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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吴畸人』冯梦龙

2020-12-05王淼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冯梦龙

王淼

晚明是一个崇新尚奇、彰显个性的时代,文人士大夫大都以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为荣,他们崇尚魏晋风度,极力效法“竹林七贤”的处世方式,以风流潇洒、不拘礼节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他们常常以“畸人”自命,并借以称呼自己的同类——“畸人”,大抵是指怀有异端思想、且不同流俗的“异人”。而对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来说,“畸人”云云,既是一种人品风格的追求,又是一种确认自身存在的价值标准。徐渭自称“畸人”,汤显祖称李贽为“畸人”,冯梦龙称汤显祖为“畸人”,冯梦龙自称“东吴畸人”,大率如此。

冯梦龙的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畸人”。如果说“畸人”大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那么,无论是才情轻艳,还是放诞不羁,比之徐渭、李贽等人,冯梦龙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在不务正业方面,冯梦龙走得更远,他的一生执著于小说、戏曲与民歌之类的杂学,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可谓不务正业的典范。而且冯梦龙和大多数“畸人”的命运相似,在科举应试的道路上步履维艰、屡试屡败,功名止步于生员。尽管当时的文人已经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冯梦龙念兹在兹,直到晚年依然难忘入仕,最后以贡生的身份出任丹徒训导,进而升任寿宁知县,才最终完成了他由学者到官员的角色转换。

冯梦龙,字犹龙,又字子犹、公鱼,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顾曲散人、吴下词奴等,他出生于明代万历二年(1574),卒于清代顺治三年(1646),一生贯穿了晚明万历、天启、崇祯三个朝代,并亲眼目睹了朝代的更迭。冯梦龙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人,家境应该不错,在这个盛产才子的地方,冯氏兄(冯梦桂)弟(冯梦熊)三人俱有文名,并称“吴下三冯”。尤其是冯梦龙,早年即博览群书、富有才名,并为世人所知,他也曾这样追述自己的读书生涯:“不佞童年受经,逢人问道,四方之秘荚,尽得疏观。”

广泛涉猎稗官野史、戏曲小说之类的杂书,虽然开阔了冯梦龙的眼界,却也让他日渐沉溺其中,荒疏了学业与功名。冯梦龙自青年时期考中秀才,即开始屡困场屋,尽管他少负大志,一直向往着建功立业,想努力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但功名蹭蹬,也就阻断了他在政治上的进取之路,尤其是看到昔日的好友多已平步青云,更使冯梦龙备受打击,苦闷无聊之余,他益发狂诞傲僻,索性“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频频流连于青楼酒馆之间,在浅吟低唱和偎红倚翠中消磨着自己的另类人生。

对于彼时遍布于苏州的青楼和妓院,冯梦龙并不陌生,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深受李贽的影响,以“情痴”著称,对朋友急公好义,对美女一往情深,甚至到了“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或无情者,必委曲以情导之”的地步。相传冯梦龙的朋友袁无涯与吴中名妓王生冬交好,本来已经相约婚嫁,不料王生冬为家中生计所迫,又被转卖到杭州。袁无涯也是一个情种,他不仅千方百计地找到了王生冬被卖的地方,还准备好行装去探访王生冬。冯梦龙有感于袁无涯的深情,专门写了中吕曲《送友访妓》来纪念此事。另外,冯梦龙还以知情密友的身份,写过南吕曲《为董遐周赠薛彦生》,记录友人董遐周与歌妓薛彦生之间的恋情。

冯梦龙曾经为多名妓女立传,像收录在《情史》中的《张润传》《爱生传》等,均出自冯梦龙本人的笔下。这两篇都是悲悼妓女不幸命运的作品,字里行间,对女性的爱意和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另外,还有一篇《万生传》则是颂扬同性恋的文字,写的是楚黄秀才万生与郑生要好,万生不仅为郑生择妻,甚至分割三分之一的房子给郑生住,还接来郑生的父母供养。万生后来被相面先生的话所迷惑,以为自己会客死他乡,于是,留下了死后要与郑生同穴而葬的遗嘱。对此,冯梦龙的评价是,天下沉溺于情海之人,有像万生与郑生那般情真意切的吗?只要情真意切,同性恋与异性恋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为文人,冯梦龙总是对用情至深的人充满敬意,他总是不吝笔墨,在文字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那些有情人加以赞叹与颂扬。至于冯梦龙本人,则更属用情至深之人,他自称“余少时从狎邪游,得所转赠悦甚多”,在青楼和妓院多有红颜知己。而令冯梦龙终身难忘的,则是一位名叫侯慧卿的妓女。冯梦龙与侯慧卿结识于何时、如何结识,已不可考,但冯、侯二人曾经情意绵绵、真心相爱,在冯梦龙的文字里却有着确凿的记录。

从冯梦龙留下的部分文字资料中,可大致梳理出冯、侯二人交往的过程。应该是在冯梦龙的壮年时期,他与侯慧卿结识,冯梦龙才华横溢,侯慧卿色艺双全,二人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同道知己。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遇到了倾心相爱之人,这对于冯、侯二人来说,都是十分幸运的事情。但悲剧的种子毕竟还是埋下了,首先,侯慧卿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必须听从鸨母的安排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而鸨母显然是不会看上冯梦龙这个穷书生的。其次,彼时的冯梦龙穷困潦倒,“落魄奔走,砚田尽失”,只是勉强维持生活而已,为侯慧卿赎身则需要花费一大笔银子,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不过,冯梦龙与侯慧卿之间的性格差异也是非常明显的,他们二人的境遇不同,对未来生活的看法有着很大的分歧。冯梦龙是一介文人,在爱情方面追求的是激情和浪漫,很容易意气用事,常常罔顾现实;与他相比,侯慧卿则冷静得多,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应该寻找一个怎样的归宿,这样的归宿得依靠怎样的男人才能够实现。热恋中的冯梦龙与侯慧卿曾经有过一次对话,冯:卿辈阅人多矣,内心不会很乱吗?侯:不乱。我心中自有一张考卷,谁的情薄,谁的情厚,都按顺序排列得井井有条,知道孰轻孰重,内心又怎么会乱呢?这样的回答让冯梦龙感叹不已。

侯慧卿是有心之人,她的心中早有一张次序井然的图表,她所接触到的每一个客人,都在这张图表中占有着不同的位置,而且随着这些客人情分和财力的变化,他们在图表上的次序也会作出相应地调整。冯梦龙固然是风流才子,对侯慧卿也是一往情深,但限于其他条件,他在侯慧卿列出的图表中的综合排名却并不高。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冯、侯之间的爱情故事以喜剧始,以悲剧终。侯慧卿背约另嫁,冯梦龙大病一场,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冯梦龙自此“遂绝青楼之好”,再也不愿踏进妓院半步。

直到分别一年之后,每每想起侯慧卿,冯梦龙犹自感觉心痛难抑。他这样写道:“五月端二日,即去年失慧卿之日也。月远日疏,即欲如去年之别,亦不可得。伤心哉!行吟小斋,忽成商调。安得大喉咙人,顺风唱入玉耳耶?噫!年年有端二,岁岁无慧卿,何必人言愁我始欲愁也!”五月端二,乃是去年失去慧卿之日,转眼一年过去了,想如去年离别时亦已难得,真是伤心欲绝啊!独坐书斋,写出一首悲伤婉转的曲子,如果让大嗓门来唱,能够让慧卿听到多好啊!以后虽然年年有五月端二,却再也没有慧卿陪伴了,人间暌隔,无异于生离死别,不等别人说愁,我已经愁肠百结了!

冯梦龙还曾写下三十首情诗,追忆与侯慧卿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这些情诗多已散佚,唯有一首保存在《挂枝儿》的批注中,得以保留下来:“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读来可谓字字泣血。

晚明青楼文化发达,尤其苏州,乃是当时中国最大的工商业城市,青楼妓院不仅环境优雅,而且妓女中多有才艺双全的妙人,最是一般文人的流连之地。较之寻常女子,妓女拥有更多的自由、文化和才艺,而文人失落的爱情,似乎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得以实现。应该说冯、侯之间并不是一般的男欢女爱,冯梦龙其实是把侯慧卿当作红颜知己看待的,他对侯慧卿念念难忘的,首先是侯慧卿的慧眼识人,尤其在他落拓江湖之时,侯慧卿的爱情就显得更加可贵——如果说女人是男人心灵的归宿,那么,冯梦龙沉醉在侯慧卿温暖的怀抱里,他获得的并不仅仅是情感的慰藉,同时也是一种价值的体认。

经历了失恋的打击,告别了流连多年的欢场,冯梦龙自此心无旁骛,他的创作也进入了一生的高峰时期。检点冯梦龙的文学成就,除去已经散佚的作品,冯梦龙一生编辑、创作了一千多万文字,其中最为后世所知的即是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另外,同样可称不朽之作的还有《智囊》《古今谭概》《情史》等书。冯梦龙以编辑和出版成名,但他与晚明时期许多编辑家和出版家一样,多是借编辑、出版历代先贤的著作为名,行表达自己的思想、发表自己的观点之实——事实上,晚明批书、评书之滥觞,大抵都可视作借题发挥,亦即“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收录了宋元旧篇、明代新作和冯梦龙的拟作。这些小说题材广泛,淋漓尽致地展示出中国古代社会的世俗百态与人间万象,塑造了一系列包括官吏、文人、富商、小贩、妓女等在内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鲁迅先生所说“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将这些小说统称为“人情小说”,当是此谓。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说还较多涉及市民阶层的经济活动,而随着这种经济活动的深入,人际交往的机会逐渐增多,信息传播的速度日益加快,人们越来越渴求着种种新事物的刺激,从中不难看出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给当时社会所带来的各种变化。

“三言”之外,冯梦龙其他的重要作品当首推《情史》。所谓“情史”,就是为有情人修史,“情”之一字,并不局限于男女之情,情之大者,只要是人情人性的真实流露,均可列入其中。那么,冯梦龙为什么要编辑这样一部书呢?用他本人的话说,是为了“择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传,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庶乡国天下,蔼然以情相与,于浇俗冀有更焉。”可见《情史》的意旨非常明确,就是借古今情感之事,实现“情教”之理想,以之对抗“礼教”,其目的是弘扬至情至性、舍生忘死的境界,并借以移风易俗,使那些备受压抑的人性得到释放。

编辑一部古往今来的情史,一直就是冯梦龙的心愿。他结合自己与侯慧卿的悲情经历,一方面慨叹“缺陷世界,可憾实繁”,以致“才子佳人不两全”,另一方面盛赞女性敢于与世俗抗争的道德勇气。冯梦龙这样说道,当豪杰丈夫沦落风尘中时,一般须眉男子并不能识,只有女子能识;当豪杰丈夫身处窘迫急难时,富贵有能力的人不能帮助,只有女子愿意伸出援手……在冯梦龙眼里,痴情女子自有一种无畏的姿态,尤其对于那些落难中的豪杰丈夫,痴情女子的浪漫爱情能够让他们忘掉官场的失意,摆脱现实的失落感。所以,他们把痴情女子看作自己的同类,把她们视作“情”的象征——“情”之一字,既体现了《情史》的核心价值,毋宁说也是研究冯梦龙的思想,乃至晚明文化的枢纽。

如果说冯梦龙编辑《情史》,弘扬的是“情”,那么,冯梦龙编辑《山歌》,弘扬的则是“真”。开宗明义,冯梦龙首先在《山歌》的题记中言明,编辑《山歌》乃是“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正因为诗坛不重视,荐绅、学士不屑为,山歌不必承担载道的责任,反而得以任情适性,率性而为。所以,“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则以山歌不与诗文争名,故不屑假,苟其不屑假,而吾藉以存真,不亦可乎。”

冯梦龙坦言,编辑《山歌》是为了“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他在其中所选的也大多是毫无奇思、宛如口语的“天地间自然之文”。比如这首《偷》:“结识私情弗要慌,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咬钉嚼铁我偷郎。”偷情暴露,被人告上了官府,但女子不论受到怎样严酷的刑罚,却把所有的责任统统揽到自己身上,情愿一个人担当,无异于是一篇偷情宣言!正所谓“礼失求诸野”,汉民族的文明程度越高,人性受到的禁锢反而越大,倒是在民间歌谣中保留了人性天然、本真的一面,将人性天然、本真的一面发扬光大,正是冯梦龙搜集这些民间歌谣的初衷。

无论创作,还是编书,冯梦龙的个人旨趣一以贯之,无不显示出他积极用世的良苦用心。像《智囊》收录了最具社会政治特色和实用价值的故事,用以总结“古今成败得失”;像《古今谭概》“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像《古今笑》集古今笑话之大全,让人读后一笑解千愁,对世间所有的不如意之事一笑置之……但是,尽管冯梦龙把平生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创作与编辑上,他的身份焦虑却一直不能消除,通过科举,步入仕途,仍然是他一生难以割舍的情结。

冯梦龙五十七岁那年,机缘终于出现了,经过友人的斡旋,冯梦龙以贡生身份出任丹徒训导,三年后,升任福建寿宁知县。虽然只是担任边缘地区的一个小官,但冯梦龙还是非常高兴,他觉得这毕竟为他提供了一个一展抱负的机会。他已经六十岁了,来日无多,他必须抓紧时间做点实事。虽然他已经著作等身,但那毕竟与经世致用无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士大夫的立身之本,冯梦龙一度甚至产生了迷途知返的感觉。

理想归理想,真正走上从政之路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冯梦龙到寿宁履任后,很快发现即便是这个“地僻人难到,山多云易生”的小县城,亦已府库空虚,寅吃卯粮,平民百姓早已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更让冯梦龙感到难堪的是,他提出的合理的变革方案,不仅均被上司驳回,他甚至还遭到了上司的训斥。冯梦龙处处碰壁,补天无术,只能徒然慨叹“寿民之艰”“寿令之苦”。在迎来送往,苦于应酬之余,冯梦龙能够做到的,不过是“以勤补缺,以慈补严,以廉代匮。做一分亦是一分功业,宽一分亦是一分恩惠”而已。只有身在其中,冯梦龙才真正感受到王朝的腐烂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

四年任满,冯梦龙在寿宁留下了“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以恩,待士有礼”的美誉,他重新回到家乡苏州,度过平生最为安逸的岁月。但仅仅六年之后(1644),天崩地解的时代骤然降临,此时的冯梦龙虽然已经进入古稀之年,却不甘于被满清奴役的命运,他频频往来于松陵、吴兴和杭州之间,联络故旧,暗中进行反清复明的活动。

1646年春夏之际,七十二岁的冯梦龙突然谢世,死因不明。联想到彼时的苏州已为清兵占领,冯梦龙的去世当与清兵的残暴脱不了干系。据说清兵占领苏州之后,冯家曾遭洗劫,存留在此的冯梦龙诗文原稿就此散佚。值得庆幸的是,冯梦龙的大部分作品已经付梓刊行——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我们才得以窥见这位“东吴畸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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