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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

2020-12-04花宏艳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淮海战争日本

花宏艳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战争是始终笼罩人类发展的阴影,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战争更为整个人类带来空前的灾难和创伤。在给人类社会带来空前激荡的同时,战争亦大大丰富了文学创作的深度和力度。两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越南战争等战争叙事在作家笔下成为一次次拷问人性的历史语境。而对于加拿大华文作家陈河来说,选择战争叙事不仅体现了他对宏大题材的驾驭能力,亦体现出移民写作中特有的文化间性。

一、身份的认同与追寻

与族裔作家不同的是,陈河小说的战争叙事首先要面对的是身份的选择:“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这个富有哲学意味的问题直接指向的是“为谁而战”的答案。

陈河小说《沙捞越战事》中的周天化是出生在加拿大的第三代华人移民。由于付不起五百加币的人头税,她的母亲在丈夫出国十年后才来到温哥华,并机缘巧合地当上了日本餐馆的女招待。周天化便在此时出生。

对于周天化而言,他出生并成长在温哥华,便自然而然地对加拿大产生归属感与认同感。但是当战争爆发,周天化想去服兵役却遭到了温哥华征兵局的无情拒绝,原因正在于他没有加拿大国籍。当军官说周天化是中国人时,他争辩道:“我不是!我出生在温哥华,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子的。”[1]事实似乎的确如此。当周天化还在日本餐馆帮忙的时候,他对这场战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对于他来说,这场战争是和他无关的。他从来没有去过中国,对那里的土地和人民没有情感。”[1]周天化和中国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参战时,飞机途径昆明短暂停留的三个小时:“中国给他留下的印象仅仅是这个烽烟中勇敢坚守岗位的士兵。”[1]

和中国留给他的模糊的记忆不同的是,日本和日本人,却让周天化始终有一种近似血缘的亲近感。当周天化被英国人空投到沙捞越的丛林里后,他被迫做了日本人的俘虏。为了保全性命,他不得不谎称自己是日本人。但事实上,与其说周天化靠谎言瞒过了日本人,不如说他的外貌取得了日本人的信任,因为他具备了日本北海道原住民的典型特征:“颚骨较高,鼻梁和人中的距离较长,眼睛的后梢很长,像一只辣椒。”[1]甚至,周天化嘴里还有一只传统的日本金牙,这是他母亲临死前带他去日本牙医那里做的,而他被敲下来的牙齿也和其他日本年轻人的牙齿混杂在一起,被放到了寺庙里。

周天化瞒过反间谍专家靠的不仅仅是他编造的身世,也不仅仅是他那典型的日本人的外貌,更因为他对日本天生的亲近感,专家判断“这个年轻人说起自己的日本血统时身体十分放松,而且在他的眼睛和嘴唇间发放出自然的愉悦信号,只有长期处于这种血缘认同的人才会有这种征象。”[1]

周天化之所以对日本有如此强烈的亲近感,是因为他的母亲正是在日本餐馆做女招待的时候生下的他。周天化从小便和餐馆老板吉岛茂的儿子熊本一起长大,后来又在同一所学校一起读书。而在此之前,父亲已经另娶了当地的女人为妻,并且生下了三个孩子。日本餐馆不仅向周天化母子提供衣食,甚至成为了母亲的精神支柱。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的经历使得周天化对于温哥华的日本侨民产生了深厚的依恋感。而这种依恋感常常在一些小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周天化刚到马来西亚游击队的时候,人们为他准备了一场欢迎会,会上有一个皮影戏,演的是日本人占领马来亚后的暴行。当皮影戏演到女孩反抗日本人暴行之时,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愤怒了,情绪激昂地喊着口号。周天化也愤怒了,他和游击队员一起喊着口号,哭得比他们还伤心。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周天化把戏全看反了。他把那个被斧刀押着的女孩看成了斯蒂斯通镇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脑子里还清楚记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军警带出歌妓楼,装上卡车的情景。……”[1]

在战争面前,周天化混杂的多重身份使得他无法逃脱道德和伦理的困境。有时,那些潜意识的闪念似乎已经替他做了选择。就像有一次,当云游的日本老武士在酒馆里预言日本终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的时候,“周天化听了觉得心里特别高兴,这时他才知道在自己的心底里还是希望中国能打赢这场战争。”[1]

“我是谁,我在为谁而战?”周天化并不清楚,他是一个从未到过中国的中国人,也是一个被拒绝身份的加拿大人,同时还是一个有着血缘认同的日本人。混杂、错置、游移,周天化对身份的追寻正诠释了陈河战争叙事中移民身份的多重性与变动性。

二、中立的丛林与族性的战争

陈河战争叙事的地点常常选择在第三方的东南亚热带丛林。具体而言,《沙捞越战事》的故事发生在马来西亚的沙捞越丛林,《米罗山营地》的故事发生在马来西亚的怡保和甲板,而《外苏河之战》的故事则发生在越南北部的外苏河附近。对于没有到过丛林的人来说,丛林就像天堂里的伊甸园,到处是禽鸟、鱼、野生动物等着人们去狩猎,但是对于士兵来说,丛林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因为这里“到处是吃人的老虎、致命的黄热病、毒蛇和蝎子、还有食人生番的吹管毒箭”,还有神秘莫测随时会割人脑袋的依班人。可是,对于二战时期在马来西亚丛林中坚持了三年的英国人查普曼来说,丛林是中立的。“它会提供大量清洁的水源和有营养的食物,还有无边无尽的隐身之处,对于朋友和敌人都一样,那是一种难以冒犯的中立。”[2]这一片中立的热带丛林在陈河的笔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舞台,那些来自于世界各个国家、不同民族之间的人们为了不同的目的展开了持久而残酷的战争。战争在此成为某种特殊意义上的族性叙事。

在《沙捞越战事》中,丛林中有好几股力量,首先是包括马来人和爪哇人在内的本地土著达雅克人(Dayaks);其次是失去家园被迫逃进丛林的中国人,其代表是以“神鹰”为头领活跃在沙捞越的中国游击队;此外,还有一支神秘的力量是处于野蛮人和土著人之间的依班人,他们喜欢猎取日本人的头颅,在里面找到值钱的金牙。如果说,在《沙捞越战事》中,作者充分展示了主人公周天化的身份的失落与追寻,提出了“我是谁,我在为谁而战”的问题,那么,在《米罗山营地》里面,作者则更为充分而全面地展示了抗日战争的残酷性和持久性,提出了“谁在战斗”的问题。

林谋盛是第一批被卷入战争的华人,他出生于福建省南安市,是新加坡著名建筑家林路之子,家中十分富有。1942年2月11日,林谋盛经由海路从新加坡逃离后辗转来到陪都重庆。三个月后,当林谋盛得知英国军方将为收复马来亚、新加坡做准备而组建136特种部队时,他毅然决然地冒着生命危险乘坐潜水艇回到马来亚半岛。

林谋盛作为中方的最高首长即马来亚工作区区长回到马来西亚的时候正是抗日战争最为胶着的时期,他带领的136特种部队与日本侵略者展开了持久的斗争。林谋盛并不是革命家,他只是一个出身富裕家庭的华侨知识分子。但是在抗日战争中,他却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与决心。1944年3月,林谋盛、吴在新、余天送等一批工作人员不幸被捕。在狱中,林谋盛对战友说:“我们能为国家民族而光荣牺牲,实在是很大的光荣!”[2]

和林谋盛一样,卡迪卡素夫人也是被动地卷入战争中的一员。卡迪卡素夫人是出生在新加坡的英国人,战前和丈夫卡迪卡素医生在马来西亚的北方城市怡保行医。1941年12月日军入侵之后,卡迪卡素夫人搬迁到甲板镇,一边避难,一边继续行医。1942年,当游击队员何天福向卡迪卡素夫人寻求帮助的时候,卡迪卡素夫人只稍微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表示愿意尽最大力量帮助山上的华人游击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卡迪卡素夫人尽其所有帮助了无数游击队员们,她因此而被游击队员们尊称为“游击队的母亲”。然而,1943年7月,卡迪卡素医生和卡迪卡素夫人先后被捕。从这一时期到日本投降,抗日战争结束的一年多时间里,卡迪卡素夫人和她的先生在监狱里,以坚强的意志与日本人进行了另一场残酷的斗争。

在不断交替进行的拷打和审判之中,卡迪卡素夫人的肉体已经完全被摧垮。“他们似乎执意要把真相从她的身体内鞭打出来。每当他们不满意她的回答,她的身体就会被施以不同形式和不同分量的酷刑。通常他们拳击和掌掴她的脸,并以木棍和藤鞭抽打她。……有时他们也换用其他酷刑,比如水刑或其他邪恶的施虐方式。……”[2]在被关押的一年多时间里,卡迪卡素夫人以超常的毅力承受住了日本人对她进行的残酷的肉体、精神和意志的多重折磨。终于,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9月6日,卡迪卡素夫人被释放。回家的路上,卡迪卡素夫人受到全镇人民和全体游击队员的夹道欢迎,她的胜利已经成为抗日战争胜利的一种象征。1947年11月7日,英国国王乔治六世为卡迪卡素夫人颁发金质乔治勋章。

抗日战争时期,在马来西亚那片神秘的丛林里,不仅有林谋盛代表的重庆背景的136特种部队,有卡迪卡素夫人等外国人,有陈平、江雁领导的马来西亚华人游击队员,有赶来支持马来西亚抗日的查普曼、戴维斯等英国人,还有无数马来西亚的普通民众。这些不同的群体、不同的种族,为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暂时搁置了不同的政见与差异,在潮湿茂密的东南亚丛林中展开了一幅共同抗日的历史画卷。

三、战争意义的消解与重构

如果说陈河的《沙捞越战事》和《米罗山营地》中的战争叙事是对多民族抗日战争的正面歌颂,那么《外苏河之战》则是在更深的理性层次上对越战意义的反思与解构。

主人公赵淮海的父亲是朝鲜战场上中国人民志愿军装甲兵团司令员。赵淮海从小生长在北京军区大院,有着那个年代年青人共有的革命激情与梦想。1966年深秋,当中国军队开始进入越南之时,赵淮海等一批年轻人正处于极度的狂欢之中,他们内心的理想烈火被点燃:“虽然这些北京城里长大的青少年生活在激进的革命年代,但是他们从小读过很多俄罗斯和苏联的文学作品,还有不少欧美的文学名著。这些阅读让他们对远方有热切的向往。结合这些年读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他们更有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世界革命胸怀。”[3]因此,跟随部队的脚步去支持越南人民抵抗美帝国主义的侵略,便是实现他们伟大革命理想的第一步。于是,赵淮海带着弟弟赵前进以及李小岚等十二个年轻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们偷偷越过边境,辗转来到位于越南北方外苏河地区的高炮阵地。在抵达连队的第一个夜晚,赵淮海是思念着中南海的灯光才慢慢入睡的。

赵淮海来到连队以后被安排到了炊事班工作,他的具体工作是养猪。这件事情似乎距离他心目中神圣的革命理想有点远,但此时他的信念仍然坚定。当战地医院的护士长问他为什么要放弃国内安逸的生活跑到危险的前线来的时候,赵淮海坚定地说:“我也说不出原因。我只是觉得从内心的深处有一种召唤,去远方为了理想而战斗。我已经看到战友们牺牲受伤,但是我不会害怕,我会战斗下去。”[3]然而,单纯的革命理想在残酷的生死面前越来越显得苍白无力。当赵淮海真正经历了几次战斗,他发现现实的战争和想象中的战争不太一样。当亲眼目睹身边好几个战友先后牺牲,他开始实实在在地思考生和死的问题了。赵淮海在想:“我们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士是不是为了人类解放而死的呢?他们死在了越南,是为了越南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死的,可是越南军队也有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打下的飞机他们都不给予承认。还有我们打美国飞机是为了人类解放,可是我们的敌人苏修也在打美帝的飞机,他们也是为了人类解放吗?”[3]

对于这个问题,赵淮海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但是,接下来战友袁邦奎的死却让他进一步陷入了困惑中。一天,袁邦奎在河边救起了一个落水的越南老乡,可是老乡仍然对着河岸哭喊,原来是他的猪和猪笼子一块被水流冲走了。袁邦奎于是再一次跳下河,想帮老乡挽回财产损失,却意外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赵淮海想不明白袁邦奎牺牲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苏格拉底和猪谁更幸福的问题’再次浮上我舅舅的心间。为什么要去救一头猪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我舅舅心里有一种特别奇怪的空洞。”[3]直到当库小媛持枪自杀的悲剧出现时,赵淮海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义所在。库小媛是战地医院的护士,当初曾经和赵淮海短暂交往过,后来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而被迫分手。库小媛是主动要求来前线的,她并不像赵淮海那样怀抱崇高的理想,但是她奔赴前线的理由也很单纯,就是希望入党,借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和赵淮海一样,当接触到真实的战争,库小媛的想法变了:“到了这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个人目标是那么渺小可笑。每次战斗之后,我看着那些牺牲的战友尸体,心里就觉得被刀割了一样痛。”[3]悲剧发生在库小媛和赵淮海私下里在被服室的一次见面。这次见面本来只是两个年轻人之间单纯的一次告别,但是在别有用心的人看来,他们却是在“搞腐化”。库小媛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不得不持枪出走,最后开枪自杀在山林深处。

荒诞的故事消解了战争崇高的意义。一个星期以后,赵淮海在敌人的一次进攻中中弹身亡。死后,赵淮海被埋葬在越南的烈士陵园之中。赵淮海荣立了二等功,“他的事迹后来由战友沈士翔巡回宣讲,他的那些诗歌作为革命烈士诗钞在入越参战部队官兵中广泛流传。但是,关于他内心巨大的痛苦,却被人们忽略了,差点被彻底地遗忘。”[3]

结语

陈河的战争叙事深受德国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影响。格拉斯主动承担历史使命,选择以战争题材教育民众,正如他在访谈中所说的:“这并不是我选择,而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人随身携带的行李。从我开始写作,它就伴随着我,迄今仍未了结。”[4]

陈河的小说不刻意写战争,但是在已完成的战争叙事中,他以独特的海外华文文学作家的身份完成了全球化视野下战争历史语境的呈现。陈河的战争叙事,不仅有关于身份追寻的离散意识,有多民族共同抗战的历史图景,还有对于现代战争意义的消解与重构。和君特·格拉斯所肩负的使命一样,陈河以纷繁的战争叙事实践其移民写作的初衷:“对于我这样一个在海外用中文写作的作者来说,中国人的DNA就是伴随我终身的行李。讲好中国人的故事就是我的责任和使命。”[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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