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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清举人到共产党员的吴承仕

2020-12-05

云南档案 2020年2期
关键词:北平学生

■ 王 淼

吴承仕,字检斋,号展成,安徽歙县人,生于1884年3月20日,卒于1939年9月21日。他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字学家和教育家,更令人景仰的是,他由一位前清的举人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家学深厚 清末举人

吴承仕生长在一个富有家学传统的士大夫家庭。曾祖父吴道隆国学生出身,曾受诰赠朝议大夫;祖父吴景桓亦出身国学生,曾任布政司理问,受封奉政大夫;父亲吴恩绶长期担任京师歙县会馆(在今北京宣武门外)馆长,是位饱有学识的爱国志士;母亲汪氏亦为书香家女子,很懂得启蒙教育的道理。这使吴承仕有条件较早地接触中国历代古籍,诸如经史子集、典章名物、文字音韵之类,受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教养和熏陶。

1889年,刚满5 岁的吴承仕,就被家人送入村里私垫。在启蒙老师张建勋、汪沛仁老先生的循循善诱之下,他循序渐进,为后来专门从事国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01年,17 岁的吴承仕与其父同榜中秀才。父亲为纪念这次“恩科取中”的机遇,特意更名“绍绶”为“恩绶”,不久出任歙县知事,之后便长期寓居京都了。翌年,吴承仕又应试中举人。及1907年,清廷举行举贡会考,他以一等第一名被录取,时年23 岁。从现在尚存留于“墨卷”(原件存安徽歙县政协)中的《汉文帝减租除税而物力充羡,武帝算舟车、榷盐铁、置均输,而财力不足论》《中外刑律互有异同,自各口通商,日繁交涉,应如何参酌损益妥定章程,令收回治外法权策》和《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三篇论、策、义的文章看来:吴承仕在论中痛陈“理财者私其利于国,不能公其利于民”之非;于策中主张“讲论变通之道,为长治久安之谋”;于义中则纵论“莫难于知人,莫难于化恶,知用人之难,则朝无律位,知化恶之难,则野无莠人”。可以看出他在青年时期,不但举业功深,而且具有非凡的学问和见识。

愤然辞官 精研经学

吴承仕青少年时期,旧中国正处于逐渐衰政,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动乱年代。目睹祖国山河破碎,民生凋敝,他激发起爱国热情,拥护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民国初年,出任司法部佥事,但与部中官吏意见每多不合。他对当局的政治腐败十分愤懑,任内工作只是应付而已。从这时起,他开始了对历代典章制度、三礼名物比较系统地涉猎,并把注意力投向当代著名的大学者章太炎。

1914年1月7日,章太炎大闹总统府,痛斥袁世凯包藏祸心,窃取辛亥革命果实,被袁贼软禁。吴承仕对章太炎不畏奸佞、敢作敢为的精神异常佩服,毅然独往章氏被囚禁的地方探视,送衣送饭,执弟子礼恭。章氏则将自己的一些学术见解口授于吴,这就是后来印行的《葑汉微言》。章氏身陷囹圄之际,吴承仕表现出好学笃实的志向和不畏反动权势、躬亲事师的高尚品格。

1927年4月28日,张作霖在北京杀害了李大钊等革命烈士,吴承仕正在吃饭,忽闻噩耗,不胜悲愤,立刻停餐,以表达对革命烈士的哀悼;并迅即坚决辞去司法部佥事之职,以表明其不与反动政府同流合污的鲜明立场。从此,他绝迹仕途,潜心治学执教,历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大学、北京大学、民国大学、东北大学等校的教授和北京师大国文系主任、中大国学系主任。

吴承仕对我国古代学术的研究十分广博。在经学、小学、史学、诸子、佛经、诗文、各种笔记以及戏曲小说诸方面,都有很大建树,特别是对于经学及小学研究的成就,上之无愧于明清诸大儒,下之亦杰出于并时之贤者。他先后撰写著述150 余种,重要的有《经学通论》《经典释文序录疏证》《国故概要》《周易提要》《尚书三考》《三礼名物略例》《六书条例》《监狱解蔽篇》《公羊徐疏考》《蜀石经考异叙录》《说文讲疏》《历代尺度表》《读南北史札记》《论衡校释》《初学因明处》等数十种。在经学、文字学研究方面,可以说是得心应手,所著非凡了。章太炎称道这些著作“用功完密”、“洵为精善”。当时吴承仕与黄季刚齐名海内。季刚在南京执教,他在北平讲学,时人谓为南北经学两大师,有“南黄北吴”之称。章太炎则谓吴承仕“文不如季刚,而为学笃实过之”;又说:“及吾门得辨声音训诂者,其惟检斋乎!”

吴承仕一生弟子很多,其中最得意的有张致祥、齐燕铭、王西彦、王志之、黄寿祺、荣孟源、王重民、余修等。

我国第一位用马列主义指导经学研究的学者

作为一位硕学鸿儒,吴承仕接受马克思主义新思想始于1930年。是年秋,吴承仕的朋友、著名教授范文澜因共产党嫌疑被国民党反动机关逮捕,后经共产党的多方营救才得以获释。吴承仕怀着崇敬而又疑惑的心情去看望范文澜。他萦绕于怀的疑问是:像范文澜这样勤于治学的老实人都参加共产党,那共产党一定有她革命的道理。于是吴承仕坦率地要范文澜把共产党的书籍拿给他看。范先借给他一本《共产党宣言》。数日之后,吴承仕归还借书时对范说:“这本书讲得很有道理,难怪你要去参加共产党。”并要再给一些书看。从此,两位学者的思想更加接近了,友谊更加深厚了。“九·一八”以后,在进步学生齐燕铭、张致祥等人的帮助下,吴承仕更广泛系统地阅读了大量的马列主义著作,努力去寻求真理,从中接受新的思想。这位钻研古籍数十年的经学家,读这些新书如读中国的古经典一样,也是眉批旁注,丹黄满目。此外,他还涉猎了莎士比亚、歌德、高尔基等人的著作。他在总结自己的学习心得时写道:“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的某哲人发现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说以后,才把经济、政治、历史等等研究部门奠下科学的基石。”又说:“我们以为世界的一切,俱是变迁生灭的历史过程,所以我们对于一切的态度是前进的,不是保守的;是批判的,不是拜物教的;是辩证的,不是形式逻辑的;是唯物的,不是唯观念的。这是我们的历史观,也就是所谓的世界观,要想把握住这种世界观,必须学习现代的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等。又必须了解现代政治机构及国际间矛盾情形,互相比较,互相印证,才能认识自己对于世界应肩负的责任,才能认识自己对于时代应做的工作,才能站到现世纪的两军阵前做一员英勇的战士。”

从此,吴承仕努力以马列主义观点来治学。一次,北师大学生王志之在一家小茶馆里看见他正在潜心阅读《辩证唯物主义教程》,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勤苦学习。他说:“我要学会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整理中国的经学。”。

当时他任中国大学国学系主任,在他的倡导下,该系新增设了“社会科学概论”、“新俄文学选读”、“西洋文学史”、“近代文艺思潮”、“周秦诸子”和“中国通史”等新课程。他开始以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观点讲授经学和中国古代历史,成为我国第一位用马克思列宁主义作指导,从事经学研究的学者。

创办进步刊物

吴承仕接受马列主义思想的这段时期,正是日本侵略者由蚕食进而企图灭亡中国的时期,所以吴承仕以抗日救亡为职志。他说:“现当民族危机迫于眉睫的时候,只有集中一切力量作抗日救亡的决死战,才是我们的唯一出路。”1931年,他担任北师大教授联席会议主席,积极领导北师大文史两系的教授对日本侵略者进行口诛笔伐,还同袁敦礼、高步瀛等数十位教授联名通电全国,严厉要求国民党政府立即奋起抗日。与此同时,他密切关心着进步青年的抗日救亡斗争,慷慨解囊,资助他的学生们出版进步文艺书刊。当时,王志之以“含沙”的笔名写了一部题为《风平浪静》的小说,揭露国民党反动当局镇压学生的罪行,吴承仕不仅十分赞赏,而且慨然出资印刷发行。

自1934年至1937年,吴承仕在北平创办过《文史》《盍旦》《时代文化》三个刊物,除担任繁重的组稿、编辑、校对、印刷、发行等工作外,还先后用黄学甫、虞廷、汪少白、少白、绍伯、孙少桓、夏雍、白、记者等多个笔名,撰写过数十篇文章。钱玄同说过:“《文史》是一个赤色刊物。”当时经常在《文史》上发表论文的,有鲁迅、沈雁冰、吕振羽、谭丕模、孙楷弟等人。《文史》团结了一部分爱国知识分子,活跃了当时的学术思想,使一度沉寂的北平文化界,掀起了一阵波澜。反动当局对此感到十分恐慌,《文史》只出了四期就被封禁了。吴承仕怒不可遏地对学生们说:“他们禁止《文史》出版,证明了我的观点正确。因为我说的是人话,不懂人话的东西,当然妄想封住我的嘴巴!”

1935年10月,吴承仕又创办了以杂文为主曲的刊物《盍旦》(月刊,渴望黎明之意)。经常向该刊投稿的有曹靖华、谭丕模等人。文章主要宣传马列主义观点,评论时政。吴承仕先后发表论文14 篇。这份激进刊物自然也不能见容于反动当局,只出了五期,又被迫停刊。1936年,吴承仕又与张友渔、黄松龄、齐燕铭、张致祥等人新创办《时代文化》(月刊),于8月5日出刊。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以宣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为主,同时发表一些社会科学和其他方面的文章”的革命刊物。吴承仕在《时代文化》上相继撰写了《北平文化界最近的动态》《谁戴了有色眼镜》等文章,以犀利的笔锋,抨击了国民党反动派,揭露了帝国主义浸略中国的本质。在吴承仕等人的努力下,《时代文化》如同匕首和投枪,刺向反动势力,尤其给站在爱国斗争第一线的青年们以鼓舞和力量。至1937年1月17日,共出版了五期。

为“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奔走呼号,积极营救进步教师、学生及革命志士

1935年北平爆发了“一二·九”运动。已是霜鬓鹤发年近花甲的吴承仕,却抱着抗日救亡的满腔热情,积极参加了这场运动。“一二·九”的当天,他站在中国大学学生们的行列里,去新华门前集会,又和青年们冒着军警大刀、水龙的威胁,参加游行示威,还和青年们一起步行到西山露营;学生运动发展起来了,他联系大学的教授,组成教育界抗日救国会。他亲临斗争前线,写文章,作演说,为“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奔走呼号。1936年,他曾在《时代文化》一卷三号发表题为《一二·一二的示威游行与学运》的文章,高度评价爱国学生的示威游行运动。翌年,他又在该刊发表题为《新学生团体的出现》的文章,揭露和批判当时右派学生组织“新学联”分裂北平学运的阴谋。他密切关注学生爱国运动的发展,与北平热血青年们紧密团结,共同战斗。

1935年底,吴承仕亲自领导了中国大学的驱祁倒王运动。“一二·九”运动爆发后,清华大学这个学运中心遭到镇压,为了使中大成为中心之一,必须驱逐把持中大、勾结警宪镇压学生运动的校务长祁大鹏,而祁又是校长王正廷的代理人,驱祁等于倒王。中大学生会请示党组后,决定请吴承仕、黄松龄以系主任的身份和学生会配合进行这一斗争。当时党的北平市委书记黄敬还为此多次拜访了吴承仕。乘王正廷外交部长下台改任驻美大使、出国前来安排中大校务的机会,驱祁的斗争揭开了。吴承仕专门在东交民巷德国饭店租了一间房,作为学生秘密集会的场所。当时利用中大常务董事会会长何其巩同西北军有旧,宋哲元、秦德纯和国民党中央有矛盾,而何其巩一心想当中大校长这些因素,决定在驱祁倒王后,让何担任校长,但提出一个条件,希望他长校之后,保护学生救亡运动。何允诺了。中大的学生运动取得了胜利,这就为“一二·九”运动又新增加了一个“根据地”,对“一二·九”运动的继续深入和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何梅协定”签定后,平津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章太炎几次函邀吴承仕离开危城到南京中央大学和苏州章太炎主持的国学讲习所任教,但吴承仕已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集中于支持爱国青年抗日救亡的进步活动,而无心南下了。他于1936年2月给章太炎复了这样一封信:

手谕敬悉,属望之殷,劝勉之切,唯有感激。暑假以后,自当南下,私冀时奉明诲,俾免陨越。如或国难日深,中枢颠陨,托命何所,尚不可知,则区区约言,又不足道矣。

吴承仕一生对章氏执弟子之礼,而对章氏晚年邀请他去中央大学任教,则始终没有应聘,足见他追求真理立场之坚定和鲜明。

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是与北平文教界的救亡运动汇合在一起的。1937年“五四”运动18周年纪念之际,吴承仕和张友渔、张申府、杨秀峰、黄松龄等进步教授发起组织新“启蒙学会”,这是个学术性的组织,由吴承仕具体领导。他亲自起草了《新启蒙学会宣言》,提出“唤起比较多数的知识分子,成为时代革新的中心力量”,“担任起分析、批判、说明、指导等工作,以促进新时代的到来”;号召“把握住民主自由的原则,在反独裁、反盲从、反迷信的一贯信念之下尽力完成我们应该做的工作,争取当前民族解放的胜利”。该学会积极开展民主运动,得到知识界热烈响应,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震动。

吴承仕还利用自己在教育文化界的声望和影响,千方百计地营救了不少被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的进步学生和革命志士。上海救国会七领袖被囚时,他奔走过;北平六教授被捕时,他营救过;1936年2月国民党反动当局逮捕了中国大学同学系学生鲁修余,他具名保释出狱。

吴承仕在北平进步学生和文化界的声望愈来愈高,然而他的旧日师友不理解他,章太炎视他为叛逆,和他断绝了师生之谊。吴承仕对学生说:“太炎先生对他表示决裂,写过‘谢本师’。我的老师不同意我现在走的路,我不会做出他那样的表示。”吴承仕以国家民族前途为重,再不以其业师章太炎的衣钵为满足,在政治上超越了他的老师。

经过多年的锻炼和考验,吴承仕已具有较高的思想觉悟,敢于见危受命,临难赴义。就在1936年春,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与其弟子齐燕铭、张致祥同志同编在一个特别小组。吴承仕由一位清末举人、经学大师而发展成为一名无产阶级战士,这是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转变。

晚节凛然 大名传世

1937年7月7日 抗战爆发,不久北平沦陷。日寇、汉奸到处搜捕爱国抗日人士,吴承仕的名字也被列在黑名单上。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他匆匆离开北平,避居在天津英租界的小白楼。他刚离开北平,日本侵略者就出动军警多人,到北平吴宅去搜捕他,结果扑了空。

他在天津两年的生活很不安定,先后搬过四五次家,很少与北平家中联系,经济也日益拮据,到后来只能靠出售家中藏书来维持生活。为躲避日寇和汉奸特务的跟踪搜查,他深居简出,即使出门,也将帽檐拉得很低,以免被人认出。尽管处境如此艰危,他仍和张致祥等人在天津坚持抗日救亡工作。他常到住处附近安徽同乡办的纸厂去同工人聊天,进行爱国宣传,并辗转为天津的地下抗日刊物《时代周刊》筹措经费。他还夜以继日地为《时代周刊》撰写稿件,传播民族革命的吼声。他的行动引起了天津英租界当局的注意。一天夜里十时许,警察闯进他的卧室,他急中生智,将刚刚写好的文章手稿迅速地塞进小女儿的玩具洋娃娃腹内,使警察一无所获。

日寇、汉奸多次搜捕吴承仕都未得逞,便想用金钱地位来引诱他。1938年暑假,日本帝国主义和北平的汉奸政府授意文化汉奸王谟,找到吴承仕的儿子吴鸿迈,说日本兴亚院要聘请吴承仕出任北师大校长,月支高薪,叫他快去把父亲请来就职。鸿迈秘密来到天津,吴承仕告诉儿子:“不要害怕。你即刻回去告诉王谟,说我早已回徽州去了。”敌人的这一花招又告失败。

1939年夏秋之交,天津闹水灾,大水涨进吴承仕的卧室,他终日断炊,生活陷入绝境。加上英租界当局与日寇更加紧密勾结,在天津的抗日同志已有好些被捕了,情况十分危急。吴承仕在天津已无法开展工作,于是秘密地回到北平,化名汪少白,寄居在一个姓李的商人家里。由于他在天津动身时就身染疾病,再加旅途困顿,所以到北平不久就病倒了。经诊断为伤寒症,9月11日,家人将他送入协和医院治疗。9月21日,这位著名的经学家、古文字学家、教育家和战斗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幸以身殉难。

党中央一直在关怀着这位革命的老学者。在他困居津门时,毛泽东同志曾派人至天津,打算接他赴延安,后因遇大水而未能接上头。当吴承仕逝世的噩耗传到延安后,1940年4月16日延安各界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毛泽东、周恩来、吴玉章等同志都送了挽词、挽联。毛泽东的挽词是“老成凋谢”;周恩来的挽联是“孤悬敌区,舍身成仁,不愧青年训导;重整国学,努力启蒙,足资后学楷模”。吴玉章的挽联是“爱祖国山河,爱民族文化,尤爱马列主义真理,学贯中西,善识优于苍水;受军阀压迫,受同事排挤,终受敌寇毒刃摧残,气吞倭虏,壮烈比诸文山。”这些联句表达了中国人民对吴承仕的深切怀念,也是对他一生的崇高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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