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镣与飞轮
2020-12-04尤今
第五次走到铁门处张望,屋外那条长长瘦瘦的路,还是空空寂寂的。暮色,意兴阑珊地弥漫开来;骤然亮起的街灯,在夜空中浮起一圈一圈不知所措的晕黄。
女儿每个星期二参加课外活动,活动过后,搭车回家,最晚六点便可以抵家了。可是,现在,已近八点,人未见,冷冷的电话亦好似哑巴,我觉得自己像是活生生被扔进热锅里的一尾鱼。
足足等到八点半,才看到她披着夜色一蹦一跳地走进家门,眸子还闪着快乐的余光。我悬着的心一回归原位,怒气便相应而生。看到我那张变成了青苔般颜色的脸,她才嗫嚅着解释:“活动过后,与同学留在快餐店讨论作业,没有想到时间一晃而过。”想到刚才坐立不安的焦灼,再看到一桌的冷饭冷菜,我怒极而骂,之后冷着面孔,一整晚不再与她说话。
次日,办好事情驾车回家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跃入眼帘,啊!是女儿呢!一反平时活泼轻快的走路方式,她的双脚,宛如上了脚镣,沉重、迟缓,一步一顿,好似前方是个可怕的深渊。我的心,突然像船只一样,颠簸起来了。我把车子停在她身旁,让她上车,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天气这么热,你走得这么慢,不怕被‘烤熟吗?”听到我的语气与平时并无两样,她这才展现了笑脸,说道:“我以为您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很怕回家呢!”这话,顿时化成了一块无形的砖,堵得我胸口十分难受,而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也在电光石火间闪现于眼前。
那时,我带着两岁的长子飞抵先生日胜工作的沙特阿拉伯。居所位于山脊,家中没电话,荒凉又荒寂。日胜工作繁重如山,常常迟归,我也因此常常发脾气。一夜,抱着孩子,站在那个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山头上等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化成了一座火山,而心坎深处那愤怒的熔岩,蓄势待发。终于,车头两盏圆圆的灯,好似怪兽的两只眼睛,由远而近、由近而更近。车子一停下,车里的人,化成了一支出弦的箭。他跑,拼命地跑,跑向那泻出温暖灯光的家门。一刹那,我的眼泪突然汩汩地流了下来。
啊!那一双大大的、跑得飞轮般的脚,强烈地透出了一種“想要回家”的信息,我还有什么可怨、可气的呢?
从此,我很努力地营造家的气氛,让疲劳归家的人一看到那扇门,双脚便化成“飞轮”。
此刻,坐在车里,我转头对亲爱的女儿说道:“我刚刚买了你最爱吃的杧果蛋糕呢!”
名家励志臻选——尤今
新加坡知名散文作家,新华文学奖获得者。多篇作品入选学生语文课本。
来者珍惜,去者放手。尤今散文50年臻美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