡的心找到落地的平台,找到安栖的家。这正是我们写詩的目的。所以,浪漫主义是贴心、撬心、放心、安心的最好工具和渠道,同时心灵和心性是诗歌的核电站,点中了它的涌泉穴,就等于给抒情和浪漫主义充上电,诗像火箭一样腾空而起。
静修:心外无诗
除了释放和宣泄,另一种浪漫主义是向内凝视。当诗人专注并沉醉于心灵,诗歌就会随之而沉潜和纯净,宁静而唯美。此时诗歌与社会和别人无关,更像是个人的修身养性。诗人努力甩掉世俗的尘埃,努力从功与利的羁绊中超拔出来,作品一尘不染,心灵也没有杂质。我们称之为静心、修心直至禅心,这样的诗歌正是叙事者们反对的,说这些诗没有人间烟火,不接地气。而这正是浪漫主义摆脱苟且的方式,让诗从庸常的生活中跃出来,成为一种仰望。而且诗歌不只需要地气,更需要天气、灵气、仙气甚至神气。而诗人似乎天生是有禅缘的人,他们通过写诗去芜、提纯、淬炼,让心灵彻底地净和静。
所以这就不是简单的写作,而是把写作看成一种修行,这让写作行为变得很纯粹,让诗人在写作的那一刻也变成了诗,甚至禅化和羽化。比如近于隐居的诗人何三坡的几首短诗:《落叶》:“秋天了 我的院子里堆满落叶/它们颜色金黄/风也吹不动它们”;《月光》:“你提着裙子从后山上下来/树叶在晚风中浮起/月光在木门上涌动”;《天鹅》:“它们在山间/散步 打盹 清理翅膀/躲过了世上的尘埃”。何三坡心如闲云野鹤,大部分时间在燕山脚下喝酒、读书、写作。散淡自由,真而纯。他写诗就是从心灵里挑出草芥,从血液里挤出杂质。外去繁杂,内除欲望,其主旨还是超拔和提升。他把自然当神,并把自己融入其中,让自然一点点啄净自己。所以他的诗歌绝尘而静美,还有一种禅修与觉悟。这种浪漫主义是诗的意境与人的行为共同完成的,他们互相照耀,彼此深化和成就,这就是诗道肉身。这种纯抒情和向内观照式的浪漫主义确实屏蔽了人世间的嘈杂和欢闹,但它以其圣洁与超然澡雪人的精神,诗有了清肺除霾的作用,让人深深地呼吸、透气,那是一种摆脱了沉重的肉身和凡尘后的轻松安详、纯净清澈的美。而且这样的浪漫主义有实效性,不仅哺育了人的精神,也诗化了人的行为。因为能写出这样境界的诗人,一定不是那种咋咋呼呼、利欲熏心的诗人,或者说他们正用诗来修炼自己并超度红尘,于是浪漫主义就成了具体可见的绅士、雅士、隐士了。这是不是与那些到处朝拜和面壁修行的信徒教徒有点殊路同归?
当然诗人与那些祈福和想羽化成仙的人不同,诗人不是和尚,也不想成为殉道者,诗人修行的是一种精神追求,或者仅仅是为了写诗的一种浪漫行为,让心灵透明、心性自由,然后经过静观和凝视,让自己进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状态,这时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识,思维便活跃起来,心飞升起来,诗也像泉水汩汩地往外冒,一切来得自然自动,随时随意,诗人只需用笔和纸承接即可:“田里刚刚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树林。有一些野花/是为这个时候开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有时唤它隐士或小姐/隐士孤独/小姐活泼/他们有时唤我,有时/唤春风(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诗虽依然灵慧,但有了人气和趣味,离我们的心近了。这就是浪漫主义的一个特质,它高于人,又低于佛,脱离了俗世的泥泞和喧嚣,又不像佛界乃至宗教那样偏执和绝情,有禅心的浪漫主义是有人味、情味、趣味的超拔于世俗之上的一束光,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有清洁心的荷花,脱俗而不高冷,质朴而不亵玩。譬如邹静之这首《一个故事》:“给女儿读着那只灵犬的故事/冬夜的风从炉火边吹过/她安静地被那只狗带走/像将行的旅人,迷恋远方//她开始飞翔,在我的声音之上/和那只怀乡的狗一起/读过的文字被风送远/这使我在读书时感到孤独//这是真的,它带给女儿眼泪/她听着那只努力走回亲人的狗/而不能自持,她流泪时看着我/在她流泪时我们相互看着”。
诗的每一句都掏心且剜心,女儿为走丢的狗终于回家而流泪,父亲因女儿流泪而流泪。然后诗意开始上升,并向远处弥漫,心随之抖掉灰尘,越来越净和软。这就是最好的浪漫主义,纯净、宁静、唯美、优雅,最重要的是爱心和暖心。这种诗意仿佛就在我们的头顶,可伸出手又差那么一点点。这就是浪漫主义与我们的距离。所以诗人修心禅心不是为了进入高寒的绝境,而仅仅是要与世俗拉开距离,跃出被名利弄得油污的生活,让疲惫的心得到休憩,恢复原有的宁静、干净、安适和自由。这就是心灵原始的本质,也就是初心和本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浪漫主义并非是要把心带远,而是让漂泊变异的心回到心的本源上来。本源即童心,它淌出的诗歌就是童话,童话是天真和天籁,天然的真和完全原装的一点没有污染和文化过的真音。就像顾城写过的《初夏》:“我脱去草帽/脱去习惯的外鞘/变成一个/绿色的知了/是的,我要叫了”。
诗没写知了的叫声,但它唤醒了我们的经验,仿佛真的听到了知了那油绿油绿的清脆之音。在通感和幻听中,我们也好像跟诗人一样,脱去了豢养的人的外形,还原成野生的知了,完全织进了大自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一身份的转换,不仅切中了浪漫主义的精神,也展现了浪漫主义手艺的神妙。从缭乱到纯净,从喧嚣到安静,从社会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的一部分,犹如将木料还原给森林,将金子还原成深山,这正是我们写诗的过程和目的,也是我们静修和禅心要抵达的境地,更体现了心即诗、心外无诗的浪漫主义诗学的特质和优势。
所以,诗人修心禅化的目的就是找到一种状态,让自己的心灵保持婴儿瞳仁般的新鲜清亮,随时发现并透视出万物的丝毫,以及灵魂里的风波草漾,随时准备把浪漫主义的嫩芽顶出来。关于这个问题,第三节从原理上详谈。
驰心:携技而翔
这节谈技术拯救浪漫,当然心性是技术的催生剂,心灵有飞行力,技术是飞行术。
先看张作梗这首《提灯的人》:“近处,看见他提着灯在走//稍远一点/看到灯提着他在走//再远,只看见灯/独自在夜色中走了……”
这首诗在今春火了,被人拿来纪念新冠疫情中牺牲的被喻为“吹哨人”的李文亮医生,它除了内容虐心,技术上也非常完美和惊魂,因为超出了大家包括写诗人的意识和预判,是我们常说的意外之得。而且作者只用了五句话、三个场景(近、中、远)、两个“他”、一盏灯,像电影空镜头,随着空景一点点拉远,诗越来越静穆和哀寂,唯有倔强的灯像孤星顽强地绽放着。全篇都是隐喻,也隐去了主人公和诗人的情绪,审美上属于无我之境。但诗人写的不是眼见之实,而是虚拟的一个不存在的时空,但这个时空又如此真切准确地概括和喻出“吹哨人”永不瞑目和无法扑灭的精神、生命价值和意义。这就是主观意图与客观真理恰好与本然巧遇到一起,而且完全是直觉,没有一点冥思苦想。就像流落在异国街头,与一个人无意间擦了一下肩,一侧目,原来是失散多年的少年玩伴。这就是意外和天成。为何这样?一是诗人得益于长期的浪漫主义写作的训练,而浪漫主义写作方式像灵猴一样机敏,在不同甚至是不搭杠的事物间跳动跃迁,这让诗人的思维也非常活跃,并习惯了从事物的本体中跳出来,用想象把诗人对所写事物的感受意象化。二是找什么样的意象来诗意化这种感觉,包括浪漫主义能跳多高多远,都取决于诗人心灵被感动和刺激的程度,包括选择的意象和方向都取决于心灵运动的速度和方式,以及心灵里储存的记忆经验和习惯。就像这首诗之所以能從这件沉重的事件中飞跃出来,完全是心灵被刺激后,想象力开始扩张,并从有警醒意义的哨子联想到具有相同意义的灯,自然吹哨人就成了提灯的人。所以心灵和心性是浪漫主义飞翔的推手和舵手,更是想象力和爆发力的导火索。
所以浪漫主义的诗歌理论都强调诗人要保持心灵的纯洁度和灵敏度,简言之,就是明心和灵心。两者是互为因果,心性单纯干净,没有杂念,想象力就飞得高和远;同时因为心明眼亮,诗人的感觉就敏感灵犀,一点点的风吹草动,灵感就立马爆发,浪漫就能在浪尖甚至刀刃上舞蹈。古人把心看成镜子,一是不能让名利蒙尘,二是要用高尚的情操将镜面磨亮,以保证心的敏锐和创造力。现在多元的时代,大家不必那么极端,保持专注度和注意力即可。如果再着迷成痴,那自然就没了外界的干扰,奇思妙想会自动冒出来。像林雪有句著名的比喻:苹果上的豹,苹果小巧、温和、美丽,而豹子凶猛残暴,苹果上有个豹子显然不是真实的,这两个不合理的意象被强制地捆绑到了一起,就有了冲突和冲击力,不论是比喻男女情爱还是其他,都堪称绝喻;还有一个不知作者的名句:“天蓝得脆了!”一个“脆”字,让视觉的蓝变成听觉甚至身体里的知觉,惊碎人心,把蓝说到骨子里了。再比如吉葡乐的《春天来了》:“花儿把自己开在树上了/鸟儿把歌声挂在喉咙里了//那个年轻的坟/也把小草长在身上了”。最后一句思维随小草一跃,诗眼泉涌,跨越了前世今生,诗有灵气了。
一个比喻句救活一首诗,所以说技术可救浪漫主义,当然它的背后必须有心灵来推动,翻滚的心性是驱动力、发动机,助它自觉冲出语言的羁绊,让陈词唱出新曲,让古老的汉语生发出新枝,让我们感到诗歌无穷的魅力和深不可测的潜能。同时因诗人心情的濡染,诗或率真或戏谑或凛冽或缠绵,既有性情,又有肝胆,还能嗅其气息见其音容。读那些开智的诗歌我想到一个词:唤醒。因为这样的诗歌对我们惯常的思维是一个撞击,犹如一个重器,击中了我们大脑中蒙蔽处,让我们一愣神,思维沉睡的区域开始苏醒并激活。这样的诗歌是对我们智性和智力的开掘,也是提升。这是我们平时浑然不觉甚至完全以为不存在的部分,这样的诗歌是一种洗脑,并力图把我们深陷在日常习惯泥沼中的思维拔出来,清洗并改道。
比如我称之为灵异诗学的龚学敏的写作——“在长青春科尔寺,说出的话,/须用银鞘。”(《在理塘长青春科尔寺的广场上》)用银鞘来呼应和保护“话”的纯洁干净?“经筒里萌发耳朵”(《理塘县城仁康古街……》);“耳朵”不仅让经筒活人化,也犹如突施一箭,惊人耳目;也是这首诗中:“在仁康古街,一棵杨树正对的哲学,/被仙鹤的银针,一次次缝牢在地上。”先是实与虚,然后是比喻的交叉相加,其中还有以动写静,让读者的思维也跟着拐了几道弯;“一只仙鹤,把影子长成水草,/披在藏歌的身上。”(《理塘无量河国家湿地公园》)是喻中有喻,而且喻体集体在闪烁迷离;再看《黄忠路》中的两句:“汽车的苦肉计在街上离间月光,/女人贩卖投降的豆腐。”“庶出的公交车,给汉升戴孝,/在地图上哭完油”。是想象之想象,喻体与喻体之间有了沟壑,让常人的想象力够不到。而且层层递进的比喻又构成了一个大比喻,是联喻。诗人成了巫师,魔棒一挥,一切重新排序。这就不只是比喻,而是一种创造。
诗人写这些诗的那一刻,思维一定偏离了轨道,走神或者神游去了。用法国美学家雅克·马利坦的理论来阐释这种创作原理,叫创造性直觉。我理解成直接给出喻体,直接用意象喻出他抽象出的真相和真理。诗魔幻了,意图在意象间跳跃,隐去的主体与客体之间不仅隔着峻岭和险滩,甚至颇像前世与今生。用中国艺术美学来概括就是生和险。生就是创新,有着强烈刺激和刷新读者感觉和神经的陌生感,险是指陌生的程度,让人感觉险峻且思维远涉。两者就是古今中外诗人一直梦寐以求的独创性,是无中生有。浪漫主义在颠覆现有语言秩序,建立新的语言系统的技术主义中被激活,又因这一切都被心性灵化过,更生机勃勃。
格心:心诗合一
格心就是對心灵心性以及人的生命和情智探究、感悟、推敲并升华它。古人格物致知,我们格心致诗。现代量子力学对人的意识的研究表明,精神世界的复杂、精微,深邃而灵玄,是与宏观宇宙对应的,且凝聚着巨大的不亚于核能的力量。而且人的情绪有上百种,人的意念、狂想,想象力和爆发力、预感和感应、情感的扩张与坍缩都与此有关。这些都是诗人的独门绝技,所以诗人勘探心灵就是为自己找到创作的矿藏,以及丰沛的创造力。另外,据科学实验,人的心灵跟宇宙一样,都是一个振动的磁场,人的想法即意念就是磁场振动的方式,人的能量级取决人意念的频率。频率越大,能量越大,且心性越慈善、友爱、光明,反之则是压抑、悲痛,甚至贪婪和憎恨。所以,浪漫主义诗人就要隔掉灰暗的情绪,让善美像蜡烛在心里壮大,具体就是把爱的体验深化并呈现出来。
在新解密的爱因斯坦给女儿的信里,他写道:“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生命力,包含并统领所有其他的一切。而且在任何宇宙的运行现象之后,甚至还没有被我们定义。这种生命力叫‘爱。”这不是凭空臆测,而是他科学推算的结论,不只是对人,更是指出了宇宙的必由之路:“如果我们想要自己的物种得以存活,如果我们发现了生命的意义,如果我们想拯救这个世界和每一个居住在世界上的生灵,爱是唯一的答案。”据此,爱显然也能拯救诗歌,拯救浪漫主义。所以,作为诗人,尤其浪漫主义诗人一定要学习爱、培养爱,用爱浇灌心灵,慈悲宽容柔润,不仅爱亲人还要爱别人、爱万物。这样的诗频率加快,爱的电波由单个粒子变成汹涌的波流,一直到读诗的人被电晕或轰倒。比如我最近读了诗人傅天琳从开始写作一直到现在的作品,其核心就是一个字:爱。爱让诗像棉花,让铁石心肠的人读了心也能变软和暖。爱也让她把生活活成诗,接触到她的人和物都被她的慈惠以及爱心和童心感化、诗化,这是一个内心时刻叠加着爱的量子的大姐和母亲。写诗对于她,就等于把爱的波函数显形,就是爱涨潮了,溢出来。看她这首《让我们回到三岁吧》:“让我们回到三岁吧/回到三岁的小牙齿去/那是大地的第一茬新米/语言洁白,粒粒清香//……一只布熊有了三岁的崇拜/就能独自走过百亩大森林/昨夜被大雪压断的树枝/有了三岁的愿望就能重回树上//用三岁的笑声去融化冰墙/用三岁的眼泪去提炼纯度最高的水晶//我们这些锈迹斑斑的大人/真该把全身的水都拧出来/放到三岁去过滤一次”。
多么透明,诗像露珠也像琥珀,柔化了粗糙的心。这是典型的抒情,是包裹着糖果的浪漫主义,踩着柔软的绿茵,人心甘情愿陷进去。这就是“格心”最基本的步骤和体验,虽然有人觉得这样的诗软,但在深化心灵和人性的建设以及诗歌文本的感染力上,一点不输于甚至强于那些叙事的作品。
格心的另一个体验就是通灵体验,通灵就是诗的神秘性带来的灵异之感,还有就是诗人天生的灵觉和邪乎,因为诗人的心灵磁场比常人更敏感,意念频率更快,能带来预感、第六感,甚至通过幻觉能对另一个维度世界瞬间呈现,就像前面说到的龚学敏,仿佛开了天眼,他能看见四维的时空,那里的万物跟我们的伦理和秩序完全不一样:钢铁能喝酒,可以疾走;乌鸦会吸烟;酒能生出白发,时不时赤身,露出小蛮腰;船只是诗词的韵脚;月光是实物,是砖和石头,能砌堤坝;青椒有腿,驮着杜甫还乡。如此一来,南极可以和赤道联姻,蝙蝠与石头上的青苔有了血亲。不论是幻境和梦境,冥冥中他感觉真的看到了,尽管是飘忽和倏忽间。这就是通灵。还有一种通灵是诗人能听懂大自然的呓语,从它们的流动和婆娑中领会到树木河流以及花草鱼虫的秘语,比如川美就从雪花的飘落中听出了人的呼唤和心意,于是“我拦住打窗前经过的一朵雪/轻叩玻璃喊它:妹妹,妹妹……/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眼睛”。唤雪花为妹妹,又捂上眼睛,让雪花来找,就是希望像童话那样,在闭上眼睛的瞬间,让雪花变成真的晶莹纯美的妹妹!情趣使诗歌盎然,浪漫让诗飘舞,但这意境产生的机缘依然归自于诗人神秘的超验之感,让诗人与自然心有灵犀,只一点点,就有感应、有默契,并把它破译出来。
第三种格心就是形而上体验,就是让诗进入到大哲学以及神性的光芒之中。大家不是说抒情和浪漫主义太虚嘛,那就彻底甩掉有形之物,体验和感悟“无”的境界和大道。像一个诗人说的,当你闭上眼睛,现实的门关上了,心里的门却打开了,心也越来越宽敞,一切都井然有序,这就是老子说的道。无不是没有,而是一个绝对存在,是万物之源,是有之母;而且一旦进入无,就顺应了宇宙之秩序。霍金在《时间简史》中也说时间的箭头指向是渐渐从混乱的熵高向有秩序的熵低移动,最大值时就是时间终结,宇宙中的一切都“一化”,即热寂。就是无。理解这些东西有点难,我给“无”重新定义一下,仅局限本篇文字。(一)无,是指从物质的拘限进入到精神的自由,类似庄子说的于天地独往来,从而实现“我为役物,不为物役”的状态;(二)无,就是静与净,心灵的清澈与澄明,是事物的本质,诗的绝对之真和纯;(三)无就是与自然无缝对接,心、诗、自然三者融为一体,无我,我又无处不在。举个诗为例:“把一只鸟抛进羽毛/它的肉身飞得可真高//一张纸上的鸟,有相同的姿态/只是那背景不够蓝//它让我在静寂中想到真实的高飞/那几乎是一种快捷的消失//这话要再说一遍也可以是这样/——你如果没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没有飞高”(邹静之《精神性与一些人的议论》)。
羽毛本来从鸟的身体长出的,现在却把鸟抛进羽毛,逆袭出灵奇,这是想象力的登峰造极,主次地位一变,实变虚,有形化无形,蜕去的是具象性,切入的是哲学性。我理解它的寓意和宗旨就是肯定轻的力量和意义,只有輕,只有摆脱了肉体,精神之鸟才能高飞,才能进入“静寂”与“消失”,这是无的衍生词。无在这里就是一种必须要抵达的高和无限,也是心和诗的最终理想国。再看大解《万物皆有因果,不能僭越命运》的最后一段:“万物皆有因果,不能僭越命运。/鉴于此/我完全可以在夜空中,/找到一个永世不回的人,/但是我不找了,/我只是统计一下星星的数量,草草了事,//上帝的归上帝,人的事情归于人。”
诗有悖于大解擅长的比喻之高技,变成了推理和直说。意旨是完全放下吧,各自有各自的命和法,别越界,别强求,隔掉欲望,顺其自然。这是一种大彻大悟,了然人生,是一种实在可行的“无”。这些深邃的抽象的“道”与“理”,让浪漫主义有了实实在在的依靠和追问生命、探寻生命之谜的厚度和尖锐感。这就是深刻的思和广博的道。不要小看思想的力量,正如20世纪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以赛亚·柏林所说:“一百多年以前,德国诗人海涅就曾经警告法国人,不要低估观念的力量:一位教授在他宁静的书房里孕育出来的哲学观念,可能毁灭一个文明。”
当然与心灵相关的还有永恒体验、忏悔体验、孤独体验、崇高体验等,限于篇幅,说了以上三个,举一反三,可见一斑。总之,就是格去杂念,让心诗合一。
结语:以上举例的这些诗,还有其他征候,比如现代主义、象征主义等等,但其核心和起点,以及心理类型都属浪漫主义。诗歌与实用主义无关,甚至以实用主义为敌。诗尤其浪漫主义,无非是让心灵得到解放,一瞬间带着人的心飞起来,享受庄子那种“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逍遥与壮美。正如雨果:“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抱着锁链,而是为了解开双翼;不要再有爬行的人类。我要幼虫化成蝴蝶,我要蚯蚓变成活的花朵,而且飞舞起来。”浪漫主义与心灵是永远纠缠的一对量子。不论距离多远,它们都互相感应、互相影响、互相深化和互相升华。抒情和浪漫主义只要以心灵为本为源,永远以心灵为轨道,就有救有福有劲有力,且气血充足,精神饱满,是有效写作的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