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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鲁匠人:殖民文化下的自我认同

2020-12-04霍思伊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43期
关键词:印加秘鲁文化

霍思伊

Roberto Lujano用一种地方特有的芦草“多多啦”(Totora)的茎秆束成捆,制成巨大的可漂浮的芦苇岛,岛上的房屋、家具、所有生活用品以及作为交通工具的筏子也是用芦草制成。Roberto Lujano和他的妻子、孩子都生活在“浮岛”上。他们来自南美洲最古老的土著民族“乌鲁斯”(Uros),很少有人能追溯到这支人的起源,但至少在印加帝国征服秘鲁之前,他们已经漂浮在海拔3812米的“喀喀湖”上近千年。目前仍保留的“浮岛”一共有40个,都漂浮在距普诺港口以西约5公里的湖面上。

在秘鲁静深的安第斯峡谷间和潮热的亚马逊雨林里,有一群匠人,他们日复一日地劳作、饮食、弯腰、休憩,重复的动作中蕴含着美与永恒。以“处世之智”为主题,法国青年摄影师罗曼·热阿诺来到秘鲁,为这些手艺人拍摄了系列肖像照片。

“他们不仅是工作,而是完成一生的使命,这些劳作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拥有的知识和智慧蕴含着整个人类的知识和智慧。”罗曼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每个匠人都是一个艺术家”。

Julio Antonio Gutierrez是秘鲁的一位陶瓷大师。他是化学工程出身,但后来把这项技术运用于陶瓷制作中。在秘鲁,他有自己的工作室,从1992年开始,他致力于研究西班牙殖民文化对秘鲁本土陶瓷工艺的影响。

Mauro Palomino和他的兒子Yovanii(右)是秘鲁有名的吉他制作师。就像其他匠人世家一样,Mauro从小就和叔叔学习制作吉他的技艺,现在他把这些知识和技巧传授给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在库斯科(Cuzco)的一座小山坡上,长笛制作者Jorge Choquewillka正在试验一支刚做好的长笛的音色。从远古时代开始,秘鲁就一直是笛子之乡。在各种庆典上,不同种类的长笛合奏,叙述着丰收或春天的到来。

玉米和宇宙

当罗曼拍摄这些匠人时,他经常会被他们的目光所吸引——这些匠人直直看向他,纯实、坚定,眼中有光。

广告拍摄出身的他,选择将“工作室拍摄法”带入他的肖像系列,在拍摄广告的工作室内,灯光从顶部或边缘直射到被拍摄对象的脸上,他们摆出设计好的动作,眼神经常直直地看向镜头,这是一种粗暴而瞬时的凝视,但工作室的环境是人工的、缺乏生活的细节。当拍摄匠人时,罗曼仍选择用广告片惯用的柔光箱。对每个人物,他都拍摄两张照片:一张在被摄对象上方装有柔光箱,而且他特意让光源非常接近人的脸部,其轮廓在近乎神性的打光中被精确地描绘出来;另一张则在自然光线下仅拍摄背景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最后的成片是用后期将人物和背景放到一起。

在他看来,这样拍摄,是为了让人们发现,这些人为自己的职业和身份感到自豪,这种自豪感在他们工作的环境中得到了最明显的体现。

“我在一个吉他制作者的家里看到这里又脏又乱,地上堆满了木头残渣,但这表达了制作一件乐器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喇嘛背后无限广阔的山脉、羊驼饲养员身边的羊驼、甚至是采石场里未加工的石块,或是沙漠尽头的渔民独自生活的地方……我认为所有这些地方都有很强的美感,因为这里有被摄对象的故事和记忆,不仅是他们工作的环境,也是他们表达自我的方式,体现出他们一种特殊的品质。”他说。

在一个行将日落的时刻,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坐在自家的土坯房前,穿着色彩鲜艳的秘鲁传统针织马甲,脚边堆满玉米。她的手指灵活,顺着玉米生长的脉络将一颗颗硕圆的玉米粒捋下,这是制造吉开酒(Chicha)的第一步,在这个黄昏被完成。

吉开酒是秘鲁的一种传统玉米啤酒,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前的印加文明时期广为流行。妇女们通过咀嚼玉米,然后将其吐入水中,以促进发酵。唾液中存在的邻苯二甲酰化酶可以催化玉米中的淀粉分解为麦芽糖。这种咀嚼谷物的方式被广泛地用于前现代文化中的酒精饮料生产,日本清酒的制作也是如此。咀嚼过后,将所有玉米碎放入很多大型的粘土桶中,它们被排成一排,中间放火,煮沸、发酵数天后,便可以得到这种金黄的液体。对秘鲁妇女来说,这不仅是一个生产过程,还是一种社会权力的象征。在印加帝国,只有“最有魅力”的妇女会被筛选出来,经过严格的教导后进入“被选妇女之家”,她们具有其他女人所没有的特权,在社区中很受尊重。

66岁的Alejandro Flores来自塔丘勒岛(Taquile Island),他是一位颇受赞誉的音乐家和纺织家,从小就和父母一起学习这种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的古老纺织技术。秘鲁妇女们从羊驼和骆驼身上提取纤维,在明火下的铸铁锅中染色,用手指将其纺成纺锤,妇女们用背带织机编织,整个过程需要格外的耐心并付出很长的时间。自公元前2500年以来,编织已成为秘鲁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过去和现在都在编织自己的历史。

事实上,在印加文化中,玉米被认为是最神圣的农作物。在印加首府库斯科举办的各种大型节日盛典中,帝国国王将吉开酒倒入中央广场上一个装饰有宝座的石制雏菊中,人们敬畏地看着这些“金黄的液体”顺着一条石头管道流到了太阳神庙,这条通道被当地人称为“太阳神的食道”,人们热烈欢呼、在醉饮中如痴如狂。在秘鲁语中,库斯科这个词,本意就是“宇宙的肚脐”。

这也和印加的自然神宗教观有关,印加人信奉太阳神和一个意为大地之母的神(Pachamama)。即使到了今天,秘鲁人坐在一起喝酒时,还会从公共杯子里将一些吉开酒洒到“大地”上。吉开酒也被视为地球的精液,秘鲁人通过这种方式喂养地球,在与祖先,乃至整个宇宙之间形成了一种交流。但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后,开始压制并改造这种传统饮酒文化,因此,对秘鲁人而言,吉开酒是他们确认自我身份的重要方式,也是其本土文化的象征。

在这个黄昏,当老奶奶凝视罗曼的镜头时,吸引罗曼的不仅是个体的目光,而是一种独属于秘鲁匠人的有关性别、种族、国家和文化的观念。

公牛和神鹰

“这是我一生永恒的规律,只有采摘玫瑰才弯下脊梁。”只有当你身处秘鲁,才能真正感受到秘鲁诗人贡萨雷斯·普拉达这句诗的分量。

1532年,西班牙征服者击败了印加帝国并控制了这片土地,直到1824年秘鲁独立。在近300年的时间里,西班牙征服者传播他们的语言和宗教,并将其作为控制殖民地的工具,秘鲁的传统文化遭受了很大损毁。

为加强统治,殖民政府在秘鲁建造了大量教堂,但在这些殖民色彩强烈的建筑之下,秘鲁建筑师也在悄悄使用着本土文化的一些元素。在西班牙殖民的核心地带库斯科,虽然现在80%的人是天主教徒,但其中80%的天主教徒同时还信仰印加宗教。在库斯科的教堂内,几乎所有的圣玛丽雕像都穿着三角形的大礼服,并抱着婴儿。三角形的大礼服象征着群山,在印加宗教中代表着大地。大天使加百列的翅膀非常鲜艳,也不是欧洲传统的纯白色,和秘鲁传统服饰中的配色接近,色泽艳丽而热情。耶稣基督的画也与欧洲风格有很大不同,在服饰上经常穿长裙,肤色,发型和面部特征也类似于安第斯人。

“拉丁美洲的国家都很迷人,但我选择秘鲁,是因为这里的本土文化至今依然强劲,有旺盛的生命力。”罗曼说。

在观察印加文明惊人的生命力时,陶瓷制作者是他最喜欢拍摄的对象。今年61岁的Maximo Limaco Soto,喜欢制作耶稣主題的陶瓷作品,但耶稣手中抱着的红棕色玉米是产自安第斯山脉的Jora(玉米的一个品种名),也是吉开酒的主要原料之一。

Albizu Segovia Torres不仅是一位人类学家兼导游,还拥有很多匹“Caballos de Paso”(帕索马),这是秘鲁本土的品种,在当地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它源于西班牙殖民者到来时引进的安达卢西亚马和阿拉伯马。四个多世纪以来,秘鲁人一直致力于只繁殖最佳步态的血统帕索马。现在,帕索马旅行成为秘鲁最受欢迎的旅游项目之一。Albizu就经营着这样一家旅游公司。他非常热爱自己的马,喜欢把它们放到安第斯广阔的山脉中,让它们悠闲地游荡。

Licoan Ojeda姐妹和父亲一起住在库斯科附近的村庄Oropesa。每天,她们帮父亲一起制作一种被称为Pan Chuta的秘鲁安第斯山脉特有的面包,这种面包形似中国西北地区的馕,有甜甜的茴香味。Oropesa (“ la ciudad del pan”或面包之城)附近山谷气候非常适合种植小麦,在当地Pan Chuta不仅是传统饮食的一种,也是印加文化的一部分。

46岁的Jesusa Seqovia Torres是一位帽子制作者。秘鲁的帽子很有特色,无论是高顶礼帽,还是圆顶硬礼帽,看起来都很像果盘。Jesusa制作的帽子是用编织的稻草制成,然后喷上木胶以进行喷漆,并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用丝带、珍珠或纽扣装饰。不同的帽子可以用来识别佩戴者的出身。在安第斯传统中,女性一般用绵羊毛制成的棕色或绿色帽子,Jesusa制作的“果盘”白色针织帽子则是西班牙和印加融合文化的典型。在秘鲁当地广为流传的一句话是:“意大利女性可能会穿高跟鞋,巴黎人可能会围由名设计师设计的围巾,但在头饰方面,没有人能击败秘鲁女性。”

Qeswachaka桥是秘鲁仅存的一座印加“绳桥”,在秘鲁南部库斯科省克维地区阿普里马克河上。这种桥用当地的草编织成绳,再用一种古老的技艺绑在一起,联结成桥。这种传统一直流传至今,每年,该地区的居民都要对桥进行维护,重修的过程就是为了纪念祖先和Pachamama ( “大地之母”,秘鲁自然神宗教的中心,万物之源)。

Silvestre Ataucusi是制作陶瓷祭坛的大师,2012年,他被秘鲁文化部授予“秘鲁文化优秀传承人”的称号。这种小型祭坛由西班牙殖民者引入秘鲁。基督徒战士在“十字军远征”时经常发现离自己的家庭教堂很远,于是他们背着便携式的小盒子祭坛进行日常礼拜。基督教文化在和印加文化融合的过程中,祭坛的场景也演变成安第斯人生活中的日常场景,例如收获、游行和盛宴。

在Silvestre制作的一个祭坛中,绘制的场景是公牛和神鹰之间的斗争,公牛是西班牙的象征,神鹰则是安第斯文化的神兽。神鹰被束缚在公牛的后部,后者很生气,但无法摆脱神鹰,最终死于精疲力尽,然后将神鹰释放。它张开翅膀,成为安第斯土著人民自由的象征。在另一个祭坛中,主题是Pistaku,意为“割喉者”,是安第斯人的传统口述历史故事,割喉者会攻击并杀死孤独的旅行者,以提取其脂肪。在祭坛的顶部,代表殖民时期,一位方济会神父装扮的割喉者从人身上提取脂肪,制成铃铛;中间部分是现代场景,割喉者开始穿上斗篷,提取脂肪是为了润滑他的飞机。在底部,割喉者提取人体脂肪用来偿还外债和购买武器,是为影射当代国内政治。

罗曼指出,在秘鲁,西班牙人和安第斯人之间存在着很多矛盾,两种文化的混合和相互排斥同时在发生,这种摇摆体现出某种复杂性。在现代主义和后工业时代,所有人都在变,但这些“劳作中的男人和女人”,活在自己静止的时间里。

穿着秘鲁传统服装的老妇人,用手指将已晒干的玉米粒捋下,这是制造吉开酒(Chicha)的第一步。

Marleny Callanaupa是一位纺织大师,她从9岁就开始学习如何用羊驼毛编织成各种织物,比如手镯和皮带,然后逐渐制作一些更复杂、技术性更强的作品,例如雨披,地毯和长桌方巾。从修剪羊驼毛到编织的最后一针,一切都由她手工完成。在秘鲁的纺织艺术中,所有的染色都来自当地的天然颜料,比如胭脂虫、干植物、石头和土地上的各种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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