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三登君山
2020-08-26曹磊
曹磊
三登君山
苍山兀兀水沄沄,回首重游十二春。白日西飞何自急,大江东去渺无津。闲云变灭悲浮世,衰鬓相看有故人。黄土一抔勋业尽,英风谁复问春申。
嘉靖三十年(1551)春,八十二岁的文徵明(1470-1559)在六十五岁张衮(1487-1564)的陪同下,再一次登上了江阴君山,挥笔写下这首《春日同水南登君山》。这座因山麓春申君衣冠冢而得名的江边小山,自宋代以来,就是江阴的形胜所在。站在瞰江山(君山别名)顶,北望江水汤汤,南眺城邑万家,“此水自当十万兵”的雄浑,“昔人曾有客三千”的悲怆,一齐涌上心头。文徵明生平登临君山,都是他年登花甲之后的事情。在六十岁之后,每隔十年左右,他都会前来登览君山,前后一共三次,此外尚有一次因为风雨阻碍,未能成功登山。虽说君山不高,可是在如此年纪还能登山,看来文待诏老夫子的脚力体力都不会太差,否则,如何应付得了一路舟船劳顿之后的石径曲折、登高望远呢?
江阴,僻居江隅,距离苏州不远,但也不近,值得耄耋老翁特意前来,想来江上风景异于吴中是一缘故。不过江邑虽有些名胜,与周边的常州、无锡、常熟相比,到底不能同日而语。他到此地来,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江阴一地,多“有故人”。此番陪他登山的张衮只能算是子侄辈的后生,更多的交游与往事已同光阴一样,在不舍昼夜的涛声中向东流逝去了,渺无踪迹。江风习习,春日斜晖,文徵明关于斯土斯人千丝万缕的记忆随着闲云舒卷开来。
祖辈开始的交情
☉ 沈周画作
文徵明与江阴士人的关系,大部分人不甚了了,对同他好友唐伯虎在“科场案”中一道遭贬黜的江阴举人——出身梧塍徐氏的徐经(1473-1507),倒是耳熟能详。事实上,文徵明与徐经也有颇深的渊源。《梧塍徐氏家谱》所收的文徵明《内翰徐公像赞》提到“先大父寺丞(文徵明祖父文洪)曾馆于公,先君温州守(文徵明父亲文林))辱交尤厚”,“内翰徐公”即徐经的祖父徐颐(1422-1483),曾担任中书舍人(雅称内翰或中翰)。正德年间,文徵明重录了由李东阳撰写徐颐的墓志铭。他为徐经遗作《贲感集》所作序文也提到“《贲感集》者,吾友徐君衡父(徐经字衡父)之所著也”。这样看起来,说两人是世交,一点也不过分,两人成为通家之好的起点则是徐颐邀请文洪到徐家坐馆。或许,唐伯虎与徐经相识,也是通过文徵明居中介绍。
文氏以文名显世,“希素(文洪号希素)先生实始之”。文洪“弃武就学,苦志刻力……时从游者往往得高第”。这样的名声令远在江阴的徐家专程聘请文洪到家教授子弟举业,而支撑徐家这么做的资本是其“有田有庐,有服与簪”的雄厚家底。在徐颐祖父徐麒手里,徐家已经发展成为“辟田若千顷,积书数千卷,列郡甲胄之家、冠盖逢掖之士莫不与之契合”的豪富之家,光田地就拥有将近十万亩。即使数世之后徐家逐渐衰落,徐经的三子仍能各自分得将近一万三千亩的各类田地(农地、山地、滩地、芦场、草场),出嫁的两个女儿也每人分得一千二百亩。
顶着“南州高士”后裔(梧塍徐氏自称是汉代隐士徐稚即徐孺子的后代)的头衔,以徐颐为代表的徐家人不再甘心“勤俭拓之,更以义散之,虽千金无吝”的“素封之家”定位,希望跻身科举之途,转型为官宦门第,更好地谋求百年大族的发展。很巧合,文家在这个时候也开始了家族的转型,从世代从军转为文章立身。两家的家底固然不同,可是不约而同地转入进取仕途之路,两家人多少会“心有戚戚焉”吧。徐颐儿子徐元献(1454-1482)二十七岁中了举人,后来的大学士李东阳还是其座主。明代科举五经命题考试,徐元献擅长的《易》正是文洪的专长。看来,徐颐重金聘请名师的策略取得了成效。徐颐盘算着儿子徐元献乃至整个梧塍徐氏的大好前程——文洪的儿子文林已经中了进士,想来徐元献中进士也是早晚的事。没想到,中举之后才过了两年,徐元献便因为用功过度而去世了。家族转型的希望在面前眼睁睁地破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令徐颐难以支撑,隔年就离开了人世。徐元献的儿子徐经不负众望,二十四岁就中了举人,可是偏偏又出了科场大案,三十五岁便早早过世。徐家两代人在跃龙门最后一步出了这样那样的状况,不仅损失了家产还搭上了人命,给整个家族的前景蒙上了层层阴影。而子嗣增多、均分家产的状况则进一步瓦解了大家族的实力,在此之后,梧塍徐氏便“无可奈何花落去”,“素封之家”的名号也难以保持。反观文家,文徵明的父亲文林、叔父文森先后中了进士,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更是中了状元,虽然称不上世世簪缨却书香之脉不绝,比起徐家来,其转型之路到底还是平顺了不少。
转型之路各不相同,两家的交谊又如何呢?到了明末,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1574-1636)与梧塍徐氏依旧有联系。徐经五世孙是大名鼎鼎的徐霞客(1587-1641),文震孟与徐霞客有书信往来。在《寄徐霞客书》中,文震孟羡慕徐霞客“深山茅屋,怡神养性”的五岳之游,感叹病痛缠身、兄长丧亡,却不得不“马背黄尘,逐逐不休”,发出了“无论富贵利达之想,不啻涕唾,即功名事业之念,亦直如泡幻矣”的哀叹。文震孟对徐霞客的旅行颇为关注,询问他“今岁杖履,游行何地”,称赞徐霞客为“地行仙人”。文震孟还说,往年徐霞客向他提到的“庐山顶上异人”的事迹让他仿佛饮用了“百服清凉散”,令他能在“热恼”之际得以“清我神骨”。将家庭变故、个人遭遇、心绪变化这些内容写给徐霞客,看来文震孟与徐霞客的交情不算太浅。
这一份从成化崇祯年间持续了六七代人的交情,随着明清鼎革才最终落幕。幸而徐霞客将祖上历代的名人字画,其中也包括文徵明、文震孟的手迹,一并汇总刻石,留下了《晴山堂石刻》的宝贵资料,让人们在了解梧塍徐氏与元明两代名人交游情况的同时,也能管中窥豹地对徐家与文家的交谊略知一二。或许,如今的国宝《晴山堂石刻》也是徐霞客受到文徵明父子选集、摹勒《停云馆帖》启发而诞生的。集名家手笔于一堂,镂石留真,传之永世,这样的初衷多少是类似的。
慕名交游的江阴士人
《晴山堂石刻》涉及的不少名家,均与文徵明过从甚密,比如吴宽、祝允明等。可见,梧塍徐氏与包括文家在内的苏州文人学士圈子形成了交往的渠道。推而广之,江阴的文人也因此而与文徵明等吴门才子有了交游。他们或在苏州、或在江阴相聚,赏画吟诗,高会纵谈,于功名利禄之外,寻找到了全新的天地。
江阴诸生薛章宪(1454-1514)长文徵明十六岁,他的姑母是徐经之母。薛章宪与文徵明相识于何年,史无明文记载。不过薛章宪与徐经的中表关系,定然增进了其和文徵明的交情。弘治十四年(1501)闰七月一日,文徵明与兄长邀请薛章宪、都穆等人到家宴集,联句作诗。弘治十五年(1502)五月,薛章宪因为喜食杨梅,特意前来苏州,不想时节已过,“仅获一丸紫而大者啖之”。他邀请沈周画了一幅《杨梅村坞图轴》。沈周、薛章宪还写了诗,拿文徵明不吃杨梅开玩笑。沈周说薛章宪虽然仅仅吃到一颗杨梅,但是“亦胜矫同文仲子,忌沾滋味似哇鹅”。薛章宪则表示“颇怪衡山文仲子,不知何事却须哇”。作为回应,文徵明写了《解嘲诗》,说自己“天生我口惯食肉,清缘却欠杨梅福”,由此“坐令同侪笑庸鄙”。此事《七修类稿》也有记载,可见当时便已流传颇广。薛章宪的《和文徵明夏日过孙氏楼啜茶观画》一诗,记述了二人在长洲孙凤家中喝茶、观画的情景。该诗以“独有幽人乐闲寂”之语表明他们不愿“逐逐竞奔走”,甘于山林野居。薛章宪在诗中还赞叹文徵明“笔法二王诗二谢”,自己则是“嗟予下士晚闻道……三复令人三叹息”,他相当佩服文徵明的书法与诗歌造诣,觉得认识文徵明太晚了。
江阴藏书家朱承爵(1480-1527),字子儋,弘治甲子(1504)在南京应试时与文徵明相识,当时朱承爵二十五岁,文徵明三十五岁。此后二十余年间,两人多有交往。朱承爵“家蓄鼎彝名画甚富”,其中不少都得到了文徵明的鉴赏。朱承爵得到苏轼的五份墨迹之后,连同其子苏过的三首诗,合订为一册。正德五年(1510),他邀请文徵明和祝允明题跋。文徵明对苏轼的帖文进行了一番考证,赞赏苏轼:“其视世满目,皆同志君子也。即品研之旨亦然;何其宏博大人至如此!”这番话语多少有些夫子自道的感觉。正德八年(1513)七月,文徵明来到朱承爵寓所,观看朱收藏的元代钱选的《孤山图》,并在画上题录宋代林逋七律七首,“用以相发云”。此画现名《观梅图卷》,历经项元汴、清代内府收藏,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不过据今人考证,此画虽是元画,然并非钱选真迹。这么看来,文徵明的题诗反倒替这幅伪作增色不少,令其能够与赵孟頫《秋郊饮马图》、邓文原章草书《急就章》两幅真迹同列乾隆陵墓享堂之中。正德九年(1514),文徵明又为朱承爵收藏的元代高克恭的画题诗《题高房山横轴》,该诗亦作《题高彦敬云山图》,“已应气概吞北苑,未合胸次饶南宫。南宫已矣北苑死,百年惟有房山耳。”高度评价了高克恭在山水画史上的地位,不亚于米芾(南宫)和董源(北苑)。正德十三年(1518),文徵明向朱承爵暂借周文矩绘制的《重屏会棋图》。这幅画五人居中的一位是南唐中主李璟,该画曾被宋徽宗收藏过。文徵明细心揣摩了一个多月,才弄明白了“重屏”两字的含义——会棋的五人背后“设屏障”,是为一屏风,而屏风之上“画人物器皿几榻……后作一小屏”,也就是画中画、图中图的意思。明白了画名的含义,文徵明如释重负地撰写了题记,“宝玩不能已已”之情跃然纸上。这一系列的赏析,对文徵明而言既是心目之娱乐,也有助于促进其艺术技法的进展,比如其水墨山水就受到了高克恭的影响,能够亲览真迹必定多有裨益。
文徵明的艺术造诣,朱承爵也不陌生。他的《题文衡山梅竹小幅》写道:“水月凝寒夜不哗,暗香清籁两交加。补之去后湖州死,已许心传到尔家。”称赞文徵明得到了杨补之画梅与赵孟頫画梅竹的“心传”。朱承爵去世后,由文徵明撰写了《朱子儋墓志铭》。“居常坐啸斋,左图右史,铅椠纵横,寻核雠勘,乐而不厌”描绘了朱承爵一代藏书家沉静恬淡的形象。而“屏处别墅,从所游宴游,酒壶列前,茶局傍临,握槊呼卢,陶然自适”的朱承爵在与朋友交往之时,又呈现了另一面的名士风范。总之,“高标脱略,不乐猥琐”的朱承爵在文徵明眼中“胡志之高,而命不淑”,惋惜这位朋友不享永年,未尽志向。
☉ 文徵明书法
嘉靖年间,文徵明名动天下。他在嘉靖初年曾到京城担任翰林待诏,应当是在此时与从翰林院庶吉士转任御史张衮相识的。这一份情谊,在张衮辞官归家之后,依旧维持着。在同登君山之后四年,张衮曾致书求文徵明书写的《三阳开泰图赞》,具体结果不得而知。在嘉靖三十八年(1559)正月,文徵明以九十高龄书写了张衮撰写的《重修苏州府学记》。过了一个月,文徵明执笔而逝。这篇记文是文徵明人生最后阶段的书法作品之一。还有一位士人也须提一下,这就是王稚登(1535-1612)。他祖籍江阴,迁居武进,后定居苏州。王稚登在《冬日斋居奉怀文待诏先生》诗中写道:“嗟余夙钦尚,幸矣厕酧醡”,庆幸自己能够拜投门下。他师从文徵明,在诗、文、书、画等诸多方面都多有造诣,曾主导吴中词翰数十年。王稚登的女儿嫁给文徵明孙子文元善,多少也算与江阴有些瓜葛。
今人常说“六度空间理论”,这一理论在古代的适用性看来也不弱。江阴士人,通过各自的途径,续写了梧塍徐氏与文徵明结下的情谊。那是一份从世交转为心神契合、倾心景仰的情结,也表明明代苏州的文学艺术之光闪闪夺目,吸引了远至江阴的士人群体纷至沓来,而“朝野向慕,无论贤愚;缃素祈求,弗间遐迩”的偶像便是衡山文待诏先生。
不一样的感慨
回到嘉靖十三年(1534),被贬出京的李元阳(1497-1580)来到江阴担任知县。在京中时,文徵明与杨慎(1488-1559)相识,李元阳则在家乡云南结识了因“大礼议”被充军到此间的杨慎。通过杨慎,文、李两人得以相识。由此契机,李元阳便邀请去年因雨未能登上君山的文徵明再次到澄江,同登君阜。在春日的一天,文徵明站在君山顶上,极目四眺,写下了《同江阴李令君登君山》二首七律。
浮远堂前烂漫游,使君飞盖作遨头。烟消碧落天无际,波涌黄金日正流。禽鸟不知宾客乐,江湖空有庙廊忧。白鸥飞去青山暮,我欲披蓑踏钓舟。
云白江清水映霞,夕阳阑槛见天涯。乱帆西面浮空下,双岛东来抱阁斜。万顷胸中云梦泽,一痕掌上海安沙。扁舟便拟寻真去,春浅桃源未有花。
已过花甲之年的文徵明兴致不浅,遐想乘着一叶扁舟去寻找桃源。此刻的他,应该没有想过此后的近二十年间还能多次登上君山。江滨山顶,“我欲披蓑踏钓舟”的情怀中,“白日西飞何自急”的沧桑之感尚在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