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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堂前燕

2020-12-05鱼十青枕上浊酒

南风 2020年16期
关键词:娘娘皇后

文/鱼十青 图/枕上浊酒

琳琅微风中,一对燕雀颉颃齐飞,越过那朱红深墙,飞往无边苍穹去了。愿化双燕比翼飞,何羡生在帝王家。

【楔子】

“如今煌儿膝下无子,你身为皇后,更要争气诞下嫡长子,稳固地位。哎,吾乏了。” 高座上雍容华贵的妇人托额瞑目,另一手腕轻挥,示意夏双燕退下。

“诺。”夏双燕双手交叠,深深跪别。

我搀扶着夏双燕走出长乐宫时,正是一片碧空如洗,但昨宵被烟雨湿沥的宫道却昭示着春寒料峭。

我们心知肚明,她只不过是宁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她的母亲是当今宁太后的庶妹,父亲是区区五品官,若不是宁太尉家无女可用,宁太后如何也不会扶她为后。

我侧目看着望天的她,象征皇后的凤冠金饰,犹如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得她纤细的脖子仿佛不堪一折,她如今不过是一个年方十六的孩子啊。

【壹】

我原是巫族女子,因早年受过夏夫人的恩惠,自此在夏府侍奉,后随夏双燕入宫。她入宫四年,李煌对她不冷不热,驾临椒房殿的次数也不多不少。但谁又能知晓,如此疏离的帝后之间,却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情谊呢。

煌哥哥不是变了,当时他母亲殁了,他被宁太后强行收养……他也有他的难处……她总会跟我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话。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赤子真心,无怨无悔。

夏双燕与李煌的相识,像极了画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故事。那年宁皇后生辰,作为宁家亲戚,年幼的夏双燕跟随夏夫人进宫。

膳后,孩子们在菡萏摇曳的太液池旁戏耍,夏双燕独自坐在角落。突然丞相千金尖叫起来,说她的贴身玉佩不见了,也不知是谁撺掇的,直指夏双燕是罪魁祸首。或许人生来就会拜高踩低,一群小人儿呼啦啦地围上来,气势汹汹地逼夏双燕交出玉佩。

就在她绝望的时刻李煌出现了。他三两步上来挡在夏双燕身前,眯眼笑道:“光天化日,各位如此行径怕是有失体统吧?”

“你是何人?”

“宣帝第三子——李煌。”

众人噤若寒蝉,丞相千金颤巍巍走出,嗫嚅道:“三皇子见笑了,不过是一场误会。”一时间,众人纷纷请安告辞,作鸟兽状四散而去。只有夏双燕紧紧护住领口,还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高自己一头的男孩的脊背。李煌回过身来,那时的他还未长出冷峻棱角,融融日光洒在他俊朗的眉目上,将他温润的笑镀染上毛绒绒的金边。

这便是他们的相遇了,原本以为只是一场露水相逢,谁料半年后太后薨逝,朝臣家中童子童女皆入宫戴孝。为先太后守孝的百日,她与李煌的关系与日俱增。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而如今,夏双燕蜷缩在冷榻上,如一只恹恹的小猫儿:“瑛姑,煌哥哥只说禁我足,可并没有说他不踏足椒房殿,是吧?”

我燃起熏香,轻合上铜炉小盖,不厌其烦地回道:“是。”前段时间,夏双燕被妃嫔构陷,惹恼了李煌,被罚禁足一年。

“那他为何大半年都没来呢……”她蹙眉喃喃自语道,苦脑地翻了个身。

我暗自叹息,她怕是还不知道那件事儿吧,李煌上月微服后在京郊偶遇一女子,仅是惊鸿一面便足矣让他食不知味,回宫后就遣人寻查那女子踪迹。最近宫里沸沸扬扬传遍了这事儿,但她对李煌情之所钟又心思恪纯,我也不忍将有些事情挑明。

“许是陛下政务繁忙,娘娘何不传个信物以慰相思。”我提醒她道,“譬如香包玉佩一类的……”

“我想起来了!”她瞪大眼睛爬起来道,“煌哥哥一到换季夜里便胸闷气短,嗅一嗅百香果就好了。”

之后几日,她便欢天喜地的准备香包,一针一线,满是情思。而此刻某一消息却在宫中不胫而走——那民间女子名唤白清,不日前刚纳与宁太尉长孙为妾。

【贰】

我将香包呈给李煌时,他刚大发雷霆一番,殿内一地狼藉,阒然死寂。他皱了眉接过香包:“难为她还记得,她近日如何?”

我弓身退下台阶,顿了顿道:“一切如旧。娘娘甚好。”

他摩挲着手中的香包,舒缓了眉心,示意我退下。

我回到椒房殿时房内漆黑一片,我掏出火折子,只见殿中央坐着一个发丝散乱的人。我连忙找了件外衣给她披上。她将头埋进我的胸口闷闷地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为哪个女子大动干戈过,瑛姑你告诉我,那个白清,是不是他针对宁家寻的由头……”

我自喉咙深处轻嗯一声,抱紧了她。她心思纯良,却也清楚,宁太后害死他母亲,又把持朝政多年,他恨极了宁家。但是她说错了,李煌对白清确是动了心。

夜深时分,李煌驾临椒房殿,廊外一盏盏宫灯亮起,宫人鱼贯而入。李煌蹙眉看了憔悴迎驾的夏双燕一眼:“你又哭了?”

她知道他最厌烦眼泪,她连忙揉搓微红的眼圈:“没有,是近几日不曾休息好。”他轻嗯一声,抖擞衣袍,宫人便迎上来伺候他盥洗更衣。

秋月如水盈盈,室内熏香旖旎。我在外殿静静扇着铜炉香火。夜深人静,二人入床幔中。夏双燕糯糯的声音传来,讲述着只有他们知晓的过去。

那时,李煌生母位分低,他在宫中身份并不尊贵。他虽待人温和有礼。可仍有骄横皇子来欺辱他。那时他出手助夏双燕,不仅是怜悯,更有同病相怜的意味。

为先太后守孝时,长乐宫每夜都要留人守香。那夜守香的夏双燕听身旁守香的小伙伴们暗自嘀咕,说三皇子被几个皇子戏弄,骗去偏僻冷宫了。

她借口如厕,偷跑了出来。她在陌生的宫道上疾奔,焦急万分。她根本就不知道冷宫在哪儿,所以她只能往冷僻深宫最孤寂的道路上去,她虽然怕黑又怕冷,但一想到李煌,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几经兜转,就在她精疲力竭之时,终于在枯败宫殿的一隅,找到了孤零零呆坐在台阶前的李煌。她走上前,他抬起头,泪突然就涌出来。

他们用父王的腰牌骗他,说父王约他在此。他枯等了三个时辰,却等来了夏双燕。

“我早该想到的,父王眼里何曾有过我……”他抱住她的腰,真正像个孩子一般哽咽。这大概是他一生第一次这样嚎啕大哭,将他有生之年受到的所有不公和冷眼全宣泄出来。

她湿漉漉的眸子像鹿般温柔,他哭的累了,她便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哼唱歌谣哄他,就这样一直坐到破晓。他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只是在看到她冻红肿的小脚时,他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外走。

夏双燕梳着两个丸子头,趴在他肩膀上软软地说道:“若是煌哥哥能这样一直背着我,就好了。”他侧头笑她傻,她没有应声,原来是睡熟了。

清瘦的他背着小小的她,他们踏着曦光,穿越荒无人烟的枯井残垣,一步步走出阴暗冷宫。

【叁】

岁旦将至时,李煌提早解了她的禁足,帝后关系方缓和了几日,夏双燕又将他惹恼了。就在他们浓情蜜意的时候,她却不合时宜地提起了白清。宁家根基深厚,若因白清乱了计划,势必会满盘皆输。

“陛下强夺臣子妾室,不讲仁德,满朝文武将如何看待?”夏双燕紧拉他的袖子,苦口婆心。

“仁德?君臣?这些年宁家是怎么对孤的?”他咬牙抽走衣袖,轻蔑一笑,“孤倒是忘了,皇后母家亦是宁家,为宁家说话也是自然。”

夏双燕眼圈迅速濡湿,未待她落泪,他便心烦意乱地挥袖离去。从前他会捏她的脸,亲昵地叫她小哭包,可自他登基之后,对她的耐心便日朘月减,愈发冷漠暴戾。

那年夏双燕守孝出宫后不久,李煌母亲便逝世了。夏双燕回夏府后,李煌来找过她几次。那时我刚到夏家,黄昏半墙桂花影,经常见到一白衣少年越墙而下。后来他过继到宁皇后膝下。往后他再入夏府,便是堂堂正正地进来。他较之前高挑,也更俊朗了,脸颊添了几分凌冽的清贵。

夏双燕十二岁生辰时,他初登帝位,他长身玉立在桂树下执手问她,可愿做他的皇后。夏双燕羞红了脸,比桂花还甜美几分。

“母后有意为你我结缘,正合我意,就是怕委屈了你。如今见你也欢喜,我心甚慰。”他脸上挂着清浅笑意,眸中却是坚毅冷硬的神情。彼时我在不远处,望着树下相拥的一对玉人儿,心中怅然,不觉间似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如今临近年关,夏双燕却因惹恼了李煌,日日以泪洗面。她说,现在的李煌固执、暴躁、昏庸,一点儿都不像当年。

我安慰她,其实李煌心中是有她的。岁旦之夜,我为夏双燕精心梳妆。但整个宴会上,李煌的目光却紧黏着殿中踏雪弄梅的舞姬,不曾挪开分毫。一曲舞毕,李煌当场封舞姬为婕妤,震惊四座。

后来夏双燕才知晓,这舞姬长相与白清六分相像。更讽刺的是,进献舞姬的正是夏家的外戚,秦家。

【肆】

“仅六分像,便封为婕妤,若是本尊入宫,是不是只有皇后之位才配得上?”她坐在榻上,目若空洞。他宠幸那舞姬,已三月有余。

“娘娘在陛下心中是无可取代的,莫要胡思乱想。”我宽慰着她,又从袖中抽出密信道:“这是秦家托人传来的信笺,娘娘请过目。”

“舞姬一事可不就是秦家自作自受,竟还给我添堵……”虽然幽怨地说着,但还是展开看了。夏双燕的姑姑便是嫁给了秦家,她的表哥秦康更是宫中得宠的御前侍卫统领,与她自小感情深厚。

秦家进献舞姬,却被李煌扣上“妄自揣测圣意”的帽子,秦康连降三级,由守宫门变成守城门了。这些时日,李煌时常冷着秦家。此刻来信,想必是让夏双燕为其求情。果不其然,她为难地托起腮,自上次别扭后,李煌便疏远了她。

“过些时日就是春巡启程之日,娘娘还愁找不到机会吗?”我提醒她道,“不过娘娘要谨慎行事,量力而为。”

五年一度的帝后春巡正是促进他们感情的好时机,这也是第一次帝后春巡。此次李煌钦点的护军是宁太尉长孙,而不是一向鞍前马后的秦康,又因着规矩皇后不能佩带贴身宫女,所以巡察途中并无人照顾夏双燕。

我放心不下,反复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可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出事儿了,在经崇山峻岭时,她与李煌双双跌落万丈悬崖。

宁太后临朝听政,丞相力挽狂澜,才将朝堂动荡强压下来。当地兵力搜索了整整半月余,才传来他们无恙的消息。后面的事儿,都是夏双燕回宫后讲给我听的。

那日行军休憩,她跟李煌漫步山野,她一时兴起孩子性去追彩蝶,不觉便跑到了断壁绝崖间。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谁知她一着不慎踏空一步,随后探身去拉她的李煌也跌落了深渊。

再次醒来时,是在水潭旁,是崖底千年水潭救了他们一命。瀑布悬挂飞珠溅玉,山谷内燕雀啁啾,翠色欲流,俨然是世外桃源。她浑身湿漉,背着嘴唇发紫却昏迷不醒的李煌向山谷内炊烟袅袅处走去。

一户好心人家收留了他们,在夏双燕衣不解带的照料下,李煌苏醒过来,却仍高烧不退。这里的人世代与外隔绝,仅有一位略通医术的老先生,他诊断说,李煌应是不慎被毒虫叮咬,患上了怪病,需要深山中罕见的红环蝎与翠眼蛇做药引。

焦急万分的夏双燕接过药方,喜极而泣。此后,夏双燕不分昼夜地去捉那蝎子与蛇,日日为他煎药,七八副药下去,李煌的身体日渐好转。

【陆】

天青澄明,春风骀荡。夏双燕正在院中煎药,李煌便掀帘出来了,他嘴唇苍白,但面色较之前好了很多。他轻咳两声,嗓音温润道:“双燕,这些日委屈你了,今日春光正好,我想和你去山谷里走走。”

“哎?好。”夏双燕一愣,随即弯起双眸笑道。她用袖子揩去脸颊上的炉灰,使劲儿扇扇炉火说:“等你服下药,我们就去走走。”

溪流璁珑,青茵上漫山玉兰花开,束素亭亭,馥郁皎皎。

李煌在前面悠悠踱步,夏双燕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愕然驻足,她猛然撞上他的后背。他回过头笑眯眯道:“你还是和儿时一样迷糊。”

她揉揉酸痛的鼻子,囔囔道:“一时走了神儿……”

他侧头看她,问她在想什么。她面上一片愁云惨雾:“帝后失踪是多大的事儿啊,外面说不定正天翻地覆呢……依煌哥哥的脾气,怎么还有闲情逸致来赏春光呢?”

“无妨,离京前我早已筹划好了一切,什么意外都掀不起风浪。暗卫们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他悠悠叹了气,“我继位后被朝政烦扰,像这种心平气和的日子,此生怕是再没有了。”

“这些年我常对你疾言厉色,委屈你了……”他转身执起她的右手,却陡然顿住。原本洁白如莲藕的小臂上,此刻密密麻麻布满了红肿伤疤。她慌忙将手抽回去,在他再三逼问下,才支吾道是捉蛇蝎时不慎被蛰咬的。

他眉心拧起,将她搂入怀里:“你不怕吗?”他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疼。她那样胆小的女子,要一个人翻山越岭,一个人去面对豺狼虎豹,哪怕被蛰咬了千百遍,也要走下去。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怕,可她虽然胆怯懦弱,但一想到李煌正在等着她,她就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从前在冷宫是这样,这次亦是如此。只要是为了他,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深渊地狱,她也无所畏惧。

他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郑重地在她眉心印上一个吻。在她懵懂目光下,他指天誓日:“你是我李煌的发妻,是大玄国母,你的身体发肤是何其金贵,今后我不会让你再做半点儿傻事儿,亦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此后几日他们像是一对普通夫妻般,粗衣粝食、相濡以沫。可琴瑟调和的日子却被秦康的到来打破了。

黑压压的甲胄跪了满院,夏双燕心中怅然若失,一切却也在她意料之中。朝政还等着李煌,他不是她一个人的,更是天下人的。

【柒】

李煌回朝后,立即颁布诏令,将宁家罪状昭告天下。宁太尉阿党附益,宁太后窃权乱政,宁家长孙玩忽职守。条条死罪,但天子仁慈,念宁太尉从前辅佐劳苦功高,判宁家九族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风驰电掣,雷霆手腕。他将宁家以及宁家党羽,在一夕间以摧枯拉朽之势连根拔起。夏双燕目瞪口呆,其实在她被禁足的一年内,李煌已暗中筹谋许久,为的就是此刻。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父亲被此事牵连,贬到了穷苦之地。我跟随她匆匆前往建章宫求情,却碰了壁。

“那几日你每傍晚时分便出去一个时辰,孤还不知你去做什么,直到孤在你袖中发现了暗哨。”他头也不抬冷若冰霜,“你是去崖底,给秦康传消息了吧。”

我看见她暗自攥住衣角,手背沁出汗珠。此事她与我说过,表哥在途中潜伏,暗自保护他们,找机会对李煌陈情舞姬一事,希望可以消除李煌对秦家的芥蒂。

可没想到意外发生了,在崖底时她怕被找到,又怕被找不到。如果这种恬淡生活早晚要结束,不如把立功的机会留给表哥。由于山谷很隐秘,所以她日日去崖底吹奏表哥留给她的暗哨,希望表哥可以发现他们的踪迹。

“孤就好奇了,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秦康,为何会突然去崖底救驾。想必一开始,他就潜伏暗处。”李煌将玉玺重重印在圣旨上,眼神逐渐深邃,语气微酸,“你们如此算计孤,孤还给他官复原职,已是仁慈。”他将圣旨递给身旁的宫人,又展开另一份圣旨开始攥写,他说夏家是宁家外戚,贬黜之事也是秉公办理。

夏双燕六神无主地回了椒房殿,抽抽搭搭地攥住我的手:“瑛姑,他误会我了……我该怎么跟他解释……”

“娘娘莫慌,陛下只是在赌气罢了……”我安慰着她,亦心疼着她。她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最如履薄冰的女人。

李煌接连下的两道圣旨很快便人尽皆知,其一是为前朝白丞相谋逆一事平反昭雪,皆是奸佞诬陷;其二是立前白丞相之女白若兰为昭仪,入宫伴驾。

白清便是白若兰,她化名入京多年,是寻找机会为父平反。白清,清白,白若兰……

夏双燕听后只觉天旋地转,他终究还是,将她迎进了宫。

【捌】

白昭仪入宫那日来给夏双燕请过安,确是仙姿佚貌。那面后,夏双燕便病倒了。此后白若兰宠冠后宫,风光无极。而夏双燕缠绵病榻一个多月,李煌都不曾来看她一眼。也是,他与白昭仪夜夜笙歌,又岂顾得夏双燕的死活。

有时夏双燕会在夜间突然惊醒,将我叫过来慌张穿衣道:“瑛姑,是不是陛下来了,我听见宫人的脚步声了……”

“娘娘,是隔壁白昭仪……陛下醉酒兴起,正忭掌大笑呢……”我为难道,将她扶到床上。黑暗中,她瞪大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像个孩子般失落地回榻上躺下。

“我多羡慕她,能三千宠爱于一身,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他不会原谅我……”她阖目握住我的手,喃喃自语可是凉薄的泪却止不住地渗出,在月光下俞显冰冷。

她两颊深陷,日渐憔悴,一日竟然呕起酸水来。我给她把脉,发现却是喜脉,应是在山谷内有的身孕。算起来她回宫,也快两个月了。幸得近日没有燃熏香,为了谨慎,我又命令宫人将殿内一切带异香的东西撤掉,让她可以安心养胎。

她本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李煌,可却未来得及。那夜,李煌遣了人来。白昭仪旧疾发作,心口揪痛,需要皇后娘娘一寸血肉作为药引,方可治愈。

“你说……什么?”她苍白的嘴唇翕动,难以置信。宫人眼梢倒吊,满脸轻蔑,尖声尖气地重复了一遍。

“是哪个太医开得方子?”我上前一步冷声道,“奴略通医术,劳烦公公带路,奴去跟那人辩方论医,看看是不是必需这味药引。再者,为何又非要娘娘之血……”

“似是要辰年辰月辰时生的女子之肤,奴只是奉命行事,姑姑切莫为难。”宫人不耐烦地打断我。

“罢了。”她摆摆手,拿起御赐的匕首,“请公公去殿外等候片刻。”

她拖着病弱的身子强撑起来,伸出布满细密疤痕的胳膊,将匕首一寸寸割进肉里,鲜红的血涓涓流下,我不忍地别开头。只听得她自嘲的声音传来:“他曾说过我是他的妻,我的身体发肤何其金贵,他再不会让我受半分委屈……”我忍泪抽搐,这些年她就似我的亲人一般,可看她受苦,我却无能为力。

她将锋刃又向下深割一分,咬牙呜咽:“可如今他居然为了别人……要来剜我血肉?那日白若兰说……当年太液池旁,丢了芳心的又何止我一人……”

“我怎忘了……只是那时,煌哥哥护住的人是我……而现在,却是她了……再也不是我。”她絮絮叨叨,像在诉说一个噩梦。

这大抵是我一生最难熬的时分,打发走宫人后,我看着她因失血浑浑噩噩地昏睡,经不住地叹息。原本两小无猜的两个人,为何又要这样别扭下去……

次日天还未明,李煌那充满怒气的问责便来了。昨夜送去的半碗血里有巫毒,幸而发现及时,白昭仪并未服下。只是矛头,却直至皇后身边的我这个巫族女子。

李煌下旨将我鞭笞五十鞭,夏双燕拖着病体强撑着去建章宫求情。我知晓此事后,已是行刑完,我忍痛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想去阻拦下她,可还是迟了。

殿外的侍卫将我拦下,我听见殿内白若兰撒娇的求情声,以及李煌阴鸷的嗓音,自始至终都没有听见夏双燕的声音。突然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重重砸落到地面的声音。

忽然温度骤降,狂风大作,远处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四周压抑沉闷。伴随着雷声隆鸣,冰冷暴雨若盆倾泻而下。殿门缓缓打开,接着是夏双燕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她双臂垂在袖中,有鲜血自她额角的乌发殷殷淌下,一滴两滴……

我连忙上前,她却似是没有看见我。她立在高高白玉阶之上,望着疾风狂雨交织的水幕嗫嚅:“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

她目视前方,怔忪地向前一迈。在我的惊叫声和闷雷声中,她如一片破败的落叶般,轻飘飘地跌落高台。我失声惊叫,冲下去。台阶下,有暗红血液自她裙摆下渐渐渗出,汇成潺潺细流……和凉薄的暴雨纠缠不清,染红了黛青宫砖……

【玖】

夏双燕小产了。她知道这个消息时,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她乖乖喝药,乖乖用膳,乖乖就寝,乖巧地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一般,也不同旁人讲一句话。李煌自觉愧对与她,只敢悄悄前来。

“娘娘,陛下曾在您熟睡时来过。”

“娘娘,陛下又守了您一夜……”

“娘娘切莫神伤,养好身子,孩子还会有的……”

但所有这些话,她都似枯井般,面上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直到夏父病死的消息传来。她干涩的眼珠转了转,这一次,她没有流泪,曾经的小哭包此刻真正像个大人一般稳重,我却倍感凄凉。哀莫大于心死,她今生的泪,早已流光。

“瑛姑,什么是爱?”某日,她突然沙哑开口。我还未开口,她便接着道:“我这一生,没有愧对任何人,我真切地爱了,也不后悔。从今以后,我只遵从本心。”她闭目,说她乏了,想吃百果羹。

她开口说话令我喜出望外,含泪吩咐下去。可就在我离开她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永远离开了我。她偷吃了我的“朱砂蛊”,此蛊服下,面颊艳美若桃花,可昏睡三日后蛊毒发作,蛊虫会将宿主蚕食到渣都不剩。

皇后中毒的消息传遍后宫,李煌匆忙闻讯而来。他望着昏死的夏双燕和跪了满殿却垂头丧气的太医,勃然大怒。

“一群废物,全部拖下去砍了!”他一脚踹翻太医令,顾不得身份破口大骂,气急败坏地下旨,“孤要查出是谁敢毒害皇后!叫后宫所有嫔妃都给孤到掖庭跪着,日日吃斋念佛!皇后一日不醒,她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陛下……也……也包括白昭仪吗?”宫人战战兢兢道。

“孤说,所有人。”他猛然俯身贴上宫人的脸,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

我望着榻上的夏双燕,泣不成声。娘娘您听见了吗?陛下他也为了你冲冠一怒,为了你颠覆朝野,为了你罪责六宫……你期盼一生所希望得到的那人的钟爱,已经得到了啊。可惜你,已经不爱了,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没用的。”我轻声道,“是娘娘自己服的毒,是无药可解的朱砂蛊。”

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随后他转身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提起重重摁到墙壁上。“你骗人!”他额上青筋暴起,血丝崩裂到眼角,俨然一头失去理智的暴躁的狮子般。“她每日乖乖吃药休养,怎会突然想不开!”

我吃痛不语,只是泪眼氤氲地望着他。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量,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反复念叨不可能,形似疯魔。他遣散众人,枯坐了几个时辰,终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苦涩问道:“她可有给孤留下……只言片语……”

我自袖中掏出一封叠好的信,这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他展开,单薄的纸上只有一句话:“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信纸自指缝跌落,他痛不欲生地缓缓躬身。他曾说再也不想看见她,她便狠心连尸首都不肯留下与他合葬。

我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男子,心中冷笑。李煌,这些年你明明心中就有她,却因她跟宁太后的亲缘而不肯面对自己的心意。如今你可,得偿所愿?

【尾声】

“再给孤说一说她的事儿吧,孤想听。”高座上,明明正直盛年的帝王此刻却显老态龙钟,似残烛老人般沧桑。

当时,他握着夏双燕的手,不眠不休整整守候了她三日,似是要把她的模样烙印在脑海中,然后眼睁睁看她被蚕食到一点儿不剩。此后他大赦天下,休朝七日。日日听我讲,夏双燕的故事。

“陛下,我的任务完成了,您应遵守诺言,放我归乡。”我冷冷道。

他颤巍巍抬起手,有气无力叹道:“走吧。”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当年,我母亲欠李煌母亲的情,我已经还完了。谁都不曾想到,当年被夏夫人偶然救下的巫女——我,是李煌刻意安排的人。他得知母亲是被宁皇后害死时,就想到了这样的计策。只有过继到宁皇后膝下,登上帝位,才有可能为他母亲报仇雪恨。

宁家无女,而与他结识的夏双燕正好可以利用,以此取得宁皇后信任。我的任务是让夏双燕依赖,离间她与宁家关系,在宁家倒台之前不让她……诞下皇子。我时常焚避孕的熏香,所以她入宫多年,都不曾怀孕。

所有她以为青梅竹马的感情,只是他精心策划的阴谋。她的一生都在被蒙骗,可上苍也给了李煌最严厉的惩罚。就在他认清自己的心意时——他永远失去了最爱他,也是他最爱的人。

权力诡计,仇恨野心,终是统统败给了最纯粹干净的痴心情深。

我出宫门时正碧青朗朗,琳琅微风中,一对燕雀颉颃齐飞,越过那朱红深墙,飞往无边苍穹去了。愿化双燕比翼飞,何羡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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