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方骏老师
2020-12-06徐累
徐 累
我的恩师方骏走了。
年前,听说方老师病况不佳,打算春节前路过南京看看他。如愿见到时,方老师已不搭理我了,静静躺在那里。他可是从来没对我这样过,见面总是乐呵呵的,几根寿眉生扬着,对世间大大小小的事满怀好奇,问长道短。方老师的病情,我其实所知不多,早先只听说得病,这么多年下来,看他总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以为没事了,希望他彻底痊愈。转眼到了2020年,才过几天,世界就开始摇摇晃晃,而第一块砸下来的,竟是方老师离世的消息。
泪眼云烟,明晦不定,不由想起与方老师相识相知的一些事情。
1980 年,我考上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进校不久,方骏老师研究生毕业,与同期的沈沉老师一道,在系里的展览馆举办毕业汇报展。这个时期,他画工笔人物,以《湖湾记事》组画表现姑苏风情。吴中江南特色浓郁,许多画家竭尽才情,再添新意很不容易,但方老师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其中一幅,桑田绿两岸,其间横跨小桥,差不多只能过单人,恰巧两路采桑女相遇,一上一下,妖娆迎避;再一幅是芦湾人家,农家夫妻载一船红砖晚归,正协力收橹,引群鹅欣然向望。《湖湾记事》源于生活,还是“叙事体”,方老师反复炼句,撷取“决定性的瞬间”,境界立马不一样了,好比北宋宣和画院的考题,不仅应答得体,还暗藏巧思,有立意,见机锋,藏“诗眼”。
当然,作品的高明,不全在内容,美术史的余韵也绕梁其上。黄瓜园是笔墨的山头,当时,热捧石涛、八大、近现代,再就是十上黄山的刘海粟院长。而方老师别出一格,显得很突兀。他似乎在追更早的传统,类似唐代张萱《捣练图》、宋代马远《踏歌行》、明代仇英《春游晚归》那样的文本,全景落幅,翔实具体,好比电影里的“中镜头”,一望,主次全概括了,三矾九染,很见丹青各科功底。画中人物也情绪饱满,不过传神没有在“脸部”,而是“体态”。加上“逸趣”,“现实主义”就变今为古,不动声色成了“写真主义”,或许,这才是传统人物画原有的情致?
方老师留校后,带我们工笔人物画课,班上五人就成了他的第一批学生。南艺国画教学讲究无为而治,方老师在课堂上不强求一律,因人而异,点到为止,留给同学们自主选择的空间。班上我年龄最小,方老师待我如父,尤其关照,也可能因为我兴趣多向,偏好文学诗歌戏剧,与方老师的敏求习性有点相随,来往自然就多一些。那时候国家刚刚开放,百废待兴,老师和同学一样,求知欲高涨,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眼花缭乱,看什么都新鲜。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刚了解一点什么,就急着向方老师报告,他放下师尊,认真听我囫囵一说,再适时归纳,所以我俩忘年之交,没有感到任何隔阂,一直就这样亦师亦友相处着。那会儿真是方便,方老师住在学生宿舍旁边一栋楼,没事溜达过去,就能窜门。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两栋旧楼,竟然容下全院三分之二的学生,很多年轻老师也住这里,你来我往,无比亲热。不久,方老师搬到远离校区的劝业村,也就是陈之佛先生的旧居,我不时去看望他和师母,顺便带点外国邮票给方原小师妹。
工笔人物画实践课,方老师领我们去了山西永乐宫,在招待所一住就是十来天。我们事先拷贝好粉本,对着三清殿壁画,仰眼,俯身,上色稿。李小山涂上几笔浓彩,就撂下笔去花园看书,像个公子,方老师也由他,说功夫在画外。方老师全程没有临摹人物,倒是临了某处不起眼的补景山水,小小的一幅,让我有点意外。可能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萌动了向山水画转型的念头。
永乐宫离县城大概有三里地,平时人烟罕迹,过了开放点就更幽静了,某日趁天色早,方老师拉上我往县城去,边走边说过去的经历,他的家世,他的人生,好像还有一小段年轻时的感情故事。我年少无知,就这样踩着一路土灰,跟着方老师的快步,似懂非懂听着,觉得很美好。宫里的日子毕竟沉闷,大家找各种由头逗趣,好玩的事情不少。有一次登上附近的大禹岭,猛然发现新翻的黄土地里,散落一些原始彩陶的残片,大概是农民刨地随手敲碎,捡回招待所清理欣赏。隔壁入住一位新客人,是山西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看到这些残片也啧啧称奇。我突然生了个歪点子,回房找出小片,让方老师用墨笔添上“人面鱼纹”,擦干墨迹,又去让隔壁的研究生鉴定。“文明之光”果然让研究生吃惊不已,连呼“史上第二”,是考古新发现。大家偷笑,方老师跟着乐,这故事一说就好多年。
那一趟还去了西安、太原、洪洞、平遥。进了平遥城,觉得这个地方古代得不合时宜,寻到双林寺,更恍若隔世。半天才找到管理员,说几个月没人来参观了,开了门,随便我们自己看。石阶上一个泥塑小金刚,头都快掉下来;一阵风起,地上吹起巴掌大的破绢,画着细笔小佛像,旧时佛徒的供养,可能是元人笔,捡起来递给方老师,不知道他留没留。到了大殿,门口有木栅栏挡着,间距并不宽,我们几个同学试着将头伸进去,身子一侧,就一个个进去了,只有周京新顶着头,怎么也钻不过来,干着急。只见方老师在外面笑得弯下腰,跺着脚说“头太大咯!头太大咯!”,又是一例笑谈。
我们边写生边参观古迹,对着那些雕塑壁画,我其时不得要领。当年的兴趣,在门神年画、剪纸之类的民间艺术,到处找当地农家大嫂讨要,她们翻箱倒柜,有时候就送一撂烟熏纸样,这样收了不少。回学校后,方老师悉数借去研究,差点以为他不还给我们了。还发现一种当地麻纸,质料粗糙,我用这些临摹了“章怀太子墓”的壁画,方老师要了一些,后来看到他试了一些青绿山水,贴在家里墙上,连说上色太灰了。平常他注重研究各种材料,不声不响试验,每每有奇效。他的“方家山水”,有一些特别的晕染效果,据说秘方是掺入洗涤剂,不知真假,没有与他证实。
指导我们创作时,方老师适当建议,常常脑洞大开,帮助解决很多具体问题。我毕业创作画了苏州农妇城市旅游的题材,方老师看稿说,就叫《丽人行》吧,一下有了谐趣。苦于找不到大尺寸的绢,他沉思片刻,突发奇想,“你就用‘的确良’画!”于是从鼓楼红霞布店扯来二米,一试,果然不错。方老师有一件人物画,画有两层,上面一层用很透的薄纸画人物,裱在下面一层景色上,巧妙制成影影绰绰的雾霭感,印象很深。到了“八五”时期,我做观念作品《心肺正常》,想要表现若即若离的前后关系,自然想到方老师的这招,就去向他讨要薄纸,他支持我完成了这件作品。今年新冠病毒流行,举世慌张,不禁翻出三十年前的《心肺正常》,想到方老师曾经参与贡献,就好像昨天的事,冥冥之中,记忆因现实的残酷再次叠合,令人唏嘘不已。
毕业以后,我剑走偏锋,一心投入“前卫”。对于现代派,方老师从不排斥,他不做,不等于他不愿意了解。记得1985 年冬天,《美术》杂志高名潞来南京,考察并报告各地前卫艺术现状,事先约在高楼门杨志麟家聚集。半路上碰到方老师,他听说非常感兴趣,要与我一道去旁听。灯光黯淡,方老师坐在角落,定睛听对面的高名潞侃侃而谈。一个美术系主任,和我们几个青年不分彼此,求知若渴,实属难得。不久,方老师支持了我们在美术系展览厅举办“第一驿画展”,同时,自己也找到相惜的同道,参与了“新文人画派”。他们以古求新,与我们并行不悖,其实也是八五美术运动的侧翼。南京艺术圈有一种很特殊的现象,传统与前卫,老派与新潮,师傅与徒弟,虽各持己见,但关系一向融洽,可能与前辈们的包容大有关系,他们胸怀宽厚、学术开明、与人友善,如同方老师的长者之风。
我与方老师有过合作,那是在大学四年级,他拿来《杜甫与打枣妇人》的剧本,鼓励我先打铅笔稿,然后由他画工笔正本,其实我能力有限,多托他善后完成,由朝华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绘本。这套作品,他悄悄送展第六届全国美展,入选了才告诉我,说起来,还是我第一次参加的正规展览。我第一篇发表的美术评论,也是献给方老师的。毕业那年,《江苏画刊》约稿他的专题介绍,方老师没有请著名批评家,而是鼓励我这个无名小辈,写了《幽亮的诗情》,评点他的“湖湾纪事”“风土小唱”系列,如今重读,觉得下笔稚嫩,但确实代表我的拳拳心意。之后单飞,我逐渐找到自己的方向,每一点进步,方老师私下点赞,几次个展都亲临指导,苏州博物馆个展的开幕式,方老师还主动上台发言鼓励,我知道他的高兴,甚至大过自己的成就。
方老师人品如画品,润物细无声,这对我,还有其它同学,有莫大的影响。我们这一班之后,方老师又栽培了很多得心的学生,一如当年枝蔓,各有秋实。因为同出师门,我们这些不同年龄段的同学,无论熟识与否,彼此尤其亲近。如今我也带学生,提起方老师,同样敬重。2004 年,我已到江苏省美术馆学术部工作,策划以“传神造境"为名,做一个“方骏师生作品展”。方老师非常高兴,群策群力,林容生、周京新、刘赦、徐累、尚可、张见、高茜、漆澜、方原、张筱膺等积极响应,拿出了自己的精品。没有人表面模仿老师的风格,其实谁都明白,方老师以智识点拨,“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我们是幸运的一群。“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所谓“经师”,不过是对经典义理通达的人,而“人师”,不仅有学问,更有极高的德行,包括信仰、审慎,对传统和多元的认可,更重要的是知行合一,如同方老师的言传身教。
开幕式来了许多江苏省美协的领导、南艺院系领导、方老师的同辈师友,济济一堂,可是方老师偏偏邀请了刚入学国画专业的七位无名小同学上台剪彩,以示后浪推前浪,代代有才人,别有新意与寄托。在方老师亲自撰写的展览前言中,他这样总结道:
“这种传承,犹如传火于薪,授光明和热力,薪火相传,艺术之光不绝。传的是火,承的是薪,火点燃了薪,使其在燃烧中发出光明和热力。佛家传法谓之‘传灯’,佛法犹如明灯,能破除迷暗,传灯者举着这盏灯,作为坐标,照见前人的来路,照亮后人的前程,而每一个接灯的人,必须向灯中添油,灯才能长明不灭。亦如传薪,前辈传给我们的思想、学术、技能,只是点燃后辈创造的火种,后辈必须向灯里添油,向火中续薪,加进自己的创造,加得越多,发出的创造之光就越明亮。这种点燃,,不仅使后辈在燃烧中发出创造的光芒,这光芒也反射给了传火者,激发出更多的光和热,更能明辨途径,开导前程,探索的道路上又多了一点光明。‘教学相长’这个成语,就道出了传承中的这个玄机。”
方老师的秉烛之光,当然不言而喻。最后有机会看了他的两次展览,一次在南京,方老师与王孟奇老师联展,开幕没赶上,之后专程赶去观摩。再就是2013 年在中国美术馆的“倚江南”大型回顾展,王文章副部长亲自安排,以文化部的名义为方老师殿堂添光。端详这些作品,无论小品,还是巨制,发现他马不停蹄,灵感不穷,仍然在探索新的路子,让我一如既往地叹服。
在我看来,方老师是画史的旅人。他穿山跋水,以一人之功,历险“唐、宋、元、明、清”,各季都有一个前贤私语交代,活生生被记录在纸上游记中。起始从中唐山水开篇,在皴法没有成为程式之前,李思训、李昭道以平面装饰结构布局,如《明皇幸蜀图》,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单凭线条造就图式,方老师立此为据,实际上坚守的是源头,从不曾动摇。“山欲高,尽山之高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方家样”流云空朦,曲桥通幽,便可以追索到类似范本。之后“理会大山,名为主峰”,是五代荆浩、关仝及北宋范宽的格局,方老师援例,同样以宏大样式支撑画中骨架,肌理也似早期的“雨点皴”“牛毛皴”,以独创的冲积晕染法,翻新了皴法意象,织绣一般明丽。接着,从山的高远处低徊,就到了元人钱选。钱选写意青绿,“雅”得如临深渊,多走一步,便是“俗”,很不容易拿捏。方老师承上启下,细笔过渡到这里,恰到好处,小桥流水人家,恬静妍秀,几成钱选《山居图》的既视感。钱选的小青绿,明代文征明有学样,方老师隔岸相望,至少在江南地理身受上,与“吴门画派”感同,早期《风土小唱》,显然合韵文征明的《东庄图册》,其中,一方畊田,秧苗成行,方老师只是多画了一台现代抽水机而已。文征明的路数宽,四时万变,方老师一样做到了,“春融洽,夏翁郁,秋疏薄,冬黯淡”,可忘笔墨,而有真景。至于清代,不止一个人提到弘仁对方老师的影响,弘仁山水萧瑟,并不是方老师的情绪,他认可,想必因为画面结构的平平仄仄。
以上诸家只是我随意取样,其实通灵者众,远不止这些。这些画公都有一致,就是画风比较“中性”,留有余地,不太好用“南北宗”简单划拨。由彼及此,方老师应该同样不纠结所谓“南北宗”,他也是不偏见的,不贪恋笔墨习气,只是想让绘画归位绘画,置身度外,反而得“中庸之道”,融合了“南北宗”。佛言“分别智,平等慧”,合起来,便是调和的智慧。“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方老师桃李不言,厚积薄发,终得当代山水样本,他的传神造境,滉漾夺目。
这些感受,默念很多年,也没来得及告诉方骏老师,不知道他是否赞同。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桃源梦里,知道我们的怀念。“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许多话,再与您细说,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