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和我的祖国》 的音乐分析和审美问题思考
——以王菲演唱版本为例
2020-12-03楼徐燕
楼徐燕
2019年9月24日,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影片《我和我的祖国》上映,电影同名主题歌由歌手王菲演唱,影片及其同名主题歌都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
《我和我的祖国》由张藜作词、秦咏诚作曲,创作于1984年。词、曲作者都是“学院派”专家,演唱者则是新中国运用气声唱法及流行音乐复苏期的代表人物——李谷一,这首歌颂祖国的歌曲一经亮相就深受老百姓喜爱。从2018年底开始,“学习强国”平台上设立了歌曲《我和我的祖国》的快闪栏目,全民自觉加入此曲“MTV”(音乐电视)的拍摄和展示中。2019年6月17日,该曲入选“中宣部”评出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优秀歌曲100首”。①可以说,《我和我的祖国》是当之无愧的时代金曲。歌手王菲凭借演唱这首歌曲,再次成为话题人物。官方“MTV”播放平台下的网友评论区,广大民众在朋友圈的推送和点赞成为这首歌曲的重要反馈渠道。大部分人认为此曲符合时代之音,他们认为,当一首经典歌曲不再是高亢嘹亮的口号式演唱,以王菲式的空灵悠远、戏谑自由重新诠释,竟有一种别样的感动,我们真的现代化了。更有人说“听着王菲的演唱,莫名地想哭”“王菲的演唱充满了人情味”,等等。当然,对王菲演唱此曲的评论中也有一些来自专业人士从自身专业视角做出的评价,“听了王菲的演唱,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按正统唱法就是咬字不清,大舌头”,等等。
以上两种看法相背驰的现象令我们讶异的同时,亦反映出观点背后存在的多种复杂关系,即流行歌手与爱国歌曲之间、流行唱法与“学院派”美声唱法之间、流行音乐与社会政治之间,它们交集的过程涉及了音乐理念、音乐审美、文化、历史等在当下中国社会环境中的碰撞。本文试图从王菲演唱版《我和我的祖国》的音乐本体分析入手,厘清相关音乐事象,解读其背后的深层次关系。
一、演唱分析
王菲在演唱这首作品时运用的演唱技术十分全面。有观点认为,“王菲的嗓音是继邓丽君之后华语乐坛罕见的美嗓,音色明亮、甜美而富有光泽,中低音自然柔美,高音以气声和假声夹杂一点儿真声并带上共鸣而变得实而有力。她的声音上下通透,能轻松驾驭各种高难度歌曲,收放自如。”②该观点将王菲音色的决定因素——真声放在次要位置,而笔者以为,王菲的真声才是她最具有辨识度的特点。为了改变音色、增强演唱的表现力,王菲对自己的咬字做了很多“小动作”。
运用真声的各种技巧是王菲所擅长的,并且在歌词的普通话发音规律中形成了自己的发音方式和音色符号。第一种,辅音的变化。王菲将歌词中不少字的辅音发音进行了变化处理,如“我”“歌”“刻”“无”“和”“花”“啦”,她将这些字的声母咬得十分模糊,显得慵懒和随意。如此的处理,在专业歌唱技巧中会被认为咬字不清,但在流行演唱中却是充满个性的音色。第二种,元音的变化。她在演唱中对元音的行腔进行了变化,转换靠近到元音“a”上,如“割”(ge)变成“gea―”,“河”(he)变成“hea―”,“辙”变成“zhea―”,“托”变成“tuoa―”。这些字正好是句尾长音,又造出一种多变的音色,有利于加强共鸣。第三种,后鼻音的变化。她将带有后鼻音的字,咬完字立即归韵至鼻腔,突出鼻腔共鸣的音色,如“能”“论”“分”“心”“中”。第四种,特别的发音。如副歌的反复部分用“啦”(la)代替歌词,这一句就变成了“la、ra、ra,la、ra、ra,la、ra、da、la”。王菲将一个“a”母音变化出三个发音,最后一句“lu”则是和哼鸣混合发音,仿佛中国传统管乐器萧的银色一般。
王菲的嗓音特点是亮、高、透、细,但是她运用了自己特有的变化咬字、鼻腔共鸣等,加上流行歌唱里最常见的气声、哭腔等技法变化出多种音色,最终使得声线更加灵动、丰满,演唱更富有想象力,让人回味无穷。
二、伴奏分析
担当此版《我和我的祖国》编曲的是青年音乐人常石磊。常石磊拥有“学院派”扎实的专业基础和音乐制作经验,对主旋律题材电影配乐的把握,是准确的、有审美个性的。全曲编曲的思路基本上可以分为三层:交响乐、流行乐、特色乐器(笛子、竖琴)。交响乐是全曲氛围营造的基础,以轻柔的弦乐合奏为主,少量木管合奏的配合,以及小提琴、钢琴独奏等点缀在间奏、尾声等,推动了全曲的发展,展现出宽广、深情的气质。流行音乐乐队的部分选择了吉他、贝斯、鼓,主要作用是在对节奏的推动。拍的重音节奏由鼓和贝斯承担,呈现了节奏重音与和弦进行。吉他半拍组合的紧密节奏,进行了弱拍处两拍的扫弦。这段非常典型的流行音乐伴奏,从头至尾衬托主唱清澈而轻快的歌唱,来表达对祖国母亲的热爱。民族乐器笛子只在前奏中以《我的祖国》主旋律形式出现一次,但当它透亮的音色奏出另一个音调时,带听众进入了一种回忆情境,亦是暗示接下来的旋律是一首和它一样有着真实历史背景和地位的歌曲。
前奏部分可分为三层音乐元素。第一层是刚开始的交响乐,弦乐与竖琴的前奏定下全曲宏大主题的基调。第二层则是运用姐妹之曲《我的祖国》的主旋律,诉说中国式的自信。第三层才正式出现《我和我的祖国》的旋律骨干音但最妙的是,流行音乐的架子鼓、贝斯和吉他的扫弦组合成拍,又预示着这首歌曲主体的音乐风格是流行音乐。
主歌在前奏第三层流行音乐伴奏标准配置的预示之下出现,王菲充满个性化咬字行腔和音色与吉他为主的轻配置十分贴合。交响乐在主歌最后一句,在弦乐悠长副旋律的带领下进入。第一遍的副歌延续主歌的基调,交响乐只是淡淡的背景点缀,间奏时加入突出的小提琴模进上行和下行音阶的新元素。随后,相比第一段,第二段主歌在第二句时就出现了交响乐、流行音乐与小提琴(新副旋律)的三重复合搭配,同时为第二段副歌及反复做好了高潮到来前的铺垫。第二段副歌则比第一段副歌多了一些交响乐的分量与小提琴闪现的副旋律点缀,交响乐的使用非常克制。直至第二段副歌部分的反复,三者同时在最强和最密集的进行中到达高潮,将音乐推到顶点。尾声则是安静下来的鼓和贝斯的重音加一些音效,配合王菲模拟乐器的哼唱,渐渐平静。
宏观来看,整首歌曲虽然有交响乐的铺陈和推动,但是最强处也只在第二段的主歌后段和副歌反复处出现。交响乐是起着围绕流行音乐的节奏与和声进行来进行点缀、烘托情绪的作用,编曲者的意图可以理解成为演唱者的嗓音条件和作品的立意进行音乐风格上的融合。
因此,从演唱、伴奏的分析上来看,此曲应该归为流行歌曲的风格,亦是主旋律歌曲的流行化。
三、同一首歌,不同时代审美的变化
这首歌曲产生的20世纪80年代,正好是一大批以民族音乐为素材的流行歌曲诞生的年代,如《一无所有》《信天游》《我热恋的故乡》等。时代变迁,催生了既能反映民众心声,又可以满足对外来文化(如流行音乐)需求的文化产品。因为这个变迁的时代是一个“更大的文化背景”,“即当时产生在整个中国文化界的寻根热、反思热提供了强有力的时代信息。这种信息是一种迫切地希望重新审视民族历史,审视国家命运,寻找富国强民之路的集体愿望。虽然历史最终证明了这种信息包含了很大的误区和内在问题,但毫无疑问,它同样建筑在一种强烈的爱国主义信念上,因此具有强烈的普遍性。”③李谷一的演唱版本正符合了爱国主义信念的强烈普遍性,同时,交响乐加流行音乐的新颖编曲的风格也符合时代的发展。只是流行音乐的元素还不是太鲜明,更多为点缀的意味,整体听上去更像是一首抒情歌曲。但在那个年代已是一首发自民众个体热爱祖国的时髦歌曲,赋予了个人表达对时代歌颂的权利。
转向当下,王菲的演唱版本一经出现即得到了广泛传播,并成为热议的焦点。这里显现出大众审美变化的问题。时代历经了巨大的变化,国力、经济、文化……而社会的发展趋势和总方向还是如这首歌曲诞生时一样。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这个阶段性的历史时刻,这首歌需要发出它的声音。但相较过去,当下个人审美活动、精神世界的组成已拥有五光十色的选择。这首歌如果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诞生时的力度、强度和音效,显然达不到反映当下社会全貌和民众心声的效果。而且,它的音乐编曲风格和演唱,某种意义上是不被民众的审美取向所接受的。因此,新版歌曲的制作者选择加入更多流行音乐的元素,甚至流行音乐化,同时也收获了流行音乐爱好者的支持。我们可以将这一现象看成“雅俗合流的态势,既有大众文化对主流价值观和传统文化的回归,比如流行音乐中‘民族风’‘古典风’对古典诗词意向的融入;也有主流文化、精英文化对大众审美趣味的尊重,以及对文化产品制作经验的重视,比如作为当代红色经典叙事的《建国大业》《建党大业》《建军大业》开始走明确的市场化、大众化的明星路。”④显然,本版本的改编是属于后者。
至此,本文开篇时提出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流行歌手与爱国歌曲之间、流行唱法与“学院派”美声唱法之间、流行音乐与社会政治之间,这三对关系可以完全相互融合、共同发展。任何“一不小心”的狭隘观念,都会对当前社会环境下产生的新大众文化存在的合理性产生不可避免的偏见,如爱国歌曲流行版本改编,意识形态只可运用一成不变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等。“大众文化生产必须要充分认识到,如今的大众不再是被动的大众,而是有着抵抗性和挑战性的大众。”⑤学习美声唱法的专业人士应意识到大众更愿意接受的优秀流行歌手的先进之处,而流行音乐制作人、歌手也应关注社会当下最需要表达的意识形态、生活状态、理想信念的题材。
注 释
①http://culture.people.com.cn/n1/2019/0617/c1013-31154802.html.
②杨庆瑜《王菲及其音乐》,《当代教育实践与教学研究》2017年第2期。
③金兆钧著《光天化日下的流行——亲历中国流行音乐》,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124页。
④蒋述卓、李石《当代大众文化的发展历程、话语论争和价值向度》,《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⑤同注 ④。